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之后,秋芸的心情仍不好,她孤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双眼散漫地望着山谷的 一切,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后爹对她的态度似乎变得冷淡,整整一个白天下来, 他几乎不同她说一句话,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看,仿佛根本没有她这么个人。他所 有的时间除了在地里务作和炮制药丸外,就是圪蹴在那口小石屋门前吸闷烟。他的 情绪也有些不好,黑黑的脸上没一点笑容,一双不大的眼睛常常盯着那条通向山后 村子的小路愣神儿。秋芸知道后爹还在想那个叫翠香的寡妇。 尽管在山谷里没有好心情,但秋芸仍不肯在家里呆着。她已经越来越厌恶娘, 连说话都懒得跟她说,见了面甚至连娘也不叫了。娘一如过去,仍然忙着做她的神 事,今日在家里做,明日被人请到别处去做,收的贡物已多得没处存放,有的干脆 腐烂变质。 除了做神事,娘就是逼着她应允和那个麻脸汉子的婚事。娘已收下人家五千元 的彩礼,她显然不甘心把到手的这笔钱放弃。可秋芸给娘的回答却一次比一次固执 和坚决,她说:你就死了心吧,我就是嫁猫嫁狗也不嫁那麻子!气得娘一跳三尺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色越发浓郁,许多的庄稼已迫近成熟,高粱红了脸膛,玉 米鼓出乳房,芝麻豆子结得荚儿一串一串。獾、兔、老鸹们开始更加频繁地在山谷 出现,它们或用它们的爪,或用它们的嘴,蟊贼似地蹿来,袭击着那些即将收获的 庄稼。秋芸开始变得忙碌,一会儿舞着杆子轰赶俯冲而下的老鸹,一会儿抛出石块 击打溜来的獾兔,嘴里发出一声声叫喊。在这种忙碌中,秋芸似乎忘记了心中的烦 恼和悲愁,脸上又有了生动的润泽。 这日天上又下起了雨,渐渐的秋雨密密麻麻地斜落下来,把整个山谷笼罩得烟 雨迷蒙。秋芸觉出了那雨的凄冷和寒凉,只好再次跑到那口小石屋里去躲避。自从 发现后爹与那寡妇在那里面偷情后,秋芸再也没有到这个小石屋来,她发现自己只 要一看见那小石屋,就会想起在里面发生的事情,那事情像一把小小的铅笔刀,那 么锋利地刺痛她的心。她知道那不仅仅是后爹对娘的背叛,也是对自己这个养女的 抛弃,尽管现在那寡妇已经嫁到了另一个村子,两人再也没有来往,但她还是有着 这样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如恶鬼缠身,萦绕心头,驱之不散。 雨渐渐大起来,后爹也回到小石屋来避雨。他躬腰钻进屋里,瞥一眼坐在床沿 上的秋芸,就圪蹴在了屋门口。他仍光裸着脊梁,酱红色的脊梁看上去宽大又结实, 上面还沾了些泥土和草屑。他用一双粗大的手胡乱擦一擦,就点燃一锅烟慢慢地吸 起来。 烟的辛辣气味和后爹身上的汗酸味一缕缕飘向秋芸,让她感到窒息。这种只有 男人身上才有的气味,令已感到窒息的秋芸又生出一种骚动和饥渴。门外的雨还在 不停地下着,唰唰的雨声遮挡了山里的一切,小石屋里显得特别静寂和安谧。秋芸 的欲望的翅膀又开始饥饿地飞翔。她想起后爹和那个小寡妇在这个小石屋里发生的 事情,想起那个城里记者和那个叫李大成的乡村医生给她的种种体验,觉得自己已 无法抑制。 秋芸后来的举动令她自己也感到惊异,她忽然鬼使神差般从床上跳下来,从背 后抱住了她的后爹,并把自己滚烫的身体紧紧贴上去。她酥软如泥,气喘吁吁,双 手只是热烈地在后爹的肩头、胸部抚摩。 后爹早被她的举动所震惊,他慌忙跳起来,把她推开去,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大叫:秋芸,你这是干什么? 你疯啦!秋芸又固执地抱住他,把脸贴向他的胸说:俺没有疯,俺要跟你好! 她的声音和动作具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后爹显然已明白了什么,他再一次用力 推开她,惊恐万状地叫道:秋芸,可不敢胡来,俺是你爹哩!秋芸又一次拥住他, 叫道:不!你不是俺亲爹!俺与你没一点关系!秋芸说着踮起脚,用那张娇艳欲滴 的红唇在后爹多皱的脸上狂吻起来。 后爹还想躲开去,但他的拒绝这时候却变得苍白而又微弱,他呻唤了一声,便 被秋芸俘虏了,双臂不由自主地将她抱了起来。 