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事后想起,杨浦有点懊悔,真是不该来吃这顿饭。他不想听到小唐那种不含蓄 的恭维,更不想看她谄媚的样儿。原本就和妻子陶莹说得好好的,这次请小唐夫妇 和她表哥吃饭由她带着儿子出面就行了,不料事到临头,妻子又说了一大堆理由非 拉他来不可,甚至于到最后还说出了极其刻薄的话来激他:“又犯了把自己当太阳 的毛病吧,照到哪里哪里亮!哟,什么了不起的大局长,跟属下在一起吃一顿饭, 就沾了你好多光。”无奈之下只得前来充当陪客。 令人难堪的是,才刚刚上凉菜,在家里吃惯了独食的儿子就将那一小碟板鸭挪 到了自己的面前,硬是不让甜甜动一筷子。 “明明,你喜欢吃的为什么不分给小妹妹吃呀?你看老母鸡找到它喜欢吃的小 虫子,统统让给小鸡吃,你该学习老母鸡呀!是不是呀?”当着外人,陶莹不好发 作,耐着性子对儿子循循诱导。 “好吧。”儿子犹豫了片刻,总算有了一点松动,不过接下来又说了一句令人 啼笑皆非的话:“如果我找到小虫子,也统统让给小妹妹吃好了。” 这一小插曲,使得整个气氛多少变得有些尴尬。 “来,来!我们喝我们的酒。”杨浦举着酒杯,笑吟吟的。 几杯酒下去之后,场面也像新上的热菜似的,有点热气腾腾的景象了。小唐的 表哥脸上泛着红光,频频邀请杨浦举杯;小唐的爱人看上去性格比较内向,渐渐地 话语也多了起来。而甜甜最能抓紧时机,赶紧把最后两块板鸭,一举挟到自己面前 的小盘子里来。 小唐爱人起身端起了酒杯,有些拘谨地对杨浦说道:“杨局长,由于我工作性 质的特殊性,经常出差,家务事都压在了小唐一人的身上。她免不了有时会顾此失 彼,工作中的耽搁和失误在所难免,还得请杨局长多多谅解。当然,我也听小唐说 过,杨局长还是挺体谅属下的。这段时间幼儿园放假,小唐带着甜甜上班,杨局长 从来都没有说过她什么。这里,我代表我们一家人敬杨局长一杯!” “没什么,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杨浦听小唐说过,他爱人是市公安局 经警支队的,长期都在外面跑案子。 小唐在一旁噘着嘴嗔怪地说:“下辈子就是再嫁不脱,都不找他们当警察的了。 不是说的话,就连甜甜都跟着受罪,她从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是全托。你问 他去接过几次?甜甜刚刚两岁那年,他还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有一次周末,他很 难得去幼儿园接甜甜,竟把别人家的孩子接回来了。我跟他说,‘喂,这不是我们 家的甜甜呀!’他仔细看了一下,果然不是,只是衣服穿得一样。你们猜,他跟我 说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硬还不是甜甜。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星期一我们 还要把孩子送回幼儿园的。’” 一桌子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陶莹也在一旁掺和着火上添油:“说工作忙,谁工作不忙?小唐,这我可得提 醒你了,男人最常用的谎言就是加班。偶尔一两次晚回家,可能真是在加班。但连 续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两个月天天晚归,就很难说他是不是在撒谎。当然,我知道, 公安局是事情多,你们局不会真那么忙吧?我可是对你们这位杨局长经常性的加班 正在产生怀疑。要不,问问明明,是不是这样的。自从他到了你们局之后,家的功 能退化为和旅店类似,孩子同他在一起吃顿饭都成了一种奢望。” 小唐不在意地冲着杨浦笑道:“当领导的一般都挺辛苦的,开会上台讲话,出 门坐车调查,来客作陪喝酒,哪像我们平头百姓这么清闲自在?”又转向陶莹,一 脸的热情殷勤,那热情殷勤事实上还是冲杨浦来的:“嫂子,你发现了没有,你们 家杨局长到我们局之后,看上去简直就是倒着长,越长越年轻了! ” 陶莹看了杨浦一眼,也笑了笑:“是,是是。我正为这个担心呢,担心他再这 样长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只能穿明明的衣服了。” 妻子当着属下的面奚落自己,杨浦脸上的尴尬,刚要浮现还没有浮现的时候, 就给神速地消化吸收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能吃话,在机关也是一个 重要修养。他显然不想破坏这种和谐的气氛。不过,要是就这点尴尬事也就罢了, 使他懊恼的是,紧接着就碰上了令他更为尴尬的事。他站起身来,抱歉地说了声 “你们慢慢吃,我去上趟洗手间”,索性离席而去。 杨浦从洗手间返回时,沿着长长的走廊正走着,餐厅里的电视机里传出新闻联 播的开始曲,这个多年不变的曲子告诉他,接下来就该发生点国家大事了。果不其 然,他无意中听到右侧一包间里传出的嬉笑声耳熟能详。透过虚掩的门看进去,突 然他怔住了,脚下踉跄了一下,包间里那张桌子上面朝门坐着的不是宋局长么,他 不是一向都喜欢在飘香园餐厅用餐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对面的女孩是谁,细 一看,竟是那位清又纯的李小宛。他们亲昵的表情、随意的样子和暧昧的举止让人 敏感。李小宛在局里挺活泼可爱的,简单而快乐得像单细胞动物。