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杨浦下了出租车,三步并作两步,步履匆匆地往飘香园餐厅的大门口走去,边 走边抬起手腕看着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恢复了青春,连脚步都富于了弹 性,仿佛就像十多年前去赴妻子的约会一样。平时,他可以天马行空地勾勒想象中 的与女孩子幽会,但是那些想象跟眼前的现实相比,显然苍白和逊色得多。机会, 终于像梦中仙境一般地出现了。他甚至于想起了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浪漫的仲夏之 夜。他渐渐地感觉到,此时此刻,他潜意识中的那种渴望和祈盼就像田野里被一颗 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正开始在心中萌出点芽儿…… 秦冰冰看着杨浦进门的那一瞬,由于期待得过久,由于激动,更由于感激,她 的眼睛都有些潮湿。不过,她坐着纹丝不动,仿佛是在和谁赌气,一声不响。 杨浦低垂着头,眼睛的余光首先看到的是堆满一大桌的菜,摇着头打破了沉寂 :“你请客的范围也太小了点。就两个人,点这么多的菜,是想撑死我吧?” “总算是把你给等来了。你若是不来,撑死和气死的全是我一个人了!”秦冰 冰微微扬起头来望着杨浦,目光中充满了不满,随即伸出手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 口吻说道:“拿来吧!” 杨浦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她,摸不着头脑:“什么?拿什么?” 杨浦这才注意到,一向不怎么涂脂抹粉的秦冰冰似乎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往 昔那种冷若冰霜的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把一张原本小家碧玉的脸弄得明眸皓齿, 唇红面粉,非常欧化。看上去,尤其让人别扭。并且,她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烈 而奇异的香水味,那浓郁香气刺得杨浦鼻子痒酥酥地,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并没有不快,反倒是心里一热,当一个女人刻意修饰自己时,实际上是表明她在 意并重视她所要见的人。 秦冰冰斜着眼睛盯着杨浦,语气颇不友好,带着点挑衅意味:“BP机,你的传 呼机!” 杨浦将BP机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毫不犹豫地递了过去。他明白,秦冰冰是想验 证一下他是否在说谎,心里虽然略有不快,但却不想在这件事上给她心中留下什么 误会。 “还真是传呼小姐弄错了!”秦冰冰喃喃道,嫣然一笑,脸上露出歉意:“对 不起,看来真是我误解了。这样,我先自罚三杯酒。” 杨浦摆了摆手:“别,别!若是一定罚,先罚你去洗手间把妆卸了。化妆这张 脸花了不少钱吧,只是有你这张脸在,我可什么也吃不下!我可听说美国女人一年 仅花在化妆品上就有两百亿美元!” 秦冰冰的脸一下子涨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待秦冰冰从洗手间回来,两人便主客分明地喝着吃着。秦冰冰像个家庭主妇一 样,时不时地将盘里的菜夹在杨浦的碗里,秦冰冰说,“你多吃一些,吃多吃少都 算请了你一顿。再说吃不了也太浪费了。”杨浦就神农尝百草一般,每样菜都尝了 一下,像听话的孩子那样顺从地吃着;秦冰冰把酒杯递给杨浦,嘴上一说,“喝一 杯。”杨浦就很给面子地喝一杯,秦冰冰说,“再喝一杯”杨浦就又喝一杯。他们 的交谈也是轻言细语的,整个的气氛格外温馨。 秦冰冰满足地笑了,只是笑得很凄艳,像斯泰丽? 琼森在《迷失东京》里的那 种笑。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苍白,睁着眼睛望着前方,眼圈儿红了,一副楚楚可怜 的样子,像是在回忆一件伤心的事情。看上去,过去的生活倾注给她太多的创伤和 苦涩。过了一会儿,她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似的十分虚弱地软下身子,低垂下头抽 泣起来,眼泪止不住籁籁流淌下来。 杨浦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冰冰,内心深处,对她有一种探索般的向往,好像要尽 力抓住秦冰冰递过来的某种信息:“怎么啦?” 秦冰冰强忍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擦了一下眼泪,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 对杨浦笑笑,气若游丝地回答道:“很久没有这样了,有家一样的氛围。这种感觉 真好!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想通,有一个曾经那么深情的男人,在我生命的河流中 划下几道波痕之后,竟然就像片水面的树叶一样漂流走了。” 杨浦开始陷入沉思,像品味佳肴一样品味着她的话,似乎蓦然感到有什么东西 不对头,并觉出了心情上的微妙变化。她曾经有过一个家,她好像挺喜欢家的温馨, 话题总往家庭上绕。他本能地觉察出秦冰冰是一个家庭观念极强的人,骨子里有种 很传统的东西,在男女问题上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也就是说,即便她对自己感兴 趣,也一定跟简? 爱似的不会不在意那个名分。米兰? 昆德拉让一个叫萨宾娜的女 人,从他笔下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就曾站出来,提出一个类似的却又难以 解答的问题。这一闪念使他幡然醒悟,仿佛于骤然间张开了另一双眼睛。他用这双 眼睛冷静地、冷冷地审视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看出整个事情都滑稽起来。这使得 正陶醉于婚外情梦境中的他彻底地刺醒了。有了这种疑惑和顾虑,他的兴趣大大地 被冲淡了,就像一杯鲜榨橙汁兑了半杯白开水一样。 他可不想以家庭作为底牌,他心里清楚,婚姻不是打牌,重新洗牌是要付出巨 大代价的。毕竟变换一个家庭比变换一个工作要艰难而复杂得多,也不是自己所能 承受的。他曾见识过他的一位同事在婚姻问题上的折腾,两败俱伤的惨剧让他过目 不忘,最后所看到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和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女人,从而使他执 拗地认为那些因为情人而离婚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当时还用这样的话语劝说过他的 那位同事,你想想,和情人结婚若干年后,不照样又会感到乏味和单调吗,那样又 会重复以前的悲剧。