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案 陈英子请医院为她从屋顶上挂下来一根绳子,她就用两条手臂抓住这根绳子, 咬着牙,努力坐起来。她常常累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她的身子从床上稍稍抬起了 一点点,手一松,她又整个儿地落在了床上。为了使身体早一点康复,坐起来,只 要有一点点力气,她就抓紧了它。她是一位坚强的姑娘。 她的心里常常响起邹国定律师对她说的话:“英子,你还年轻,十八岁,花儿 一般的年龄。你要坐起来,一定要坐起来。你要坚强,首先要打败自己的懦弱,这 是走出成功的第一步。没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事情。” 她想起了邹国定给她讲的那个《老人与海》的故事,老人拖着那条与他的小船 一样大的鱼,最后虽然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可他还是把它拖回了岸边。老人说,人 生来不是为了被打败的。坐起来,坐起来……她咬咬牙又开始了她的运动。 到了收获的季节,田野上一片金黄,一队犯人在割稻子。管教干部吹响哨子, 他们一个一个走到田边坐下,有的躺下,显然是累极了。 管教干部看见田里还有一个人,走向他,说:“2107,没听见吹哨子吗?”陆 柄山说:“我不累。”管教干部说:“不管你累不累,听见哨子就是命令。”陆柄 山说:“知道了。”管教干部说:“知道了还不上去!” 陆柄山立起身子来,上去了。 田边,一个人说:“这个2107还他妈想减刑呢。”另一人说:“无期就是无限 大,无期就是减掉了二十年不还是个无期吗?” 走过来的陆柄山听见了,瞪着他。但他没有回话。 陆柄山成大字躺在草地上。头上是美丽的蓝天白云。遥远的天际处,一队成 “人”字的大雁飞过来。它们为什么会“写”成一个“人”字呢?人啊人,人活着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自己吗?还是为自己,也为了别人? 陆柄山的眼眶里有了泪光。 要是他能重活一次,他一定要换一种活法。 从北京回来,龙君威不去律师事务所了,每天在书房里写作,他写得很慢。他 有几十本笔记,收集了上千万字的资料,装满了两大皮箱,他把笔记和资料全部重 读了一遍,然后进行筛选。实际上,写这个东西,他是几年前就开始动笔了,写过 两次初稿,现在是写第三稿,因为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他不希望写出来的东西留 下太多的遗憾。现在,桌子的一边,稿子又堆得很高了。 大白猫雪雪蹲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忠实地陪伴着他。去北京治病这段时间, 他把雪雪放在穆芙蓉那儿,它竟不肯吃东西,变得瘦多了。 现在,他常常告诉自己的是:“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得加快进度,写完, 一定要写完。人活在世上,得给别人留下一点儿什么,否则,这辈子就白活了。” 钟毓秀走到书房门口,没有进来,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 龙君威没有转过身来,他感觉到老伴来了,说:“是有我的信吧?” 钟毓秀沙哑着声音说:“老龙?” 龙君威慢慢转过身来:“给我吧。” 钟毓秀走进去,说:“是陈英子姑娘写来的。” 龙君威高兴地说:“是吗?快念给我听听,我也休息一下。”停下笔,取下眼 镜,揉揉眼睛,然后看着老伴。 钟毓秀坐下来,打开信念:“龙爷爷,你好,并问钟奶奶好。前几天,李小燕 姐姐来看我,给我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来,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你们买给我的,希 望我安心养病,早日康复。我说,好久没有看见龙爷爷了,小燕姐姐才说,龙爷爷 也生病了。龙爷爷,你一定是年龄大了,工作太多,累病了的。龙爷爷,你千万千 万要保重,多多注意休息。