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朱局长走进档案局办公大楼时,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早已乱成一片。走廊上 迎面有人走来,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点点头,竟连什么人都 没看清楚。上楼的时候,他感到腿有点儿发软,精神恍恍惚惚的,身上阵阵发冷。 朱局长是早上接到刘明娟的电话,说是杨浦已经回局里上班了,坐的昨晚上一 点过的火车。她还说,她顺便问了一下秦冰冰的情况,听杨浦说,秦冰冰好多了, 说还要来上班。朱局长赶紧叮嘱刘明娟去看看秦冰冰,劝她再休息几天,不要急着 来上班。他一搁下电话,就匆匆忙忙地打了个的士,从医院赶回局里。 朱局长发现,大楼里表面上还算平静,但气氛已不同以往,走在路上也会感到 来自背后的诸多目光。许多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紧张、不安和惶惑之中还 透着一股隐蔽的激愤,在空气中四处游动。这种怪异的氛围,让他心情不舒畅,浑 身不舒服。他心里又开始怨恨起杜彬成,自己就活像一只不走运的蜘蛛,正处心积 虑地忙碌着编织一个银色的网梦世界,可杜彬成的几句小话,仿佛一场疾风骤雨顷 刻间就把一切都给毁了。 那天,他从冯部长打来的电话里得知,杨浦所得的推荐票出人意料地还不到三 分之一,而宋局长居然得了三分之二的票,出任局长比群众对“反腐倡廉”的呼声 还高,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他大跌眼镜。副局长的推荐票同样也不令他满意,票比较 分散,他看重和中意的杨方明得的票比杨浦的还少,而刘明娟则像匹黑马似的杀了 出来,唯有她的得票超过了半数。 他当时一急就嚷叫起来:“冯部长,毕竟不是在搭什么演戏的草台班子,要慎 重考虑呀!你们不会只根据群众推荐就确定人选吧,民主讲了,还得适当考虑一下 集中呀!我很喜欢民主的做法,但绝对反对把民主推向极端,比如用来讨论一个家 庭中谁该当父亲。”冯部长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沉默了片刻,才叹息着说道: “老朱,你也理解一下我现在的处境,我不好再在这件事上施加影响了。噢,我记 得我们第一次在我办公室聊这事时,你不是挺倾向于老宋的吗,什么时候又改主意 了?”朱局长觉得胸口有些闷,心里干干的,像裂了似的。他显然不是孙悟空,明 白自己只是一个无力回天的凡人后,只得保持沉默了。在这次局里处于组建新班子 的节骨眼上,由于自己的不慎和鸵鸟般顾头不顾腚的作法,杨浦无疑成为了这当中 的牺牲品。他当时只想自己煽自己几个大耳巴子。 “笃笃!”朱局长运运气,忐忑不安地敲响了杨浦办公室的门。 “谁呀?请进。”杨浦在里面应了一声。 朱局长推门进去,只有杨浦一人在办公室里。杨浦一见朱局长来了,惊讶地从 椅子上站起来。朱局长紧走两步,把杨浦按在椅子上说道:“辛苦了,这一走就是 半个来月,回来了也该休息几天才是,用不着这么急着来上班呀。” 杨浦一脸倦意地说道:“朱局长,你怎么来了,听刘明娟说你正在住院呀。刘 明娟刚拿了一张公务员考核表给我,说是马上要交到组织部,我正准备把它填好, 就到医院来看你,想不到你却跑回局里来了!你竟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没什么,还是说说你吧,没遇到什么麻烦吧!”朱局长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着,一边却在留意着杨浦的反应。 “总体来说,结果还算理想,你交给我的政治任务总算完成了。”杨浦的脸上 露出促狭的笑容,避开朱局长的目光,苦涩地说道:“朱局长,你不要说,开始几 天还真有点麻烦。我们在省城上了飞机,小秦坐下来后怎么也不系安全带,神情有 些紧张,嘴上直是说不会。我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是说不会系还是说不会出安全 问题。无奈之下,不管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只得动手帮她系上。我怕她对乘飞 机有心理障碍,只得劝慰道,我也不喜欢乘坐飞机,就像飞鸟一样离开了大地有一 种悬空的感觉,只是目前海南岛好像还暂时没通火车。后来,她说她口渴,我递给 她一听易拉罐饮料。她拿在手里,却并不拉开,只是呆滞地盯着饮料罐看。我看得 都着急了,忍不住对她说道,我帮你拉开吧。她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道,这个我 会。” 朱局长听罢,略微一愣,连忙问道:“刚才刘明娟给我打电话,不是说她好多 了,怎么还这样?” 杨浦神情一下变得很轻松,脸上的笑容也像香港回归祖国一样失而复得,兴致 勃勃地说道:“现在是好多了。到了三亚之后,她一看到太平洋,心情就像太平洋 似的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她整个人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几乎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 她的言谈举止不再怪异。