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安然城市花园在郑州的东郊,那是闻名全郑州的豪华住宅,户外的广告做得满 天飞,几乎是人人皆知。为了调查案件,王海也曾经走进去过,那地方他并不陌生。 但是,他并不知道这城市花园的后院里,靠着后围墙还套建着一个小院儿,住着安 然的家人。他骑着三轮车,拖着三棵树和爸爸,七拐八拐一个多钟头,才走到这里。 门岗告诉他,安总已经交待过,让他们直接进去。等他们走近小院儿,才看到这是 另一处风景,一人多高的围墙上扣着那种古香古色的老瓦,院里只有一座小小的三 层楼房,是非常现代的欧化风格的别墅式建筑。中国的围墙和外国的楼房搭配起来, 就显现出来一种特别的味道。从外边看院子并不很大,一走进去才发现院子也挺开 阔,里面有一个花园,那花园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景,实际上已经是一个不大不 小的盆景园了。 安总自然是接到了门岗的电话,这时候已经等在院里,看到他们父子两个进来, 连忙迎接过来,把他们带进了花园里。一走进这里,王海就看到爸爸浑身的不自在, 脸上使劲挤出许多的笑,笑出了许多的卑怯。相比之下,王海倒是自然得多,大大 方方地和爸爸一起把树搬下来,放到了人家指定的位置上。看到有保姆样子的女孩 送来了矿泉水,也不推让,打开一瓶就递给了爸爸。 “不渴,不渴。”爸爸不好意思地连连说:“你想喝你喝,我不渴嘛。” “别客气呀。”安总热情地说:“到自己家里一样嘛。” 爸爸这才接过喝起来,再看王海,王海已经打开另一瓶往自己头上倒着消热, 倒完了一瓶又打开一瓶,这才喝起来。爸爸就拿眼瞪他,他也不理会,只管喝起来。 安总看在眼里,就笑起来。 “还是年轻人好呀。”安总说:“走到哪儿都自自然然。王师傅,你别看到我 这儿住房好一点儿,就觉得生分。其实我跟你比起来,除了多几个臭钱还有什么? 咱是一回生,两回熟,以后都是朋友了,你可别拿我当外人呀。” “没有没有。”王师傅这才笑着说:“看出来,你这人也是没架子。” “架子?”安总哈哈笑起来,“我会有什么架子?我和你一样,我这一辈子是 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穷日子都过过呀。不同的是,我最后碰上了好机遇,挣 了点钱。可是钱是什么?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拿到手里是一把纸,点 着火了是一把灰,你说是不是,王师傅?” “是哩是哩。”王师傅这才开心地笑笑说:“你说得是哩。”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来钟,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偶尔有轻风吹来,已经让 人感到了一丝秋意的凉爽。喝过水,消过汗,王海觉得已经该走了,如果返回西郊 去,路途还远哩。看看安总,又看看爸爸,王海不想开口,他想让爸爸给人家告别。 这毕竟是爸爸来办的事情,场面上要给老人留出尊敬。再说账还没有结算,他就拿 眼暗示着,等着也是催着爸爸开口说话。 “不准走。”安总看在眼里,忽然笑着说:“年轻人别性急,还请你原谅,我 和你爸爸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儿了,又都是好这个的,也算是缘分吧?你陪着我们, 就让我们多说说话好不好?” 王海笑了:“让您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没事儿,你们老俩尽管 聊吧。” “好,这就好。”安总说:“你们放心,我已经安排过了,一会儿有工人来先 把你们的三轮车骑着送回去。你们也累了,回去时候坐我的车走。还有,我已经在 饭店订了菜让他们等会儿送过来。”安总手指着花园里摆放的石几石凳说:“打开 灯,咱们就在这儿吃。王师傅,无论如何你要给我这点面子,兄弟我请你老哥哥喝 酒鬼,如何?” “这,这,”王师傅知道一瓶酒鬼好几百元,只是听说过这酒好得不得了,可 是从来没有尝过哩,就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看看安总又看看儿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再吃顿饭,这不大好吧?” 王海难得看到爸爸这么受人尊敬,也难得看到他老人家这么高兴,同时也觉得 这个闻名郑州的安老板不但有钱,看起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他的好感也油然而生。 就坦然地笑着说:“爸爸,我今天休息,没事儿。