新的一天来到的时候,秋芸没有到山谷去。她虽然一大早就起了床,但也只是 把自己关在那口小西屋里孤坐着。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棵石榴树,企图对昨天的事 情进行反思和评判,但她脑子里实在太乱太乱了,乱得只剩下一片空白。对于昨天 发生的事情,娘当然无从知道,她把秋芸堵在那口小西屋里,又一次提起了那件婚 事。秋芸说;晚了,我已经有对象了,过几天我就嫁给他!她对娘说话的态度有一 种从未有过的和蔼。娘把眼瞪成了铜铃铛,她说:什么,你已经有了?谁?俺可是 收了人家的彩礼了!秋芸给娘的回答只是一声冷冷的大笑,笑过之后她就闪开娘, 再一次向那山谷走去。 雨后的山谷清新如画,绿色葱茏,雀鸟的鸣唱和山溪的丁冬演奏出一支悦耳的 旋律,置身在这样的景色里,秋芸胸中的欲望再一次涌动。她急切地在谷中寻找后 爹的影子,她找过了小石屋,走进了玉米地、高粱地,却没有看见后爹那熟悉的身 影。她在谷中继续寻找,穿过桃林、杏林、柿子林,整个山谷都找遍了,却仍没有 后爹的影子。她不由感到奇怪,他到底哪里去了?自从她走进这山谷来,后爹还从 没有离开过这儿。她正在那里奇怪着,忽然一抬眼,她看见在那山谷的最深处,在 一棵野生的弯弯桑树上,后爹正把自己悬挂在那里,许多老鸹正在他身上啄食。 她立时呆住,双腿像被人抽去了筋,慢慢地瘫软在地上。 后爹就这么死了,变成了一丘坟。村里人为他举行了比较隆重的葬礼。 没人知道秋芸的后爹是为什么自杀的,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后,都惊讶得不得了, 想起他活着时的种种好处,大家都默默地为他叹息和流泪。 出殡那天,村里所有人都来为他送行,大家自觉地排成一长溜,一直把他送到 村外的小河边。秋芸娘自然也参加了葬礼,她完全没有了仙家的样子和尊严,她披 头散发,泪流满面,扑倒在棺材上哭得一塌糊涂,那情形比秋芸的亲爹死时还悲痛。 只有秋芸没有哭,作为继女,她为后爹顶了老盆,指了路,又一身孝衣走在送葬队 伍的最前头,但她眼里却一滴泪也没有,眸子里只透出一种怕人的冰冷。她的这种 表现让村里人摇头和愤慨: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啊!大家感慨地说着,又为那不 幸的死者叹一口气或抹一把泪。 丧事过后的第二天,秋芸离家出走了。临走时她特地来到后爹承包的那个山谷 里向后爹告别,在一片柿子林中,有一个鼓起的土堆,那就是后爹的坟,后爹的尸 骨就埋在那土堆中。秋芸站在那坟前,望着那堆新鲜的黄土,闻着新鲜黄土发出的 气味,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后来,她又把目光从那坟上挪开来,去望那一派绿色 的山谷,她想象着后爹光裸着脊梁、躬着腰这里那里劳作的身影,想象着那个秋雨 淅沥的日子里她与后爹在那口小石屋里发生的那件事,一种罪恶感噬咬着她的心, 让她颤抖和惊惧,她突然双膝跪倒在后爹的坟前,撕锦裂帛一般大叫了一声爹,蓄 在眸子里的泪水也一如爆发的洪水,一股一股奔涌而出。秋芸就这么跪倒在后爹的 坟前悲哭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慢慢站起来,抹去了脸上的泪,一步一步走出了 山谷,沿着河边的一条弯弯的小路向远处走去。 时候已近中秋,四野的绿色渐现斑驳,有些绿叶已变得枯黄,正在秋风的荡拂 下飘摇跌落,秋芸穿着那条从省城回来时穿的白裙子,提着简单的行囊在小路上走 着,目光呆滞,神情漠然,就这么渐渐走近了那座小石桥。走到那小石桥上时,正 好与纺织厂一群刚刚下班的女工相遇。女工们看见之后便团团地把她围住了,她们 拿惊讶的目光望着她,十分关切地说:秋芸,你这是到哪里去?秋芸像梅英出走时 一样木然地回答说:到哪去?流浪去呗!女工们说:秋芸,你可不能学梅英!女工 们还想说什么,秋芸已丢下她们管自走开了。她穿过一片玉米地,拐上不远处的一 条土公路,接着坐上了一辆刚刚驶过来的个体户开的那种小面包车。面包车在她上 去之后又关上了门,接着一颠一颠地沿着那路跑起来,爬上一个坡,绕过一道弯, 渐渐地便在一片斑驳的秋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