第一章 秋芸从省城回来时已不是姑娘了。她是在省城当保姆的时候让那户人家的男主 人把她由姑娘变成女人的。秋芸从城里回来那天已是炎夏,天热得像下火,世界变 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把人烤得焦躁难耐、蔫头耷脑。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 裙,手提简单的行囊走进车站,随即登上一辆个体户开的那种小面包车。小面包车 已经破得有些不成体统,但里面还是挤满了人,她不得不坐在了驾驶座旁边的发动 机盖上。车里除了更加闷热外,还掺杂着一股股男人的汗酸味和臭脚丫子味。 秋芸家不在这个镇上住。秋芸的家在离镇子五里外的一个小村里。通向村子的 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大路虽然平坦好走,但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儿, 秋芸就选择那条小路回村子。小路在一座山冈上蜿蜒着,路上布满了石疙瘩的野草, 还有零星黄的白的红的小野花,秋芸走在那路上,就不时要把那些野花野草踩在脚 底下。她的步子迈得非常慢,脸微微地勾在胸前,心中充满着忧郁和惆怅,而且越 往前走,她的这种忧郁和惆怅就越强烈,等翻过一个小山冈,看到山冈下面那个村 子时,她干脆就站下不走了。她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那个小村子,忧郁惆怅的心头 又添加上一种冷漠和悲哀。 秋芸是十五岁的那一年随娘改嫁来到这个村子的。那时候的秋芸已经非常懂事 了,因此对新的家还有她的后爹都感到陌生和别扭。好在那时她正在镇上读初中, 一个星期只回家一次,这种别扭和陌生也就没有过多地影响她。初中毕业后她以非 常不错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回家的次数也就更少了。在读高中的头两年,秋芸一直 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回回考试都保持在前五名,可到了高三那一年,她忽然迷上了 一个叫琼瑶的台湾女人,这个女人纯粹就是那种来自哥伦比亚或缅甸金三角的大毒 枭,她写的那些爱情小说简直就是鸦片吗啡或者海洛因,让她不得不就像吸毒者那 样一本接着一本地读,结果学习成绩就猛丁退下来,最后成了班里的中等生。随着 学习成绩的一天天退步,她的身体却渐渐发育成熟,圆脸蛋上有了成熟女孩的红晕, 瘦小的个子丰满起来,抽出条儿。最明显的是她的胸脯,原来又瘪又平像一块洗衣 板,突然之间像雨后的山蘑菇,高高地鼓涨了起来。走起路来也不似从前,有了招 惹男人心旌摇荡的那种婀娜韵致。 读完高三秋芸参加了高考,她和班里大多数同学一样落榜了。发榜那天当她看 到所有的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时,她才感到问题的严重,回家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 是一头冲进自己住的那口小西屋里,蒙着被子放声大哭,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第二 年再考,她又落榜了,接着又考了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后爹虽然鼓励着她继续考, 但她却一点勇气也没有了。 那一次看榜回来,她躲在家里哭得更响,连被子都让泪水打湿了。她知道她已 不能再考下去,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今后的日子将在这个陌生的村子度过, 然后嫁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男人,生一窝脏兮兮的孩子,一直到死。然而这一切又 是她不情愿的。 秋芸不甘心就这么窝窝囊囊生活一辈子,于是就去求她的一位同学帮忙,跑到 省城当了小保姆。秋芸原打算把孩子带大后,让那户人家在省城找一份临时工干的, 没想到小保姆当了不足一年,便和那家的男主人发生了那种事,被女主人连唾加骂 扫地出门般地轰走了。偌大一个省城她竟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只好这么灰灰地回来 了。 走下那山冈时太阳已西坠,村里房舍树木的影子拉长了,许多人家都冒出炊烟 来。这时村巷里仍有几个女人在那里做针线,她们看见秋芸远远地走过来,一齐扭 着脑袋来打量她,脸上都带着奇怪的表情。秋芸在巷子里走着,脸就被这些女人们 盯得发烫,慌忙加快了脚步。就这么绕过村子中央的一台石碾,拐进一条窄巴巴的 巷道里。