现在我才深深地体会到,身体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 身体就是生命的载体。龙爷爷,我多想马上就站起来,到常佳去看望你哦!可是我 动不了,我还站不起来。但我明白,我必须站起来,我一定要站起来。邹叔叔每一 次来,都鼓励我要坚强。小燕姐姐送给了我一张画,那是一个外国的画家画的,在 天际的林子边有一幢房子,克丽斯蒂娜趴在草坡上望着它,她是一个残废了的小女 孩,她咬着牙爬呀爬,她要爬回那幢房子,她要回到家里去。我相信,她一定能爬 回去,因为,每往前爬一步,她就离家里近了一步……” 钟毓秀念完了,望着老伴。 龙君威十分感动,觉得眼里湿湿的,说:“这孩子,写得多好哇!”钟毓秀擦 掉眼泪,“嗯”了一声。龙君威说:“老太婆,你知道她的医药费现在是怎么解决 的吗?”钟毓秀说:“我听小燕说,那一万块钱早花完了,现在是邹国定把他的钱 垫付了一万给医院。”龙君威说:“老太婆,咱们还有多少钱?”钟毓秀说:“还 有两万多块。”龙君威说:“抽一点出来给她好吗?”钟毓秀说:“抽多少?”龙 君威说:“也一万吧。”钟毓秀说:“你不看病了吗?”龙君威说:“咱们不还有 儿子女儿吗?”钟毓秀说:“好吧。”龙君威说:“马上去寄给她。”钟毓秀说: “哎。我这就去。” 老太婆走了,雪雪突然叫了一声,龙君威说,你是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你也听 懂了吗?雪雪又叫了一声,龙君威笑了。 杜心宇和李小燕从刑警队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说话。 杜心宇说:“小燕,我听阎红说,毕业后,你同龙世桢的来往越来越少了。” 李小燕说:“他工作忙,我也忙,当然不比在学校了。”杜心宇说:“这不是主要 的原因吧?真有这样的事情?”李小燕问:“杜心宇,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杜 心宇说:“我不忙吗?阎红不忙吗?可我们一个星期至少要见三次面,也许还不只 三次。时间都是抽出来的嘛。”李小燕说:“我同他,怎么可以与你同阎红相比呢?” 杜心宇说:“你不喜欢他了?”李小燕说:“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和阎 红我喜欢过他?是龙世桢对你说过,他喜欢我是吗?”杜心宇说:“算是吧。”李 小燕说:“其实我也看得出来。”杜心宇说:“小燕,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李小 燕说:“说不上来。”杜心宇说:“得得,这叫什么话?”李小燕说:“杜心宇, 我实话对你说吧,我同龙世桢,缺少心灵的交流。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与他在一起, 从来激动不起来。没感觉,没那种感觉。他时时处处都为自己想得太多了。”杜心 宇说:“可是他爱你。”李小燕说:“也许吧。一厢情愿。”杜心宇说:“这么说, 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呀!”李小燕:“可不!”杜心宇想想,说:“小燕,他在云南 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李小燕说:“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杜心宇说: “我知道一些,要我对你说吗?”李小燕说:“不用,如果他真正喜欢我,他会什 么都对我说的。”杜心宇说:“你去过山茶花宾馆,他住的那个地方吗?”李小燕 说:“没有去过。怎么?他常常住在那儿吗?”杜心宇说:“那是他父亲长租的一 套房子,2012。”李小燕说:“这事儿,他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杜心宇说: “一个多月前,他的养母到常佳来看过他。你见过这个从云南来的,叫做丁素芬的 女人吗?”李小燕说:“没见过,是过后我才知道有这件事情。”杜心宇说:“看 来,你们真是缺少交流啊!上车吧。” 两人上车,杜心宇把车开走了。 