她遇上了高兴的 事总是会毫不掩饰地笑个不停,笑声单纯而明朗,阳光一样感染着周围的人。想不 到的是,这个李小宛竟是一个酒精女孩——甲醇(假纯)。眼下这轻佻与她冰清玉 洁的外表合在一块儿,简直成了个莫大的悖论命题。在这一瞬间,杨浦表现出了一 个正人君子应有的诧异和尴尬,禁不住脸红、心跳、额角冒汗,鸡皮疙瘩开始在身 体的各个部位蠢蠢欲动。 人的视线多半有一定的穿透力吧,宋局长一抬头,就看见了门缝处的杨浦。他 那原本灿烂的笑容一下子整个地僵在脸上…… 杨浦赶紧匆匆离去,没走出几步路,宋局长追出来叫住了他。 “果然是你。我一看你的身影就有点像。”宋局长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如 既往地“哈哈”一笑,埋怨道:“你分明也看到了我们,怎么不进来呀?” 杨浦勉强笑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宋局长“哈哈”大笑起来,揉了揉眼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说道 :“俗了吧,知识分子和我这个大老粗的思想境界原来是一样的呀,你这么有涵养 的人,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怎么?今晚上是秦副——主任,还是别的啥子人在陪 你吃饭?” 杨浦懊丧得无言以对,这事怎么闹得人人皆知。他完全没有料到,这类事传播 的速度和面会到如此地步,一举一动似乎全有人在背后窥视。就好像一个随身的影 子,总也甩不掉似的。幸好,自从那次在一起吃过饭后,自己就在强忍并有意地回 避同她的交往。这种事情最好还是让它荒废在自己的意识之外,让它自生自灭吧。 此时宋局长提及这事让他倍觉窝囊和恐惧,看来自己还得处处谨慎才是,否则传到 妻子耳朵里可如何是好?他不由得往后挪挪脚步,缩在半开的门后面,仿佛是要躲 避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行啦,不开玩笑了。”宋局长大度地拍拍杨浦的肩头,换成了一种商量的口 吻说道:“我跟你说件正事。这个李小宛,想调到指导处工作,正在这巴结我呢。 我想了想,指导处事情太多,也是该充实点人手了。我想在下次局党组会上提一提 这事。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不能要酸不辣的,跟我甩袖头子哟!” “怎么会!不过,说到人员调整,我也有一件事相求。”杨浦不知为什么,一 下想到了秦冰冰调换工作的事,他也知道在此时此刻提及她的事是极不合时宜的, 话到嘴边也只好硬着头皮拐着弯往下说:“上次你说到刘明娟不适宜于搞法教工作, 下来后我细想了一下,也不无道理。我想,杜主任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就让她去 接替局办公室主任吧,她这种性格很适合搞这项工作。至于法教处的工作,我打算 让秦冰冰来接手。你看,这样调整行吗?” “你还有点板眼儿,真会搞交换呢!”宋局长那一对瞪大的眼睛可是亮闪闪的, 冲着杨浦做了个怪相,眨眨眼诡秘地笑道:“依我看呢,说行也行,说不行也行。 这个事情不是不能商量。这样子,你可以私下里给那位秦主任捎个话,就讲说行的 那个老宋爱抽软中华。哈哈哈,不开玩笑了,再开就不是玩笑了。好吧,我们就这 样说定了,各取所需,来它个菜刀打豆腐,两面都光生。” 杨浦刚听到这话显得有点迟钝,过后方才醒悟过来宋局长话中有话,似乎在猜 忌他和秦冰冰之间存在着什么特殊关系。 宋局长邀请道:“走!进去灌那小丫头几杯酒,逗逗她。” 杨浦慌忙推托了:“算了,我那还有一摊人要应酬呢。” 杨浦往回走的时候,虽然身上有些发腻,仍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从未 有过的惬意。真是想不到,秦冰冰相托的事,竟是在这种场合下以这种方式解决的, 仓促简短像串供似的就和宋局长统一了口径,没费什么事。局党组目前就三个成员。 他知道,他和宋局长只要意见一致,朱局长一般不会再说什么。当然,他帮秦冰冰 这个忙,并不意味着对她还有什么想法,本能驱使而已。他心里突然间自责起来, 他刚才瞥见的那一幕,也许未必能说明什么,单位领导和他的属下在一起也未必就 能代表暧昧。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根本无从评说,他的所有想法全都来自于 神经过敏。就像自己和秦冰冰也单独在一起吃过饭,又有什么呀!他不由得想到了 莫奈所画的一幅油画的画名——《阳光下的聚餐》。 杨浦来到他订的包间门口,正要进去,听见甜甜在问小唐:“妈妈,你有没有 想过,可不可以给我生一个哥哥?” 小唐敷衍地答了一句:“这怎么行!要生,也是弟弟呀。” 甜甜退让了一步:“好吧,也可以,那你就给我生一个弟弟吧。妈妈,我想知 道你怎么生弟弟?” 小唐显然不想细给她解释生物学问题,便搪塞道:“甜甜你还小,我不用什么 事都告诉你吧,把你教坏了怎么办?小小年纪思想就这么复杂。再说,生弟弟的事 现在还不行,你知道的啊,爸爸一直都很忙!” 甜甜仍不死心:“真是的,生弟弟的事爸爸要是忙不过来,难道就不可以多找 几个人来帮忙吗?” 杨浦听了,笑声差点脱口而出,慌忙捂住了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