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这天是阴天。天色暗暗的,看上去要下雨了。 朱局长走出市委大楼那一瞬间,身上感受到一丝寒意,失落和遗憾的情绪悄悄 地爬上心头。冯部长虽然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事,但毕竟已经涉及到交接问题了, 而且就在这三两个月内。这尽管都在意料之中,一旦真的面对,仍然不免有些令人 伤感。路面上有些冷清,道旁的梧桐树叶跟自己“鬼剃了头”似的,已经凋零得差 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折叠出细碎的影子,那些影子看起来有些寂寞。他觉 得自己就像这冬季里一片残留在枯树上的黄叶,在最后的一点停留之后,毫无希望 地向泥土中飘落而去。而那片飘落的黄叶,又像一个岁月的书签,自己的人生不知 不觉中就翻过去了六十个篇章,一下子就到了尾页。 朱局长正欲上车,无意中看到一个见孤独苍惘的倩影在眼前一闪,伸长了多肉 的脖子一看,是局里的秦冰冰。他冲她招了招手,喊住了她:“小秦,回不回局里? 搭我车走。” 秦冰冰摇了摇头,目光躲躲闪闪,话也说得有些闪烁其辞:“我刚来,有点事 ……有点事想找监察局的领导说说。” 朱局长上下打量了一下秦冰冰,心头不禁怵然一惊。他意外地发现秦冰冰容颜 憔悴,神情萎顿,目光游移,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青年人的影子了。这女孩儿一年 来情感上遇到一些坎坷,家庭也破裂了,确实令人同情和怜悯。不过,近来局里职 工中有一些传闻,说她同杨浦之间关系暧昧。本来,朱局长认为这事是无稽之谈, 凭着他的观察能力和判断能力,秦冰冰和杨浦都是有理智的人,正直善良的基本觉 悟还是有的,不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可后来听小唐说,杨浦和他妻子陶莹的关系 并不怎么好,最近还为这事大闹过一场。他不由得对这事变得半信半疑了,有点看 不清。这种感觉就像他平时走路,自上而下地俯视,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其余部 分都让肚子挡住了视线。人是会变的,事物也是会变的,辩证法早已提示了这一自 然规律。唐三藏在女儿国还动过凡心呢!是啊,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宁可信 其有也不要信其无。他想,是得找个机会同两人分别谈谈了,有则要处理好,没有 也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刚才同冯部长谈话之后,他知道组织部门正把杨浦作为自己 的接班人之一在考虑,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出什么岔子。他得对局里的这位新同 事负责呀。 “小秦,你来得正好。”朱局长关上车门,让司机老王先开车回局里,然后扭 头对秦冰冰说道:“监察局的事改天再去吧,我们沿江边走走,我正要找你聊点事 情……” 他们出了市委大门,向右拐了两次,走了十来分钟便来到滨江公园。不知不觉 已是冬天,河风一阵紧似一阵,江边行人稀少。朱局长正是为了不惹人注目,才寻 了个僻静的地方,没料到凛冽的河风吹在身上透骨的寒冷。秦冰冰禁不住一个劲地 哆嗦,接着又咳了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河风太大,我们进去坐一会吧。”朱局长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茶楼说道,秦冰 冰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茶楼,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了下来,要了两杯热茶,两碟瓜子。瓜 子一黑一白,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茶楼里的生意颇为冷清,稀稀拉拉地 没几个顾客,而且没有一个熟面孔。这从保密角度上也是令人放心的。 “小秦,最近怎么搞的?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吧!”朱局长的话意味深长。他 说话一向都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他觉得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 都看破了的事就是不去说破。领导毕竟不同于平头百姓,说话做事都得讲究艺术。 秦冰冰默不做声,将双手交叉团在胸前,睁着眼,痴痴的望着窗外的沱江河水。 窗外的亮色渐次地灰了下去。几片轻烟般的乌云从天边升起,像泼在天空中的重墨, 慢慢扩散开来。乌云映衬下河水流淌得很缓慢,混浊而疲惫,俨然张开了大嘴,好 像要吞噬一切。她的心此时此刻仿佛已经沉到河底了。 朱局长望着秦冰冰,仿佛在等她说点什么。秦冰冰却什么也没有说,手臂始终 团在胸前,似乎准备抵御随时可能到来的伤害。他脸上显示出一点点失望。说心里 话,在局里他一直很欣赏和看重这位科班出身而又美丽娴静的女孩子。几年前,当 他第一眼看到这女孩子时就心生遗憾,为什么没有没走明星路线,要不,什么貂蝉 西施杨贵妃,郭襄黄蓉小龙女,大导演非争着抢着要她来演不可。这么漂亮的女孩 子埋没在档案局可惜了。不过也好,起码能够美化档案局的工作环境。更令他赞叹 的是,这个女孩子不仅人长得漂亮,工作也干得那么漂亮,不得了,简直太不得了 啦。他发现她是可造之材。她分配到局里还不到两年,就被他提拔在中层干部的位 置上,是局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后来,他之所以把她从相对闭塞而出头露面机会 少的编研处调出来,安排到办公室这个综合部门,让她能够更多的接触外界,也是 意在培养她的组织协调能力。他希望若干年后,她能成长为局里的领导成员之一。 