巷道的尽头有一个破破的小院子,便是秋芸随娘改嫁到这个村之后的家。 她走近那院子,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才无奈地推开了那张破破的院大门。一走进院 子,秋芸不由怔在了那里,她看见院子里摆着一个香案,娘正在那里忙着做神事。 香案下跪着一个破破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屁股高高地撅着,正鸡啄米似的叩着头。 娘则打扮得妖模怪样,舞动一把桃木剑,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什么咒语。旁边的墙头 上、树杈上惹来七八个孩子在那里看,眼珠子都随着娘的动作转。秋芸一望眉头就 皱起来,脸也跟着拉长了。她强忍着肚子里的火气朝自己住的小西屋走,边走边奋 起一脚来,狠狠将地上的一只破铁桶踢飞了,那飞起的破铁桶砰一声撞到墙壁上, 又砰一声弹回来,正好落在那香案下,吓得那破老头一下子蹦起来。 秋芸再次出现在村巷里时,已是第二天的事情了。第二天仍然是个大热天,脑 袋上面的天空一块云也没有,太阳刚刚冒出东山丫,射出来的光就针似的刺人。秋 芸一大早就起了床。她打开床头上那只属于自己的小箱子,寻出一身过去穿的衣服 朝身上穿。一边系着衣扣一边朝窗外望,她看见娘也早起了床,这当儿正坐在院子 里扎小纸人儿,身边放着一堆黄的白的紫的纸。纸人儿的骨架差不多已扎好了,娘 就裁了纸在那骨架上糊。秋芸知道娘扎这种纸人儿是为着做神事用的,眉头不由又 皱起来。她真想跳过去一把夺过,用脚把它们踩个稀巴烂,再一股脑儿填进炉膛里。 但是她没动。她知道她这样做了娘一定会发疯的。娘一发疯,那是什么丑事都能做 出来的。秋芸皱了一阵眉头之后,只是厌恶地背过了身。 秋芸记得娘是五年前得道成仙的。五年前秋芸的爹死了,娘带着秋芸从另一个 村子改嫁到这个村。 嫁过来不多久,有一天娘同村里几个女人去河边洗衣裳,衣裳刚洗了一半儿, 她突然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女人们吓坏了,七手八脚过来拉她,她浑身软得像个面 团儿,却怎么也拉不起来了,鼻子里只剩下一丝微微的气息。女人们慌忙丢下她去 喊村里的李郎中。李郎中一摇三摆地赶了来,先给她号脉,又掐她的人中,等取出 枚银针要朝她的脑门上扎时,她竟打一个呵欠坐了起来,揉揉眼睛伸伸懒腰,像睡 过一觉才醒来一般。女人们说,秋芸娘你怎么了?可把俺们吓坏了!娘只是望着大 家不说话,眼直勾勾地一眨也不眨。就这么呆愣了一阵儿,她突然打起一个莲花座, 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女人们见了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半天她们才 恍然明白秋芸娘这是得道成仙了。急忙冲她跪下来,一个个叩头如捣蒜。后来她就 做起了神事。谁家生病闹灾要驱鬼避邪,谁家办红白喜事、打墙盖屋要寻吉利日子, 都来找她,家里从此就日日不断香火了。 秋芸穿好衣裳后就从自己住的小西屋走出来。 她独自在灶屋里随便吃了点饭,便扛起竖在门后的一把锄头出了门。 秋芸家的地在离村子五里远的一个山谷里,山谷的两边是很陡峭的山冈,秋芸 随娘改嫁时就是从这个山冈走过的。那时候这座山冈下面的山谷里还是一片荒凉的 山谷,谷中除了乱石就是杂草,还有几只兔子在那里乱蹦。自从让后爹承包后,这 个山谷就变样子了。后爹把那乱石清除了,杂草铲掉了,在那里开出一片一片的田 地,地里种上芝麻、花生、地瓜、豆角,还栽些桃树、杏树、梨树和苹果,一走进 山谷口,就看见一眼的绿,那绿常常让风吹动起来,翻腾着一层一层的波浪,十分 地喜欢人。秋芸扛着锄头走进山谷时,后爹正在地里忙活着,他光裸着脊梁,阳光 灼灼地照上去,发着油亮亮的光。看见秋芸走过来,后爹打个怔,慌忙直起了腰。 没等后爹说话秋芸先开了腔,她说,我回来了,再也不回去了。她又说,城里不是 人呆的地方,那里人都不是好东西。 见后爹仍怔怔地望着她,随即又说,我回来了不会在家吃闲饭,我凭干活挣饭 吃。后爹听到这里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回来吧,一个闺女家出门在 外不容易。说着颠颠地跑到另一块地里,摘一颗大甜瓜递过来,说,吃吧,解解渴, 这瓜可甜哩。后爹似乎还有点讨好的冲着她微笑。秋芸接过那瓜,心里便觉得热热 的,就把那瓜胡乱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那瓜还真甜,蜜似的瓜汁都溢在了唇 角上。 秋芸吃着瓜,见后爹仍微笑着望着她,非常慈祥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感动,她 真想冲口叫他一声爹,却终于没有叫出声。