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大清早,朱局长来到住宅小区的小公园里,寻了一块空地,将腰肢好生扭动了 一番,大约十五分钟后,他见额头微微出了一层汗就停下来,然后开始沿着公园中 间的小径慢行。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这是他早晨起床之后的保留节目。走到 第二圈时,他看见冯部长蹲在不远处的小树林边冲他招手。 朱局长慢吞吞地踱过去,一路上嗅着冬天早晨的气息,感到格外地清新。他对 着天空呼出一口气,看到眼前白呼呼的一团,想必全是二氧化碳。接着,随着吸气, 让这清新的空气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里,源源不断地输入身体的各 个部位, 整个身心也就随之变得像这清晨的空气一样清新。 朱局长走近冯部长,发现他正在挖钓鱼用的蚯蚓,也跟着蹲了下去,脸上堆着 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返老还童了,在玩蚂蚁呢。红蚂蚁是好人,黑蚂蚁是坏人。 找我有事吗,不会是又约我钓鱼吧?我看还是算了吧,上次你找的那小河沟,费了 半天大劲也只是钓上了两条三寸长的小鲫鱼瓜子。” 冯部长脸上罩着严霜,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睨视着他说道:“我说,老朱, 你对我有意见了吧!” 朱局长怔住了,一时有些吃惊,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连忙否认道: “怎么会!” 冯部长十分气恼地责问道:“那你说说,昨天你在火车站为什么在不理我爱人?” 朱局长“哦”了一声,醒悟过来,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但很快地调整了 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装疯卖傻道:“是吗,昨天弟妹也在火车站,我怎么没看 见。” “胡说,你们面对面走过,我爱人跟你笑着打招呼,你楞是装作没看见。你不 会是也在有意疏远我吧!”冯部长白了他一眼,说话的语气变得十分尖锐,一副打 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好像不让朱局长承认他就不会罢休。 朱局长有点儿发愣,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冯部长显然是在嗔怪他在疏远 他们,其实并非这回事,他从不曾有意疏远过谁,也从不曾有意与谁亲近,他想他 就是这么个人。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眼珠子一转,嘻笑道:“你不是说当领导干部, 就要锻炼出对女人视而不见的功夫吗?” 朱局长昨天的确去了火车站,那是去送杨浦和秦冰冰。杨浦那天从医院回来后, 不知怎么突然想通了,主动找到他商量,看局里能不能安排秦冰冰出去旅游一趟。 并且,建议由刘明娟陪同。朱局长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了,但依旧重复着这时 需要的老生常谈,希望陪同人最好是杨浦亲自去。这样一来好掩人耳目,就说局领 导带自己分管的人外出参加会议,经费开支上好处理一点;二来杨浦见多识广,又 从董院长那里学得真传,一路上开导起来效果会好些;三来秦冰冰对杨浦有好感, 信任他,他说的话能够听得进去。最后,他还说了一句极赋人情味而又无可奈何的 话:“我真是不愿意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停留在那间大而黑的房子里,只不过,我 现在找不到更好的灵丹妙药了,如果你想让我心里不难过,你就救死扶伤一回不行 吗?”话这么说下去,杨浦当然脱不开这个套。他听了这一番合情合理的分析,犹 豫再三,最后终于松口答应了。朱局长想把这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没有 让局里派车,而是亲自把他俩送到了火车站。没想到却在火车站意外地碰见了冯部 长的爱人,而且距离如此之近,连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冯部长正搬动着一石块,下面蹦出一只蟋蟀,他伸手一下把它摁住,扭头问朱 局长:“你猜,这只铁头大将军是死的还是活的? ” 朱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冯部长,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什么铁头大将军呀,不过是一只未成年的小虫子!如果我说是活的,你就会把它摁 死;如果我说是死的,你就会松开你的手让它跑掉。这只小虫子的生死大权掌握在 你的手里。” 冯部长不禁笑了一下,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知道就好。” 朱局长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像浸透了黄连 汁那样苦涩。他觉得同这位身居要职的老朋友打交道,总是像中国对美国的外交政 策一样,关键时刻不得不软下来。 冯部长抬眼四处看了看,突然一本正经地对朱局长说道:“老朱呀,你不要心 理不平衡,更不要想不通。你从现在的岗位上退下来,那很正常,毕竟这是自然规 律嘛。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顺口溜:肚子大,头发白,你不下台谁下台?顺便我给 你透露一下,这次换届我也要下,说是让我到市政协去当副主席。” 朱局长的眼神霎时迷茫起来:“你不是还有两年才到点吗?” “这次干部调整,凡是干不满半届的,原则上都不再作安排了。也好,提前两 年过消停日子不好么?非得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啊?”冯部长故意说得轻松, 其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你们局的事,我还是放在心 里的。怎么,上次我同你谈的事,想好了没有?说真的,我还真觉得你们局的杨浦 挺不错,毕竟肚皮里有墨水,到单位时间虽不长,却干出了几件漂亮的事情。