安叔既然已经安排了,你就客随 主便吧。” “好。”安总笑着说:“还是年轻人痛快!”安总忽然伸指头点着王海说: “王哥,不瞒你说,看人和看树一样的道理,看树我不敢和你比高低,看人我可是 比你眼高。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贤侄的好气质了,你养了个好儿子呀。有没有名片 呀?给你老叔一张?” 王海笑着摇了摇头。 王师傅乐哈哈地说:“他哪有什么片子?他是当警察的,来时候才换了便衣。” “警察好呀,好职业呀。”安总说:“咱们国家要以法治国,就靠你们了呀。” 王海明白人家这是说好话给他听,也就既没有为这些空话感到虚荣,也没有为 自己是一个警察感到自卑,始终只是笑着不说话。 “安总,既然不走了,咱还是先看东西吧。”王师傅带头走向了盆景,“我这 人直肠子,好啥说啥,啥都没有看树得劲。” 王海明白,爸爸这是找到感觉了。说别的不在行,只要一说到树,爸爸就得意 忘形彻底放开了。心里想也难得爸爸这么有兴致,什么话也不再说,就跟在他们身 后陪着他们。 “王师傅,”安总指着两棵大型盆景说:“这两棵大的怎么样?” “这两棵小叶榕树是南方来的。看着个了不小,虽然也看得过去,不过是出自 民间艺人之手。说傻太粗,难听了。树桩的基础不错,手太毛,看着还是有点野呀。” “果然是好眼力。这是留着送人用的,不是我收藏的精品。”安总一边走一边 指着一盆柏树说:“这一盆怎么样?” “这盆不错,有点儿杭州潘仲莲的味道,很聚气,又凝重,不俗呀!我敢说虽 然不是出自潘仲莲之手,一定是他的门徒的作品。” 安总默默地笑着点点头,跟着王师傅慢慢地往前走。 “这盆树我虽然没见过,安总,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来这风格了,师出名家,这 是胡乐国的作品。” 安总默默地笑着点点头。 “安总,这盆雀梅有点功夫,典型的蓄枝截干,我虽然猜不准是谁的作品,知 道是来自广州的岭南派不会错。还有这盆福建茶,也是一个地方来的。” “不错。王师傅,你能够猜猜它们到底是谁的手笔吗?” “也知道就是他们那几个人,具体是谁的就吃不准了。” “你不妨猜猜试试嘛。” “你别看这树桩的基础一般,在细部对这些枝条的处理,可是透着名家风范, 虽然不是代表作,也是上等货色了,像是陆治伟的手笔。” “还真让你猜对了。王师傅,你再看看这一盆如何?” 王师傅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说这盆风吹式的动势盆景吗?我给你明说哩, 我一打眼就看到是武汉盆景大师贺淦孙的作品,可是只能够看一眼,再看就出问题 了。” “为什么只能够看一眼呢?” “因为这不是贺淦孙的作品,一细看就知道这是别人模仿他的手法制作的。只 得了贺淦孙的皮毛,外型像,却没有贺淦孙作品的神韵。” “从哪里能够看出来?” “啥也不用看,只看这气,有进路没有出路,枝条儿做的怪像,也是顺着往一 个方向倒,气脉并不通畅,层次并不条理,这两根枝条也舍不得剪,把该留出来的 空白堵死了,所以一细看就明白这不是贺淦孙的真品了。” 安总笑了,他笑得很开心,他忽然指着另一盆树说:“王师傅,这一件作品想 必你不会太生吧?” 王师傅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说这盆丛林式的合栽起来的三春柳呀?” 安总笑着说:“这可是真正的出自名家的手笔吧?” 王师傅只是笑着摇头,就是不说话。 安总故意说:“怎么?看不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我还能够看不出来这是咱河南开封王选民的柳树棍棍和毛毛呀?” “你猜得对呀。那你笑什么?” “不是我笑,我们都是这条道上的,彼此太熟,有些话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王选民在全国盆景界是人物不是?我得说他小子是人物。人绝顶聪明,脑子 好使,鬼点子多。在咱们河南省的盆景艺术界,就数他进步最快。只是他玩得太晚, 先是来郑州跟着我们几个老玩家玩,后来走出去,师承赵庆泉玩。不管他现在承认 不承认,他的作品受人家赵庆泉影响很深。要说丛林式群栽的盆景,全国目前也就 数赵庆泉的作品好了。但是,玩盆景跟玩别的还不一样,就是太需要功夫。什么功 夫?树的功夫。你水平再高,你鬼点子再多,你再急树可是不急,你养的树总要长 够那么多年限才能够端出去给人家看。再说咱们是北方,树又没有南方长得快,就 更要磨功夫了。所以我一直说玩盆景和别的行当不同,不但需要技术,还得耐住性 情,就是这个道理。王选民的作品看着也很好,是他的构思好,想法好,而他的树 材都没有长成。这样,他的作品好不好?好。只是能看,不能够品。