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车间里的布机声依旧如暴风骤雨,秋芸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嘈杂和喧闹,再走 进车间时,秋芸已不需要再在耳朵里塞棉花了。她的听觉似乎已变得迟钝,说话要 发出很大的声音。她发现那些女工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大,而且喜欢对着你的耳朵大 声嚷嚷。 那些女工们也都是些来自农村的女孩子,她们觉得能在厂子里做工已是很光彩 的事,因此她们的心情都比较好。似乎只有那个叫梅英的整日无精打采,老是挂拉 着脸子骂骂咧咧,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敌人。秋芸就给梅英看管的布机装纬, 她第一次上岗独立工作的那天梅英就没有给她好脸色。梅英连她的名字都不叫,叫 她装纬的。梅英说:装纬的,凤芹是你什么人?秋芸对这个梅英也没什么好印象, 但因初来乍到,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梅英听了便撇起了嘴,说你有这么个同学在厂 里当官儿,咋不把你留在办公室,跑到这里活受罪?秋芸冷淡说:俺没权没势的, 有这么个工作干就不错了!梅英仍然撇着嘴讥笑道:可惜了,这么俊的一个大美人 儿!秋芸皱皱眉头没理睬她,管自推着纱车装纬去了。 后来秋芸才知道这个梅英原来也蹲过办公室,两年前刘厂长承包了这家厂子后, 就让凤芹把她给顶了下来。秋芸还知道梅英的家庭也不怎么好,她的母亲早死了, 爹又给她娶了个后妈,后妈对她又非常的不好,她差不多连星期天也不回家。跟车 间里的女工们她相处得也不好,见了大家爱搭不理的,不管干什么事,总是独自一 个人。知道了这些情况后,秋芸对梅英的态度便有了同病相怜的味道。常常是她主 动同她打招呼,偶尔停电或吃饭的时候,她也总是同她坐在一起。但梅英对她的态 度却冰冷如旧,总是用一种敌意的目光来望她,而且依旧不叫她的名,叫装纬的, 这让她非常伤心和尴尬,她觉得这个梅英简直是个非常冷酷的人。再后来她索性不 再理睬她,有时听她喊她装纬的,或是装着听不见,或是一扭腰走开去。 一个班八个小时的时间,女工们要干七个半小时,剩下的半个小时是吃饭的时 间。车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锅盖大的电铃,铃声清脆地一响就是吃饭的时间到了, 这时候女工们就把车停下来,脱下工作裙,胡乱洗一下手,然后拿着铝质的饭盒去 食堂打饭,打了饭回来,就聚在车间门外的荫凉下吃。秋芸这天打了一份菠菜汤, 买了两个白馒头也坐在荫凉里吃,一只馒头刚咬了两口,就发现菠菜汤里有一只死 苍蝇,秋芸望着那苍蝇身上的一团白色的物质,胃口一阵恶心就吐了出来,手里的 馒头也滚到地上。 女工们见了都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惊炸炸地叫着说:一只死苍蝇!女工们听 了都笑起来,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别说死苍蝇,俺们还吃出过死老鼠! 秋芸说:我恶心,恶心死了!这时离群索居的梅英不知从哪里凑过来,怪怪地 盯着她说:你恶心?怕不是吃了死苍蝇吧?秋芸瞪她一眼说: 不是吃死苍蝇是吃啥?梅英滴溜溜转转眼珠说:别是跟男人干了那事怀上了吧? 秋芸的脸一下子就气白了,她冲梅英狠狠地说:你才跟男人干了那事怀上了呢!你 是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说着冲进车间伏在布机上哭起来。除了省城那个将她扫地出 门的女主人,秋芸还从来没有受到别人的欺辱。之后她就开始在心里仇恨起这个梅 英来。 吃过午饭继续上班,刚把布机发动起来,就见刘厂长在凤芹的陪伴下走进车间 检查生产。两人指指画画地转了一圈后要朝别的车间走,路过秋芸的车位时她忙把 凤芹喊住了。她的眼里还闪动着泪花,对凤芹说:凤芹,能不能给我调一调车位, 我讨厌死这个梅英了!凤芹问她怎么了,她就抹着眼泪把刚才的事情说给凤芹听, 凤芹立时皱起了眉,悻悻道:我顶了她的位,她这是恨着我才找你出气的。甭管她! 哪天抓住她点把柄,就开了她回家!