自从随娘嫁过来,秋芸还从来没有管后 爹叫过爹。 整个白天秋芸就呆在那个山谷里看野物,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村。吃过晚饭,她 便躲进那口属于自己的小西屋里,一个晚上再也不肯露面。小西屋只是窄窄的一间, 里面杂乱地放着些箩筐锄头等农具,床靠窗子摆放着,窗台上有一面小镜子和几瓶 价格低廉的化妆品。床周围的墙壁裂着许多缝,秋芸就在上面糊了些旧报纸,还有 几张明星照。明星照有一张是巩俐,有一张是章子怡,还有一张是位与她性别相反 的明星,就是演过骆驼祥子的张丰毅。秋芸上中学的时候特别崇拜这家伙,她觉得 他不同于那些奶油小生,非常地富有男子汉气质。秋芸甚至还把她将来要委身的男 人定位于这类气质的人。躲进属于自己的小屋里,秋芸并没有什么事情干,就坐在 灯下翻一翻那位叫琼瑶的台湾女人。但是她那些中学时期让她如痴如醉的恋情故事 却再不能打动她,看了几页往往就觉得索然无味,索性把那些书一丢,孤坐在床沿 上愣神儿,直到倦意上来进入梦乡。 秋芸回来第三天的那个傍晚正这么在床沿上孤坐着,忽听有人在院子里喊她的 名,开门走出来一看,原来是她中学时候的同学凤芹。凤芹的家也在这个村子住, 四年前高考落榜后就没再考,现在正在镇上的纺织厂里当工人。好几年不见,她发 现凤芹变化不小,穿一件开领很低的花衫,一条玫瑰色的直筒裙,头发烫成细细的 波浪,黑黑地披散了一肩膀,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鸡心项链,夜色里闪烁着金子似的 光。那模样颇有点像生活在省城里的白领女人或那种靠出卖肉体为生的野鸡。在秋 芸的大脑皮层里,这两类女人是最容易混淆在一起的。她把凤芹让进屋,还没在床 沿上坐下就开了腔,说:不在城里当保姆了?秋芸愤愤地说:那儿不是人呆的地方! 凤芹问:回来有什么打算呢?秋芸叹息着无奈地把手一摊说:还不是锄三垄呗。 凤芹忽然嘎嘎地笑起来道:秋芸,凭你这副模样儿,锄三垄岂不可惜?秋芸说:你 说我还能干什么?凤芹说:至少也到厂里当个工人呗。秋芸说:俺无亲无故两眼一 抹黑,人家哪个厂子肯要俺?凤芹说:就到纺织厂去呗。又说:只要你愿意,就包 在我身上了。秋芸的眼睛立时闪出亮光来,她高兴地抓住了凤芹的手。 俩人坐在床沿上又说了些别的话,凤芹才站起来告辞,秋芸站在大门口一直等 着她的影子在村巷里消失才回到小西屋。重又坐在床沿上,秋芸的心还有点激动地 跳,她想如果能到镇上的纺织厂去打工那可真是太好了,虽然无法跟上大学比,可 到底是工人阶级了,与下庄户撸锄把有了本质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她当了工人后, 可以少跟娘打交道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见娘就心烦。想到不久就有可能当上工 人了,秋芸的心亮堂起来,她便换上那件白裙子,拢一拢头发,用个花手帕儿束了 丢在脑后面,走到街上去。回家三天了,她还没有在村巷里逛一逛。 离村口不远有一条小河,那小河弯弯的极像一副牛梭头。小河边有一片白白的 沙滩,秋芸慢慢地就逛到那片沙滩来。夏天的夜晚都闷热得像蒸笼,而这沙滩上却 显得很凉爽,顺河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来,把她吹得很是惬意。她索性把束着头发的 手帕解开来,让风去撩那长长的发,那长发就在风儿的吹荡下飞扬起来,很有那么 点浪漫味。哪来的小妮子,黑天黑地的敢往河边跑?这时候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粗 嗓门。秋芸吓得一哆嗦,魂儿差不多都飞了。 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个汉子高高地立在她身后。别害怕,那汉子笑了笑说:我 是看见你一个人到处跑,万一碰上狼或坏人才跟着过来了。秋芸在夜色中看见那汉 子高个子宽肩膀、棱角分明的极端像那个张丰毅,胆子便跟着大起来,双手在腰里 一叉说: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秋芸说着转身欲走,那汉子却上前一步把她拦住 了,说:可我认识你,你叫秋芸,刚从省城回来对不对?秋芸打个怔,暗想这个家 伙怎么会认得我呢?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冷冷道:对不起,我可不想认识你!说着便 再一次闪开他,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回村去了。那个有点像张丰毅的汉子站在后面 喊了她几声,秋芸连头也没回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