现在是看守所放风的时间,囚犯们(因还没有最后定案判决,他们现在还叫做 犯罪嫌疑人)都来到了院子里,杨树林也在这里边,他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对 面,有几个人在小声说话,看着他。他怒目瞪视着他们。一个人趁守卫不注意,朝 他走过去。这个人说:“哥们,听说你是为这个进来的,有吗?”杨树林问:“什 么?你要什么?”这个人说:“是真不明白?”杨树林笑起来,说:“你们胆子也 真大,不怕我告发你们。”这个人说:“告发吧,你他妈不想活了。”杨树林怒目 圆睁道:“老子杀了人!杀一个是死,杀两个也是死。滚你妈的蛋,别再来找死!” 这个人吓了一跳,说:“好好说不行吗?算你凶,怕你。”走开了。 放风结束了,囚犯们又回到了囚室里。杨树林住的这间房里关了六个人,杨树 林呆在屋子的一角。一老人坐到他身边。老人说:“兄弟,为了什么事哦?”杨树 林说:“杀人。”老人说:“杀人?!你认了吗?”杨树林说:“认了。”老人说 :“不能认不能认,你认了还有个活吗?”杨树林说:“我杀的人该死。我就没想 过要话。”老人说:“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呢。兄弟,我对你说,就是真杀了人, 你也不能认,认了,你就真的完了。你没听说吗,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抗拒从 严,最多十年。为了什么呢?”杨树林说:“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忽然听见 门外有看守叫:“杨树林,出来。”杨树林看着他,站起身来。 他随狱警来到了一间会见室,杜心宇和李小燕先等在这儿。 杜心宇说:“你们谈吧。”出去了。 李小燕说:“杨叔叔。”杨树林瞪大眼睛道:“小燕,你来干什么?”李小燕 说:“来看看你,不行吗?”杨树林说:“你们不要来看我了,我很好。”李小燕 说:“杨叔叔,我要做你的律师。”杨树林说:“我的事情已经了结了。”李小燕 说:“不,没有了结,还有希望,你还可以上诉。杨叔叔,由邹国定老师和我做你 的律师,你同我们一起努力吧。”杨树林问:“邹国定呢?”李小燕说:“今天, 向羚的柳条坝开工剪彩,向羚非要他去参加。邹老师要我先来看看你。”杨树林说 :“小燕,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李小燕说:“杨叔叔,你 为什么这样固执呢?”杨树林说:“那个小伙子是被我打下去的,还是他自己摔下 去的,谁也没有看见。我在找他们,我要报复他们,我不想否认。这个律师你们不 好当。你们的事情多,还是去忙别的吧,不要为我浪费时间了。真的,我谢谢你们。” 李小燕说:“杨叔叔,你不要这样想。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杨柳被他们害死了,你 就不想活了是吗?”杨树林摇摇头,说:“没意思了,活着没意思了。”李小燕生 气了,骂道:“杨叔叔,你还是一条汉子吗?你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们都是些十 恶不赦的坏人呀!你没有直接的责任,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情往自己头上揽呢?我 们都不怕麻烦,你怕什么呢?你才过四十岁,这辈子还长,建设化工厂慢慢好起来 了,房梓需要你帮助他。你好胡涂呀!” 李小燕说到厂里,说到房梓,杨树林感到心被猛地敲打了一下,要说丢不下, 他能丢下厂子和房梓吗?他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了,房梓是他最喜欢的徒弟,如今 他当上了厂长,重任在肩。他说:“你,见过房梓?”李小燕说:“这么大一个厂, 一千多张嘴要吃饭,房梓比你难多了。”杨树林仰起脸,不让泪水流出来:“燕子, 这件案子,官司真的不好打。”李小燕说:“会搞清楚的,我们一定会搞清楚的。 杨叔叔,你对我说一句话,不是你把他打下去的吧?”杨树林久久地看着李小燕, 说:“燕子……”李小燕说:“我看出来了,不是你不是你,杨叔叔……”杨树林 终于说:“不是。”