秋芸说:她有什么把柄可抓呢?凤芹说:有些 女工经常偷棉纱,梅英的手也不会干净,你可以注意点,一旦发现就报告给我,到 时候她就是浑身是嘴也没咒念了! 凤芹走了后,秋芸一边装着纬就一面留心起梅英的举动。梅英还是一副懈怠郎 当的样子,一会儿打呵欠,一会儿伸懒腰,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快下班的时候看 见她进了纱库,一会儿又从纱库出来拐进了厕所。秋芸警惕地皱起了眉,就装着去 方便也朝厕所走过去。一进厕所门秋芸惊讶得差点叫出来,她看见梅英正将一绺雪 白的棉纱朝裤裆里塞,抬眼看见秋芸她怔了怔,脸吓得立时蜡一样黄。秋芸想起梅 英对自己的态度,不由冷笑了起来,她咬牙切齿说:梅英,原来你是个偷纱贼!等 我报告给厂里,看怎么收拾你!说着掉头就走。刚要走出厕所门,梅英突然跳过来 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接着用一种可怜而哀哀的眼神望着她说:秋芸,你别走。求 求你,饶我这一回吧!说着淌下眼泪来。秋芸望着梅英这副样子怔住了,想起她的 家庭和遭遇,忽然犹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叹口气说:算了算了,我只当没看 见就是了。 秋芸的装纬工作依旧是机械而又单调的。这时候她的脑子里也是空白一团的, 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但一到下班回家,特别是在那些黑而又长的夜晚,便陷入无 边无际的孤独和忧伤之中。其中还掺杂了些发自体内的骚动和饥渴。这种骚动和饥 渴对于有过多次性生活的她,也是那么的难耐和强烈。 她常常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口小西屋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有时实在睡不 着,就坐起来看书。她的床头依旧摆放着琼瑶的书,可这位与她相同性别的作家所 制造的那种缠绵绯侧的恋情故事已不能像当年那样打动她,让她如痴如醉,心向往 之。她已变的成熟起来、冷静起来。她已感到了那些恋情故事的虚假和无聊。常常 是在翻看几页之后又厌烦地丢开。仍然无法入睡,她就孤坐床头在那里发呆。这么 发痴发呆着,就会觉着有一双温软灼热的手爬上了她的身。那手先是爬上她的肩, 接着滑向她的胸,继而又探向她的腹。手所到之处,都让她感到一阵阵刻骨铭心的 颤栗和酥麻。秋芸知道这双手就是她在省城当小保姆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的。那手 白皙而又柔软,被它抚摸特别舒服和消魂。 这男主人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姓胡,是一个非常英俊潇洒的男人,他的妻子也 是记者,也很漂亮,两人的结合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婚后不久有了一个 儿子,秋芸被招去做保姆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进了托儿所,秋芸的任务就是每 天去托儿所接接送送,余下的时间她就呆在那三室一厅的住宅里闲着,或看看电视, 或看看报纸,轻松自在。这对夫妻同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出差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有时一起出,有时单独出,常常一个星期不回来。这时候秋芸就成了这个家的主人 公。她可以随心所欲去街上购物,可以自作主张去逛公园,甚至可以约上别的小保 姆来家里玩,打开影碟机唱卡拉犗犓。在这样的人家当保姆,她觉得很开心。唯一 让她感到尴尬的是这对夫妻太浪漫太恩爱了,他们从来没有红过脸闹过别扭,更没 有见过他们动手动脚吵架,他们总是肩并肩上班肩并肩回家。回家后便歪在沙发里 相拥着缠绵,常常当着秋芸的面接吻。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两人几乎天天晚上都 要干那事。