这样整来整去的又是何苦呢。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也迅速地 切换了频道。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眼神迅速暗淡下来。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静场。不知是房间里空调的温度调得过高还是酒喝多了, 杨浦这时忽然觉得浑身燥热,就起身脱去了外套。不料,外套上有粒松动的纽扣脱 落坠地,而且独立自主地找到滚动方向,“叮叮当当”地滚到了秦冰冰的脚下。 “生活中女人需要男人,”秦冰冰咬咬嘴唇,弯下身子去拾那枚纽扣,仰视着 杨浦,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当然,同样男人也离不开女人。”假如单从字面上 去理解,这些话语听起来颇有点暧昧的意味,仿佛是某种神秘的昭示。这情形很像 是一件艳事的开场白。 “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呢?”杨浦对她的感叹有些心旌摇曳,像是被她的话给 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全身心沉浸在酒和美色的双重包裹之中的他,感觉到自己身上 的血液在一点一点沸腾起来,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思维往前领会,猜想着今天的主 题该来了。 出人意料地是,秦冰冰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如果世界上没有女人,谁来 给男人的衣服钉纽扣呢?” 杨浦心一下凉了,轻淡一笑:“如果世界上没有女人,那谁还需要衣服呢!” 接着,长叹了一口气。他叹气是对秦冰冰的回答感到有些索然无味,颇为遗憾地跟 他所希望听到的结果相去甚远。他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大主意已拿定 后的平静。 秦冰冰听后,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一种淡淡的笑容,只是笑得十分茫然和 酸楚。她的年轻还不足以让她察觉到杨浦情绪的变化。她伸手将纽扣递给杨浦,不 期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二人立刻闪电般缩回了各自的手,同时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的脸颊泛起两团淡淡的红晕,更衬托出她肤色的洁白。灯光下,她那天生的一头 乌黑的头发亮闪闪的,她的笑意更增添了那无法掩盖的青春的娇媚。 秦冰冰嫣然一笑:“我丈夫不理解我,你妻子呢?”这样的问话是那么不自然, 塞满了弦外之音,仿佛又正在向杨浦猜想和预料的方向挺进,让心神不安的他更加 惶惶然。 杨浦把视线移开,似乎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停了一会儿,再开口后也没有直 接回答问题,而是说:“我不知道,她从没提起过你。” 杨浦不再有什么幻想了,他知道自己的自信心已经锐减到了底线,就像泄了气 的皮球。在他心中,有道无形的篱笆,清楚地、理性地在他和她中间筑了起来,乖 她还未发现自己有什么居心不良的破绽退出这一程序吧。他从餐厅出来后,没有接 受秦冰冰再找个茶楼坐坐或到滨江公园转一转的建议,而是找了个托辞,果断地同 她分了手,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逃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傻了,竟 然让希望就这么走了。当秦冰冰目送着他离开时,他发现目光有时也像阳光一样有 温度,他的脊背明显地感觉到了暖意,甚至燥热,一直烫到他的心里面…… 杨浦开门进屋,妻子果然坐在沙发上等他,罩着宽松的睡衣。他漫不经心地抬 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额上的抬头纹,记得以前那额头光洁晶莹如 玉。她似乎是在突然间老了起来。至少,她比早上看到时苍老了许多。他油然想起 玛格丽特? 杜拉斯的《情人》一书中有个男人对女主人说的话,想想都言不由衷, 那男人说的是:“与你青春的红颜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脸。” 妻子阴沉着脸看他,双目圆睁:“怎么才回来,乐不思蜀了吧,是不是要给你 安上个卫星定位GPS 呀?我顺便提醒你一句,你最好把事情考虑清楚了再做,千万 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杨浦含糊不清地敷衍了句“开会”后,没有再吭声,目光却躲闪着不敢与她对 视,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在向妻子出售谎言。他知道,自从赴任那天回来说了酒话 之后,每当他回来晚了,陶莹就要把家里变成奥斯威辛审讯室,对他进行一番意图 明显的讯问,讯问的话题万变不离其宗。开始杨浦还试图为自己辩解,以后干脆就 不说话,做出一付不解释不反击也不妥协的样子,反正心里没鬼,任她说,她说什 么是什么。想想她也不可能像苏格拉底娶的那个恶妇,把自己折磨成又一个哲学家。 可今天的情形不同,尽管没有发生什么,却像学生考试时准备作弊一样心虚,第一 次有了不敢向妻子开诚布公的事情。 妻子正想追问什么,恰巧这时电话响了,她只得起身接电话去了。杨浦看见她 穿上拖鞋,那拖鞋“啪嗒啪嗒”地打着水泥地上,听上去就像在扇他的嘴巴。 杨浦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莫名的紧张,表情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他担心是 秦冰冰打来的,赶紧对妻子交待道:“无论谁来电话找我,你都说我不在家。” 妻子拿起了话筒,“哦”了一声,像是不很激动又像是很不激动地说道:“怎 么又是你呀,你的声音怎么听上去越来越像……像我丈夫的声音,要不是我丈夫就 在我身旁,我还当是他打来的电话呢。” 杨浦惴惴不安地走过去,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一边伸手去接话筒,一边很是 不满地抱怨道:“我不是让你说我不在吗!” 妻子抓住话筒没有松手,神情凛然,语气也凛然:“电话不是找你的。紧张什 么呀,《红楼梦》里怎么说来着,‘避猫鼠儿一样’。这电话是从加拿大打来的, 我大学时的一个同学,男同学。未必你这个发展中国家的人还与一个发达国家的人 有联系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