上次 你们省局来市里开经验交流现场会,他在台上的介绍和表现,可是给市里的几位与 会领导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瞒你说,我们部里正在搞一个材料,是关于干部人 事制度改革方面的,当中就把这事作为了一个亮点。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我可不想太多的人说,提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老朱,不是我说你,你折腾了十多 年,就没弄出一件像杨浦这么出彩的事来。” 朱局长心里的天平实际上早已倒向杨浦了,就像地球仪从西半球转到了东半球, 只是听冯部长这么一说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自我解嘲地说了一句:“像我这等老朽, 就如同是我这谢了顶的头,寥寥无几的头发,花再大功夫也变不出几个发型,哪能 出什么彩哟。你放心,我毕竟不是武大郎开店,只容得下比自己个头更矮的伙计。 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你什么时候得仙悟道了,怎么成了唯贤是举的伯乐。这个 年生像这种事,纯粹是拚关系比后台。杨浦可是一名公选进来的普通干部,没有任 何人脉,像浮萍一样无根无基,要提起来困难哟?” 冯部长笑了笑,风趣地说道:“是啊是啊,得仙悟道了,要普度众生了。而且 要帮就帮助最困难的同志呀!” 朱局长一听这话,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在开始考虑得寸进尺了。实际上,自从 上次在冯部长办公室谈话之后,虽然一直受秦冰冰的事困扰,他也在考虑新班子的 组建问题。他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档案局内部产生一个副局长。他几乎是下 意识地说道:“既然如此,冯部长有这种境界,何不把再帮帮最困难的我呢!” 冯部长神情一下警觉起来,不露声色地问道:“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朱局长开始套近乎:“冯部长,我们已经相识三十年啦,对吗?” 冯部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的,我们一直是酒肉朋友。” 朱局长觉得开了个好头,一切比预想得顺利,高兴地继续巩固成果:“酒肉朋 友也有精品。你很了解我,对不对?” 冯部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然啦。” 朱局长适时地放出了试探气球,并焦急地等着反应:“冯部长,你能满足我最 后一个愿望吗?” 冯部长沉吟片刻,缓缓地摇头说道:“恐怕不行。” 朱局长有些着急,白皙的面孔腾地红了,连忙问道:“为什么?” 冯部长笑了笑,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你看你这神情,看 上去就跟伟人毛主席似的,一脸的思想。可是,我怎么就觉得这有些反常啊,人一 反常态必有所谋。怎么,不会又是挖个坑等我往里跳吧?” 朱局长愣愣地听着,觉得他俩之间怎么一下子生分起来,拉开了足有孙悟空一 个跟头的距离——十万八千里。他掩饰起自己的不满之色,心里嘀咕道,怎么能这 样说话呢!他知道冯部长在机关里原则性强是出了名的,自己从来没有过因为私事 找过他,包括二女儿曾在家待了两年的业也没向他开过口,后来还是宋局长在省城 的一家公司给她找了个糊口的事干…… 冯部长扑哧一声笑了,拍了拍朱局长的肩头:“行啦,别打哑谜了,你不说是 什么事,我怎么能答应你呀!” 朱局长强打起精神,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声音很小,好像说之前, 已经知道这要求很过分。这种事情,就如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攥着粮票也买不着的 大米白面一样难求。但是,他摆出了一副为手下人请命的姿态,还说出了自己的理 由,一个专业性比较强的单位,一把手可以是不懂行的,因为本来他就不抓具体工 作;而副手则不同了,一定得是精通业务的内行,要不班子这个决策机构就无法正 常运转。并一再强调这是他一贯的观点,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五十年不变。 “你这个老朱,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还绕这么大个圈子干什么呀!我看你说 得也有几分道理,没什么不可以,都是从工作的角度出发嘛。”冯部长如释重负地 说道,随后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瞎子交了太多的跛朋友,自从我要去政协的消 息走漏后,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朋友都似乎不认识我了。我还真怕你是什么见不得光 的私事,托我而又一时办不下来,伤了我们的友情。” 朱局长见冯部长松了口,感到刚才产生的裂缝一下就弥合了,同病相怜,冯部 长的难处和担忧是该体谅。难怪刚见面时他的那副神情。他面带微笑地问道:“那 另外三分之一的朋友呢?” 冯部长气馁地双手一摊:“我想大概他们还不知道我要去政协吧。” 朱局长见状,只好拿出最大的热情和关切来:“这算什么朋友,分明就是阶级 异己分子。唉,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朋友实在,尽管我现在知道你要去政协了,我 还是诚恳地邀请你到我家去共进早餐。也别说这么悲观的话,到我那里多吃点,你 可以快快乐乐地活到一百岁。” 冯部长站起身来,竟然笑了:“活那么老干什么,还指望着长出新牙来,岂不 变成你《西游记》里蹦出来的老妖精呀!当然,说到吃,我倒还有点点兴趣,说说 看,今早上都有什么好吃的?” 朱局长笑着卖关子:“今天早上出门时,老婆子在厨房里炒得香喷喷的,好吃 的可多啦,数不胜数。” 冯部长佯装感兴趣“真的!都有什么呀?” 朱局长哈哈大笑道:“老三篇,馒头、稀饭、炒花生米,你一粒一粒地数得过 来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