李小燕长出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杨叔叔,你得记住 了,无论是谁问你,你都得这样说。你要上诉,要翻案。不要乱想了,好吗?”杨 树林说:“好吧。邹国定他好吗?”李小燕说:“他挺好的。”杨树林说:“燕子, 麻烦你到厂里去一下,对房梓说,不要担心我。”李小燕说:“再给你看看,厂里 现在情况怎样,是吗?”杨树林点点头。李小燕说:“杨叔叔,我现在就可以对你 说,昨天我才去了你们厂,田教授的那个产品已开始小批量生产了,投放市场后很 受欢迎。下一步,就要大量生产了。还有,天赐事务所抓紧法院对环球公司贪污案 退赔的执行,工人们的集资借款还回来了很大一部分。”杨树林说:“好,好哇! 只要厂里好了,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李小燕说:“不,杨叔叔,一定要争取出去。” 杨树林说:“小燕啦,你比我还充满信心。” 杜心宇与看守所的一位领导说话儿。 杜心宇说:“郑所长,范队的意思是,给杨树林一个单间。”领导说:“小杜 呀,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儿房子紧张呀!天天都有人要送进来,转出去太慢了。” 杜心宇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杨树林的事儿特殊,帮帮忙吧。”领导说: “这是范队的意思?”杜心宇说:“算是吧。”领导说:“这个人对你们很重要是 吗?”杜心宇说:“保不准他还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大英雄呢。”领导说:“你呀, 我想法吧。”杜心宇说:“谢谢你。”领导问:“那姑娘是谁?”杜心宇说:“李 小燕,天赐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的同班同学。杨树林还有一位律师,邹国定。” 领导说:“邹国定我见过,来过我这儿。很厉害的。”杜心宇说:“你猜李小燕是 谁的千金?”领导问:“谁呀?”杜心宇说:“李市长。”领导说:“是吗?这杨 树林可没钱请律师呀!”杜心宇说:“我知道,天赐为人打这种不拿钱的官司不是 第一桩了。那两位小姑娘跳楼的官司他们还在打,也是收不了钱的,不但收不了钱, 邹国定和李小燕还为陈英子拿了好些住院费呢。”领导说:“是吗?人啦,真是什 么样的都有。” 郑所长送杜心宇、李小燕走出了监狱大门。 杜心宇问:“杨树林怎么说?”李小燕说:“我想着就不是他把那个人打下去 的。我相信他说的话。”杜心宇说:“他这样对你说了吗?”李小燕说:“你不信?” 杜心宇说:“要是有一个目击证人就好了。”李小燕说:“如果没有呢?”杜心宇 说:“那你们上诉二审就难了。” 李小燕的眉头皱起来,陷入了深思。 回到市里,杜心宇回刑警队去了,李小燕来到那个建筑工地上,工棚里有一位 老人,看着她走进来。李小燕问:“你就是赵大爷吧?”赵发新冷冷地说:“什么 事?”李小燕说:“我可以坐下来吗?”赵发新说:“想坐就坐吧。”李小燕坐下 来,看着他,说:“大爷,我是天赐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姓李,那天晚上,这大楼 上死了两个人,你看见什么了吗?”赵发新说:“你是为这事来的。对不起,我什 么也没有看见。”李小燕说:“这工地不是你在守夜吗?”赵发新说:“我是守着 材料不被人偷,其他的,我没有看见,也不该我管。”李小燕说:“赵大爷……” 赵发新打断她,说:“公安局的人来问过我好多次,把人都问烦了。我没有看见就 是没有看见,你叫我说什么呢?”李小燕说:“赵大爷,你再好好想想。”赵发新 不耐烦地说:“你走你走,我还有事情。”顾自走出工棚去了。 李小燕站起来,咬住嘴唇。这赵大爷怎么这样怕事呢? 李小燕上到未竣工的大楼顶上,这儿就是出事的现场,她走过来走过去,又在 楼边从上往下看。她站住了,风吹拂着她的一头秀发。谁也不告诉她,谁都说没看 见。找一个证人怎么这样难呢?我不会放弃的,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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