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吃过中饭后,宋局长支开了朱局长和杨浦,只身来到了王局长的午休单人间。 他把去北京的过程作了一个简明扼要的汇报后,然后吞吞吐吐地讲到了和康晓熙签 下的协议。 王局长五十开外好远,弄不清他的头发是否染过,黑黑的,看不见一根白发。 尽管脸上身上没几两肉,瘦得就像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卷走的影子,看上去像稻草人 般枯干,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当省上的领导。长得瘦的人往往心眼和嘴巴都比较活络, 人们不是常说能叫唤的麻雀没有三两肉吗。可眼下,这位平日里时说起话来爽快风 趣的王局长,明显对此精神准备不足,“嗯”了一声之后,神情似乎一下就变得迟 钝起来了。尤其是看了那几页合同书后,嘴唇微微嚅动着,像要讲话,却又一时说 不出什么来。他的气色与窗户外的天色一样阴郁,脸上不多的肌肉明显跟不上眼神, 滞重而呆板,拧得就像块老裂的门板,疙疙瘩瘩的没有一丝生气。好一阵子,他拿 着那份合同书闷闷不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手里的文件仿佛就像是小白旗似的举 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王局长,这事你要是早几天打一个招呼,也不会整成这个样子呀。”宋局长 说这话时坐立不安,犹如背刺麦芒。 王局长闭上眼睛,失望地摇了摇头:“唉,你这个老宋呀,我这次出来选的第 一站就是到你这儿,没想到就这样给我哑了火。在来的路上,我还在在科研所的同 志面前夸下海口,别的地方不好说,到了老宋这儿怕不会有什么问题。对啦,你不 是一直在说,这件事还没有被提上议事日程吗!谁曾想到,才几天时间,你的办公 效率怎么就高起来了,太反常了呀!” 宋局长听罢,觉得王局长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杀伤力极强的炮弹,准确无误地 命中了他。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感动得眼眶一点点地潮红起来,赧然无语,但又努 力想找出些话来讲,一急便说道:“要不,我再去一次北京,找我那战友把这事推 掉。” 王局长勉强笑了一笑,把手里的合同书扬了扬,连忙阻止他说:“好啦好啦, 别孩子气了。现在是法制社会,有了这玩意儿,那些人会轻易放手吗!再说,我现 在也拿不出二十万来补你那个窟窿。” 说完两人又突然都不吭声了。半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赶紧避开对方的 目光。房里陷入一阵难堪的寂静。宋局长把目光投向粘有壁纸的墙,原本色彩艳丽 的壁纸仿佛灰黯起来,那道道装饰花纹也变成了裂着一道道纵纵横横的缝隙,让他 无聊地产生很多古老幻想,那些图案像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狮子有大象还有一条条 仿佛是在挣扎的鱼,甚至于有一处像王局长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 这时,门被叩响了,刘明娟推门进来。 刘明娟一见房间里的气氛,怔了一下,接着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像只 下蛋的鸡。她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她的笑,她大概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并且更清 楚如何利用它们。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嘴角朝上翘,除了能够直白地表达内心的一 切意思之外,还每每透露出与她年龄不符一份孩童般的天真。正是那种天真,使她 的笑异常迷人,极具迎宾效果。同时这种笑还带有调节气氛的功能,仿佛连室内沉 郁的空气都会随着她的笑容生动起来,使得这先前的枯燥乏味顿时多出了几分色彩。 刘明娟对他使眼色:“宋局长,这是我今天第二次闻到火药味。” 宋局长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装模作样地扬起手,摆手说道:“添什么乱,别在 这东扯葫芦西扯瓢,我正和王局长谈正事。” “不用谈了,老宋,那事还怎么谈呀。”王局长毕竟是当了多年的领导,他站 起身来故作大方地和宋局长握了握手,壮士断腕一般地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我还得赶紧去老袁那里一趟。老袁也是,自己搞什么软件开发呀。我得去劝劝 他,省局已经搞出来了,没那个必要嘛。” 宋局长一听这话,手脚冰冷,心中掠过一阵悲凉。王局长所说的老袁,是毗邻 的一个市的档案局局长,跟他的私交很不错的。他还曾想过,抽空去一趟,动员他 用康晓熙的软件。没曾想到,王局长抓得这么紧,竟然抢先要去。他瞥了王局长一 眼,无意中发现,那老头的眼神有点不对,长着舌头的目光在刘明娟脸上嘎然停住 了,看她就像一只秃鹰盯着生肉那样…… “怎么,王局长要走?”刘明娟声调里有一点小小的讶异。 “刘主任,谢谢你的接待。”王局长彬彬有礼地向刘明娟伸出手,握住后用另 一只手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随后望了望窗外,期期艾艾地说道:“天阴下来了, 快要下雨了,赶在下雨之前走吧。” “下起雨来,躲还来不及,走什么呀?”刘明娟看了一眼宋局长,宋局长直向 她使眼色,示意她设法挽留。她立刻心领神会,笑盈盈地拿胳膊蹭了蹭王局长,用 撒娇的口气央求得很恳切:“王局长,听说你玩麻将牌的水平很高,我也是一个业 余爱好者,还想乘这个天赐良机跟你学两招呢。再说,你是知道的,下雨天车子在 高速公路上跑,容易打滑,也挺不安全的。” 说话间,房里的人都听到了下雨的“滴嗒”声,而这“滴嗒”声在逐渐变强变 大变得愈来愈稠密,最后竟弄出满世界春蚕嚼桑叶的“沙沙”声。窗外的景物渐渐 模糊起来,而那一丝丝雨线却在视线里清晰地纷扬着、纷扬着…… 王局长看到刘明娟红粉绯绯的脸,冲着她的撒娇发了好一阵子呆,声音立刻降 了八度,自动转频说道:“看来,只有听刘主任的安排了。” “好的,我这就去安排。”刘明娟眉开眼笑地应承着,接着一百八十度转弯, 小跑着出门去了。 几分钟后,房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压住了窗外的下雨声。 宋局长真是极不情愿在牌桌旁坐下来,不愿看见那一双双过于灵活的手指用来 在桌上徒劳无益地空忙,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将的“队列”,像一堆永远在拆卸中 而建不成墙的碎砖,叫人惆怅。他知道,麻将是如今最盛行的交际手段之一。不过, 对于这种娱乐,他无论如何也培养不起感情和兴趣,他或许应该去操场跑上两圈, 也要比坐在他们中间好受得多…… “九筒。” “碰。” “幺鸡。” …… 王局长却大不相同,那张脸原本显得有些沮丧,如同秋天霜打之下的花儿,看 上去萎靡不振,似乎马上就要凋谢了,可一坐上牌桌,他顿时像打了一针杜冷丁似 的,变得精神焕发,拽得跟盘盘都下二五八条带九筒的叫似的。尤其当他糊牌的时 候,甚至于还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有好几次,他兴高采烈地把面前的牌一推,高兴 地叫道:“糊了!不好意思啊老宋,你又放了一个清一色!” 宋局长照例是没怎么糊牌,10块钱一番的注,是十六圈还是二十四圈记不得了, 只记得还差几把牌结束时,刘明娟事先悄悄塞给他一千块钱已经陆续的都分别装在 了别人的兜里去了。 “天放晴了。今天就到这吧,我们可以动身了。”王局长望了望窗外,脸上也 一副雨过天晴的表情。 刘明娟扬起故作天真的脸庞,目光恳切地挽留道:“王局长,既然晴了,那还 急什么呀?” 宋局长抬腕看表道:“王局长,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王局长也抬起手腕看了看,说道:“知道。谢谢!” 刘明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捂嘴笑了起来:“王局长,都6 点过了, 你还动什么身呀。只有明天走了,今晚想吃点什么,我马上去安排。对啦,宋局长, 通不通知一下朱局长和杨局长他们。我想,他们一定还在办公室没走。” 宋局长不耐烦地对刘明娟挥挥手:“这还要我说吗,你给他俩打个电话,无论 有什么事都得过来陪王局长。” 王局长的脸色已经透出了红润,脸上终于勉强露出了几丝悦色,就像是被泼了 一瓢冷水的炭火艰难地复燃。他看着宋局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以极微小的幅度 点了点头,整张脸看起来似乎要对表情的变化进行重新整理。他最后叮嘱的话总算 说得也还气定神闲:“老宋呀,我说,你们就暂时先用那软件吧。我也不让你为难 了。不过,有句话我还得说,你们的培训一定得跟上,不能只是把软件卖出去就撒 手不管了。” 宋局长的脸微微有点红,他尴尬地连连点头称是。不过,吃了这粒定心丸后, 他感到就像刚下麻将桌那一瞬间,仿佛逃离了樊笼似的,心里有一种畅快感,长长 地、很宽慰地吐了一口气。 “朱局长和杨局长马上就过来。”刘明娟打完电话后说道,接着又悄悄地明知 故问道:“宋局长,刚才我给你的那些大票子生孩子没有?” “生了,生了,”宋局长从衣袋里掏出两三张十元的钞票,苦涩地笑笑,哭丧 着脸说道:“不幸的是,它们的妈全都改嫁了。我是打不来这玩意,情有可原;你 今天啷格搞的,成了炮校毕业的吧,这一下午净点炮了,输得不会比我少吧!” 刘明娟嘴一撇,悄声说道:“宋局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 游戏,打工作牌,省上的领导永远是赢家。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当解放军的!我只要 跟王局长打上一圈牌,就能了解他的风格,可以掌握他大概什么时候听牌,听什么 张,结果总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好在朱局长订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跟省上领导 打牌,输了的钱可以在局里报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