秋芸的房间又与他们的卧室仅一墙之隔,门儿挨着门儿,他们的呢喃、 他们的呻吟,他们在干那事的时候制造出的种种声响,几乎无一不漏地进入她的耳 中,这对于还是黄花闺女的她来说,不能不觉得心跳和耳热,同时心头也鼓荡起一 股不能自抑的冲动与渴望。 秋芸同那个姓胡的记者有了那种事,就与他们每晚制造的这种声音有关。她忘 不了那是一个树木葱茏的初夏,那日女主人接受采访任务出差去了,家里只剩下她 与那位男主人以及那个三岁的儿子。这天晚上,他们的儿子已甜甜地睡去,她坐在 沙发上看一部电视剧,那位记者忽然走过来,拍一声把电视机关掉,用一种特别的 目光望着她。接着神秘地掏出一盒光盘推进了旁边的影碟机。开始电视上的画面并 没有什么特别处,一片大海滩,一块绿草地,还有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但镜头 忽然一摇,秋芸立时呆在了那里。她看到电视屏幕上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正如一 对交尾的蛇一般纠缠在一起。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血不住往胸口涌,慌乱得不知 怎么好。就在这时候,那位记者靠上来,轻轻拥住了她。 接着一双温软灼热的手就从她的连衣裙领口里探进去,烫人地在她身上爬起来, 让她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眩晕和窒息。她徒劳地挣扎几下,便不由自主地瘫倒在沙 发上。 在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秋芸每当回忆起与那位记者的风流韵事,身体里的那 种骚动和饥渴就越发强烈。她孤坐床头,透过黑黑的夜幕眺望远方,欲望的翅膀如 饥饿的蝙蝠四处飞翔。就在这样的夜晚里,秋芸忽然产生了立刻嫁人的念头。二十 二岁的秋芸早已到了嫁人的年纪。这之前,娘也曾多次给她提过亲,但都被她严词 拒绝了。喜欢琼瑶的秋芸,决不情愿同村里别的女孩子那样随随便便嫁一个男人, 生一窝脏兮兮的崽儿。但是现在的她却已没有了过去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情怀,她 的命运已明白地告诉她,她不可能拥有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婚姻了。 早在五年前就急于把秋芸嫁出去的娘,似乎对她的这种心情还浑然不觉,她每 天仍一如既往地做她的神事。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神事完后享受那些进香者带来的贡 物,她对这些贡物有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求。有一天秋芸没见娘去做神事,而是兴致 勃勃同邻居一位老妇在院子里嘀嘀咕咕,那样子活像两个大阴谋家在酝酿制造一种 什么大阴谋。又过了几天,这位老妇又一次光顾,她不仅给娘带来了大包糕点,还 带来了一大把票子。娘接过那大把票子眼里就放出了光。她迫不及待地用手蘸着唾 液数点起来。一张张地数下去,脸上的皱纹也一条条地舒展开,等数完最后那一张, 那皱纹密布的脸便如秋天的野菊灿烂地绽放开来。得了彩礼的娘这时候才走向秋芸, 再次提起了她的婚事。秋芸没想到那位邻居老妇给她介绍的对象就是那天来请娘做 神事的麻脸男人。过了几天,这男人就来她家相亲了。那天的他特意穿了一身新衣 服,被那邻居老妇带进屋就端坐在床沿上不动了,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只是冲 着娘发出谦卑的笑。如果是别人,秋芸也许就答应下这门婚事了,可她万万没想到 是这个麻脸男人。 她望着那一脸的蚕屎似的麻坑儿,胸中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来。她哼哼鼻子冷 冷说:小麻子,你也想娶俺?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 秋芸说着一转身,把他带来的糕点抓起来,狠狠掼到他怀里道:滚吧你,俺就 是当一辈子老闺女也不会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