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只白天鹅 秦鸿濛 那个夏天始终难忘。我遇到生命里动情的一个男人。 在遇到他之前,我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负分。因为家里孩子多,父母都当教师, 整天忙得影子都见不到,而我,又属于爱走歪路那种人。比如学校高呼“学而优则 仕”、“不学无术是英雄”的时候,我发疯地接触文学;等同学都开始求知若渴了, 我则跑到美术学院学画画,到剧场听歌剧,或者逃学,偷父亲的相机玩摄影。所以, 从小到大,一直不引人注目,并且行为怪怪的,不被人认同。 那天,我拿着一个胶卷到女友家去冲洗,她家开扩印社。不巧的是女友的父母 要带她出门办事,我说算了吧,转天再来。女友却不放我走,偏叫我自己呆在她家 冲卷。看着太阳渐渐偏西,我说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帮她看家。女友就推开后窗户, 抓一把沙子扬在后街对面的窗户上,一会儿,大江就出来了。我只知道他叫大江, 具体哪个“江”却说不出来,“江”或者是“疆”,抑或姓姜,我没有问过。这之 前,我和他在女友家里碰过几回,他在一家影楼里工作,摄得一手好像。大江属于 放浪形骸那种人,脑后梳条辫子,思维方式比较怪,有些狂傲,若扎在男人堆里, 显得特别出众,所以第一次遇到他时就立刻记住了。但他是否注意到我,却不得而 知。因为他从没正视过我,女友说,能让大江首肯几句已属不易,更别说高看一眼 了。 大江从门里跳出来的时候,一手握着个馒头,另一只手捏块咸鱼,显然正在吃 饭。女友却不管,连推带拽将他拖到家里,然后一溜烟儿跑了。大江把馒头和咸鱼 放在桌子上说:“咱们快开始吧。”我觉得过意不去,叫他吃完了再说,他却不抬 头地忙活起来。 冲洗照片的盆子、盘子摆了一排,放大照片的机器也架好了,我们准备开工。 当时的境况挺尴尬的,彼此并不熟,一下子又找不到话题,尤其是,我们要在暗房 中共处。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里使劲儿埋怨女友草率,也使劲儿责怪自己没 主意。大江一定看出了这点,半开玩笑似的说:“我要关灯了,你可别把我当坏人 啊!”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的疑虑完全冰释,女友没有理由出卖我,真是杞人 忧天了。 大江配好显影和定影的药水,我拆开胶卷盒,拿起底片就往显影液里按。大江 连忙挡住我的手,“慢来慢来。”他夺过底片说,“你还是负责放相吧,这药水刺 激性挺强的,对皮肤有腐蚀,女孩子的手保养点好。”一句话,说得我眼眶就潮了。 幸亏在暗室里,否则一定挺发窘的。我是一个特别渴望温暖的人,虽然家里一大堆 人,却无人在乎我的存在。有时候我发烧了,独自躺在床上,极奢望有人能陪一陪。 父母那么忙,弟弟妹妹又小,这样看似小小的念头对我来说,真似比登天还难。况 且,我形成了十分内向的性格,什么事情都不声张,只自己暗暗承受。我曾特别祈 望有个哥哥,能或多或少地庇护我一些。 那一刻,我就将大江当成了哥哥,有一股十分温暖的感觉在血液里面流淌。可 是这种情绪一冒出来,就立刻被自己否定了,我更祈望另外一种含义,然而我不敢。 “你怎么不吱声了?”暗红的灯光下,大江扭过身子问我。一时我找不到解释的借 口。 “我看你不爱讲话,话少的女孩子反而好,娴静、优雅,比喳喳叫的麻雀丫头 强。” 我更惊讶了,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赞扬我嘴笨。原来嘴笨也能当优点使用,我 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竟然诚心诚意地问他:“你真这么想吗?”他反问: “我干吗要取悦你呢?你朋友把你绑在嘴边上,成天关于你如何如何的,我倒觉得 百闻不如一见。”“你研究过我啊?”“别的摄影师拍照只是拍摄相貌,我却能拍 到灵魂,你信不信?随便望一眼谁准看不走眼。”我听到自己的心花渐次怒放。潜 意识中,希望他继续见解下去,哪怕虚伪的恭维也好,我从来没被人称颂过。可是 他却止住了,将话头一转,讲起他工作中的一些趣事。 夜色如墨晕开,我能清晰感到大江的体温和呼吸,我迷恋这种沉醉,真有种恨 时光苦短的感觉。女友及家人回来了,拿着冲洗完毕的照片,看着桌子上大江还没 吃完的馒头和咸鱼,突然觉得那个夏夜热不可耐。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大江的感 谢,只是心里觉得非常恋恋不舍,不知他是否也恋恋不舍,所以从朋友家出来的时 候我特别失落。 那一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敢看枕边的照片,又止不住想看枕边的照 片,身上的被子像裹住胸口的乱草,窒息得要死。以后几天,我忍不住又往女友家 跑,打着冲洗胶卷的旗号,可始终也没有再碰到过大江。偶尔,女友忙事情,我就 飞快地朝后街翘望,明知道大江上班不在家,可还是希望奇遇发生。奇遇却不肯再 垂青。 有一天,依旧坐在女友家,坐在午后慵困的阳光里,女友突然说:“大江结婚 了,昨晚来冲洗婚宴照,还提到你呢,说你气质跟别人不一样,若能娶到你这样的 媳妇,九辈子都知足。”“可他并没告诉过我呀。”我觉得什么东西在心口狠狠剜 了一下。女友把嘴咂了咂,不假思索道:“他只是影楼中的一名摄影师,你是前途 无量的大学生,他再牛,这点自知之明还没有啊。”女友,还有大江,还有许多人 都将我当成美丽的白天鹅。 可我并不是天鹅,至少自己认为只是一只丑小鸭,只渴望被一个人疼爱,其余 的并不重要。现在,并不重要也失去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女友怎么看,我始终认 为大江是最了解我的人,也许他只是纯粹赞扬我,他有自己的生活;也许他吃力地 仰望着我,觉得遥不可及;也许他表面狂妄不羁,内心却在逃避什么。我想不出来, 正因为想不明白,才特别难过。很多年后,当我出息得有模有样的时候,依然若隐 若现地想起他。 虽然我们并不熟悉,但他是用“心”给我拍照的人,我从他那里,发现了从没 显示出来的面目,千万人当中,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