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看到她在成长过程中有任何的闪失,他得不时的提醒她,从 更高的层次把握好自己。 “谈谈吧,包括对我们几位局领导有什么看法、想法,都可以谈。老宋、杨浦, 还有我本人,都可以谈。小秦,我今天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就是想打消 你的顾虑。”朱局长在一步步向谈话的主题靠拢,但又不想说得太直接太露骨,以 免造成她的窘迫和尴尬。 茶楼里依然很静。时间沉重地滑过,可以清晰地听到它走过时的声音。 朱局长见秦冰冰仍在那里呆想,神情也有些恍惚,以为秦冰冰不高兴了。他吓 了一跳,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把心里所想的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机关里的这 类事情,作为领导过问一下也无妨,睁只眼闭只眼更不会天下大乱,就像橡皮筋一 样有很大的弹性。在这个女人成堆的单位,他对类似的许多是非打心里厌倦,甚至 本能地不想去多管,在一地鸡毛中养成了让自己淡然超脱的能力,尽可能地让自己 耳根清净以致身心平静。他想到自己今天突兀的想法和行为显得多少有些过分和可 笑。即便是出自责任心要插手过问一下,事情也得慢慢来,不能让秦冰冰一开始就 产生抵触情绪,女孩子毕竟脸皮要薄得多。这事看来先得从杨浦着手,或许那样效 果要好一点。想过之后,他便站起了身,怏怏不乐地说道:“小秦,看来你有点信 不过我这个老头子。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们再找机会谈吧。” “朱局长,我……”秦冰冰突然神精质地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朱局长耐着性子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等着听她说话。 秦冰冰脸色变得煞白,白得似乎和身后的墙壁差不多。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一眨也不眨,连黑森森的睫毛也一丝颤动都没有。看上去,她就像被某种巨大的阴 影笼罩着,失神地呆坐在那里,犹如一尊一动不动的淡彩素瓷像。 “小秦,你没事吧?”朱局长愣住了,不禁有些惴惴然。 秦冰冰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仿佛曾经有过的痛彻心肺的感觉像绳索一样一圈 一圈地勒紧着她。她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她的神情看上去让人感到像是一位溺水 者在拼命挣扎。 “小秦,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女孩,或许是我冤枉你了。我不该听信那些流言蜚 语。”朱局长头还在轻轻地摇着头,仿佛是对某事物做出了正确判断后的自信。 秦冰冰终于忍不住了,但一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晶莹剔透的泪珠扑籁 籁滴落下来,让她亲口说出那天晚上的事令她心如刀绞,这话实在难于出口。她知 道自己此刻无论怎样掩饰,都不可能将自己羞赧的表情抹杀掉。但秦冰冰明白,她 必须说出一切,她若不说,就算她死了,那团屈侮的火焰也永远不会熄灭。她说得 有些语无伦次,那声音很细,细得像是用完了的牙膏被人硬挤着。 朱局长听了她的哭述,尽管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可在他听来却如雷鸣,感到十 分惊骇。意料之中的事情总是发生不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总在发生。最初,他还 以为秦冰冰反应如此强烈,是在被动地接受杨浦的诱惑,有她的难言之苦。他相信 自己的眼光,秦冰冰是一个身正影不斜的好女孩。出乎意料的是,她说出的却是与 他找她谈话的初衷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南极和北极掉了个头,而且是如 此的恶劣和让人感到义愤填膺。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这个老宋怎么了, 虽然在这种事上自己平时也有所耳闻,但绝对没有想他会如此的胆大枉为。蓦然间,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跟小刀子似的飞过来直扎他心窝子,十环。他浑身也随之一震, 感到有一种痛,可以深入骨髓。呼呼呼,他听到自己胸中那团燃烧起来的火苗。 “混账东西!”朱局长的咆哮在茶楼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引来周围许多惊诧的 目光。 秦冰冰的眼泪决堤似一发不可收拾,说完后一直在伏案痛哭,肆无忌惮地宣泄 着自己的伤痛,双肩不停地抽搐和战栗。她就这样一直没有声息地哭泣着,眼泪在 脸上流淌得很慢,衣袖上也沾上了,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深深地痕迹。 朱局长对她的遭遇不免一阵唏嘘,油然升起一种父兄似的责任感,一股酸楚从 胸中汩汩溢出。他心里还在隐隐作痛,咬咬嘴唇,鼻酸道:“小秦,你刚才到监察 局去,不会是去向他们反应这事吧!行了,你若还信得过我这老头子,这事就交给 我了。” 秦冰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朱局长,眼神里充满不可名状的苦痛,仿佛从中能读 到一个人万念俱灰的悲哀。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雨点子砸在窗子上,窗台上有盆开放的水仙花,一片花瓣 沉重地跌落下来,仿佛有清脆的破碎声清晰可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