要说我们都是 玩这个的,和尚不亲帽帽儿亲,我不该这么给你说透。不过我看安总你也是性情中 人,你这么诚恳问我,我要不实说,也对不起你。要说也不算说他王选民的坏话, 是玩家都明白谁都有长处,也都有局限,也算点到为止吧。” “说得好。”安总说:“你这番话,说得好呀。听兄一席话,确实是胜读十年 书呀。” 别说安总了,就连王海也听得入迷了。可以说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听爸爸讲出 过这么多道理呢。平时只是觉得爸爸一辈子好玩个树,也只想着是一种爱好,怎么 也没有想到爸爸走这么远,已经入了境界,不由深深从内心里生出对爸爸的敬意来。 王海忽然觉得他懂得爸爸了,因为他想到了教他武功的师傅。不同的是他跟着 师傅学武学的是动,而爸爸养树习的是静。武功是动在其外而静在其内,盆景是静 在其外而动在其内。一动一静,其实是相通的。于是就想到,看起来这世上的事情, 啥都是相通的呀。不同的只是外型,而内在的神韵,确实是息息相通的。想到这里, 再看这些树桩盆景,他也有点儿懂了,甚至也有点儿喜欢起来。 “王师傅,”安总忽然说:“早听说你是盆景艺术界的有名人物,省里的全国 的国际的盆景展上你都拿过奖,你送我这几盆树也确实是上品。我想冒昧地问你的 是,你王师傅的长处是什么?能够说说让我开开眼吗?” “我的长处是实。这个不用说,只要是明眼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我老王养的 树。” “王师傅果然是快人快语。我想问你,你这种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有师承吗?” “要说也有也没有。这么说吧,早年我是乱学乱比划,可以说四不像。后来我 开始喜欢日本的盆景,他们叫盆栽。我吸收他们的长处不少。我想着这盆景从咱们 的中国汉代起源,到唐宋以后才传到日本,现在人家日本的盆景在世界上名声最响。 我想人家日本人当初能够学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再学学人家的长处哩?再说 我也想咱们河南人的味道,讲实不讲虚,就开始追求平实和浑厚。也没有啥长进, 只能够算是一点心得吧。说出来让安总见笑了。” “不,讲得太好了。”安总笑笑忽然又说:“那么你的盆景长处是实,短处是 什么呢?” 王师傅笑了:“问得好。还没有人这么问过我哩。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是得于 实,也失于实。” 安总哈哈大笑说:“妙!” 王师傅说:“不是妙,是不妙。知道自己的短处,又改变不了自己。为什么呢? 这就是书上说的局限了。因为玩什么东西开始是技术,入了道就和怎么做人接通了。 我这个人为人太老实,所以我的作品到啥时候也不会飘逸和灵动起来。所以我玩玩 也只是玩玩,永远也成不了大家呀。” “更妙!”安总连连说:“不是不妙,是更妙了。”安总乐得合不住嘴,上前 一把抓住王师傅的手说:“王哥,看起来我没有看错人哪。走,我得带你去看一件 东西,让你开开眼,不然我就对不住老哥哥了。” 王师傅不明白要他看什么,王海也不明白要他们看什么,只好跟着走,安总一 直牵着王师傅的手,走到花园的墙角处,推开那靠着围墙建造的小小的低低的玻璃 房子的小门,安总才松了手,指着那儿堆放的花盆说:“我让你老哥哥看了树,还 得让你再看看盆。这里边可是有珍品呀,我希望老哥哥不要走眼,能够把这件珍品 挑出来。” 王海看着这一堆花盆,怎么也看不出门道来。再看看爸爸,爸爸呆在那里静静 地看着,一言不发,慢慢地脸开始潮红,激动得不得了的样子,也不再看安总了, 只是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不会吧?” 安总得意地笑着问:“怎么不会?” “这不可能吧?” “什么不可能?” 王师傅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抚摸一个陈旧的红盆。 安总笑了:“认出来了?” “这是大红袍。” “不错,是大红袍。” 王师傅站起来,回头望着安总点点头说:“我见过,确实明代的。” “果然是好眼力。”安总哈哈大笑起来,“老哥哥,我服你了。”突然又问: “你知道这件东西的价值吗?” “说不准,”王师傅也忽然笑起来说:“具体值多少钱我不敢说,不过有一点 我敢说,那就是把你这个盆景园全卖了,也买不住这个盆。这个我还懂。” 安总一把拉住王师傅的手:“不说了,今天是啥话也不说了。痛快!高兴!” 然后又对着王海说:“小子,走,去给我们两个老家伙倒酒喝!” 那晚上的月光和灯光,醉人得很……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