我特地和她在三亚呆了一个星期。后来,我们沿滨海公路 到了海口,沿途也游览一些景点,这才返回省城坐火车回来。待会儿我陪你去看看 她吧,她的病看上去是全好了,一路上还嚷着要回来上班。是我让她再休息几天, 她今天才没来局里上班。” “待会儿我是得去看看她。只是,你就不必陪我去了,你还是去学校把小陶接 回来吧!”朱局长的视线停留在杨浦脸上,含义复杂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 杨浦方才还笑盈盈的,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把满脸的笑容擦干净了。 朱局长在路上想过多少遍,准备了多种方式对杨浦开口说这事,尽管他预料到 会出现眼前的这一幕,他的思维仍然有些不能正常运转了。他事先就打定主意,新 班子组建的事他将守口如瓶,不能再拿这件事来烦扰杨浦;而他妻子陶莹的事,却 是无论如何也是回避不了的事,一定得让他集中精力把这事处理好。他似乎想解释 几句,或者说上点宽慰的话,但是终究没有开口。他发现他们之间好像被一壁突如 其来的屏障挡住了,两边涌动的情绪在这壁屏障面前被弹了回来,渐渐缓释,以致 消弭。办公室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任何语言都已多余,只有钟表永不迟疑的响声。 “咳,夫妻嘛,磕磕碰碰很正常的事,不用太在意的。这事朱局长用不着操心 了,我会处理好的。”杨浦脸色煞白叹了口气,语调变得深沉而凝重,一眼就能看 出他是在极力掩饰他自己心灵的颤动。 朱局长想到了自己的失误,又无能为力去挽回,感觉心口隐隐地痛。他仿佛替 杨浦体验到岳飞上风波亭的感受。他嘴里歉疚的话好像酝酿了几天了,顿了顿,无 奈地轻叹口气吐了出来:“我记得,有一次,局里搞了一次有奖安全知识竞赛,其 中有这样一个题目:如果档案馆失火了,情况只允许抢出一卷档案,你会抢出哪一 卷?结果在局里收到的几十份答卷中,答案是千奇百怪,有的说是明万历时的地契, 有的说是那几封郭沫若的亲笔信,还有的说是张大千的那副仕女图。我却圈定杨方 明所答的是唯一最正确的答案。他的答案是,‘我抢离库房门口最近的那卷档案。 ’我当时就想,都火烧眉毛了,谁还能那么理智地寻找那些珍贵档案。同样的道理, 在小秦和你的家庭这两件事上,我当时的确没想那么多,只一门心思地想到如何让 小秦康复。有道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岂不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顾念了一头顾念勿了另一头,收了糜子荒了谷,给你的家庭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小 杨,你不会责怪我吧!” 杨浦以肯定的声音回答道:“当然不会!小秦得上这病,我是有着不可推卸的 责任,这次陪她出去我是带着基督殉难的心情,完全是为了赎罪。” 朱局长听了,看着一脸沧桑的杨浦,摇了摇头,心里不安地说道:“小杨,也 许你已经对我有了成见,但我自己知道,我还是我自己。我的确不是有意的,自然 也就不知道会出现这种收之桑榆、失之东隅的结果。你刚才这么说,是不是怕伤害 我?” 杨浦躲闪着朱局长的目光,强作笑颜戏谑道:“怎么会!我记得安徒生童话有 一个名篇,篇名就叫《老头子做的事情总是对的》。老领导想多了,说实话,进机 关工作这么几个月了,耳濡目染,我想自己已经改造得不错了,最起码在尽力做到 ‘近之则喜,远之不伤’。我不明白老领导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在朱局长脸上布满了吃惊和疑云时,随着两声敲门声,刘明娟推门进来了。 朱局长不满地问道:“我让你去看秦冰冰,你怎么还没去呀?” “你们几个局领导的考核表上午要交,就缺杨局长的了,我收齐交了就去。不 过,我已经让王晓雅她们几个先去了。”刘明娟连忙解释道,说着将杨浦填好的表 拿起来看了看,扭头对他慎重地说道:“这份公务员考核表你都填对了。就是这一 栏,你在填与陶老师的‘关系’这一栏时应该填‘妻子’,而不该填‘紧张’。” 杨浦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自嘲道:“我这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明娟见杨浦改过来了,拿起表格匆匆忙忙地走了,刚要出门时又回过头来问 道:“朱局长,我正要安排办公室的人出去采购办公用品,你看你还需要些什么?” 朱局长想了想说道:“我看,一个台历、一瓶碳素墨水和一支签字笔就行了。 哦,对了,还要一个大废纸篓。” 刘明娟迷惑不解地问道:“废纸篓为什么要大的?” “叫你买你就买,问这么多干什么!”朱局长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横她一眼说 道:“因为,我要扔的错误太多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