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举和他的白脖儿 贵举老汉把牲口赶上南梁,“呵!”喝一声,想让它们往远点散开去。牲口 们嘴皮贴住地皮,顾吃草,没理他。“呵!”他又喝一声。牲口们还假装没听着, 不理他。“反呀反呀。”他就说就拾些石头蛋,才把它们一个个都打跑了。 他不想看它们。多少年了,他这是头一回不想看它们。他看见它们心里就烦 躁。 牲口们四散着都跑开了。他又拿眼睛追住挨个儿瞭望。可是不管他咋瞭,牲 口里头也没有他的白脖儿。 “正整搓它呢。”他想。 “狗日的们正整搓它呢。”他想。 贵举老汉把头扭向村。 从南梁上看,村子很小,像摆着的几个拿脚给踩扁了的洋火盒儿。可他还是 一眼就找见了当村的那一溜窑。那是他跟牲口们的家。 三年前,白脖儿就是在这儿生下来的。他想。他这么一想,就又想起白脖儿 出生的时候了。 白脖儿先从母牛肚里蹬出一条黑腿腿。兽医站的人把那条黑腿腿又给装了回 去。那人把手挤进母牛肚里弄弄,白脖儿的脑袋瓜就出来了。后来整个身子就出 来了。 “白脖圈儿。家伙是白脖儿。”人们都说。 白脖儿躺在干草上,身子粘乎乎的,一抖一抖的。 “冷得过。尔娃是冷得过。”贵举说。 贵举老汉就说就脱下自个儿的棉袄要给它盖。兽医站的人说你甭给盖,贵举 老汉才没给盖。一会儿,母牛把头探过来,拿舌头舔白脖儿。这儿那儿的把白脖 儿的身子都舔遍。白脖儿睁开了大眼睛,看看妈,看看人。又过一会儿,白脖儿 的前腿先一跪,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给站起来了。 “真是头好牲口。眨眼工夫就会站。人他妈的就是不如牲口。”贵举老汉说。 白脖儿又想往前迈步,可是,一迈腿,就给“嗵”地跪下了。跪下,它又站 起来,还要迈步。“嗵”又给跪倒了。 “它这是拜四方呢。它这是拜天拜地拜爹娘呢。”有人说。 白脖儿真的是给跪倒四回。第五回往前迈腿的时候就能迈了,就不往倒跪了。 就朝着贵举老汉走过来。好像早就认得他似的朝他给走过来。 “人他妈的就是不如牲口。人他妈的在娶媳妇的时候才拜天地呢。”贵举老 汉说。 白脖儿生下第十二天,贵举老汉抱着它去找队长,跟队长说想给白脖儿过个 十二晌。队长说娃娃才过十二晌。贵举说过去的老财就给牛犊过十二晌。队长说 老财是老财,大队不过。 白脖儿到了满月,贵举老汉牵着它又找队长,说想让队上给白脖儿过个满月。 怕让队长给碰了,他又说白脖儿是大队的,长大为大队受苦做营生。队长说你老 也老了你老不机明了,这几年人还过不起满月,咋给牲口过。 贵举老汉说,你不给过我给过。贵举老汉自个儿跟公社灌回瓶酒,调了盆山 药丝儿,叫了两个老光棍儿喝了一顿。他还买了个小的铜铃铛,用红布条给白脖 儿挂在白脖子上。 白脖儿一走,铃铛就叮当响。白脖儿一蹦,铃铛就叮铃铛啷响。白脖儿自个 儿也觉得这好听,它就整天价蹦呀跳的撒欢儿尥蹶子。贵举的耳朵整天都能听到 叮铃当啷叮铃当啷的那种好声音,比唱戏也好听的好声音。 “这阵儿正整搓它呢。”贵举老汉想。 “狗日的们这阵儿正整搓我的白脖儿呢。”贵举老汉想。 吃过早饭,磨磨蹭蹭的洗完锅,就该着去放牲口了。除了白脖儿,贵举老汉 给别的牲口把拴在槽头的缰绳都解开。它们争抢着往圈外挤。破门框被撞得哐哐 响,贵举老汉从里屋端出半笸箩黑豆和干草拌起的饲料,给白脖儿倒在槽里,拍 拍它那平平的脑门子,也走了。把白脖儿独个儿留在圈里。 远远的瞭着贵举老汉和一伙牲口上了南梁,像一伙屎巴牛慢慢慢慢爬上梁。 四个光棍儿就开始动手。 五圪蛋把白脖儿牵到院当中的碓臼跟前。白脖儿在碓臼里咕咕饮了一气水, 又拿舌头绕着圈儿舔舔湿嘴唇,随后仰起脖子“哞呜——哞呜- ——”冲天叫了 两声。叫完,白脖儿想扭转身瞭瞭人们今天是要叫自个儿驾着辕上矿拉炭呢,还 是要叫自个儿跟着扛犁的人去耕地呢。这两样营生是顶费力气的了。要不,为啥 平白无故给自个儿吃黑豆拌干草这样的好饭。它正要转身,这才觉出身子不能够 转动了,腿也迈不开了。 白脖儿的尾巴叫愣二的两只大手给死死的搐住。两条后腿和两条前腿也让绳 套给套住了。下等兵拉着后绳套,温宝拉着前绳套。五圪蛋两手牢牢地虎住它的 两只角。 白脖儿还没闹机明人们这是要干啥,“扑嗵”一声,它就横着给朝一边儿倒 在地下。 受了惊吓的白脖儿拼着命蹬腿,拼着命拿脊背扛地,想往起翻身,想往起站。 可是都没用。越拼命绳套越紧,越想往起翻身越翻不起来。 看着白脖儿在地上扎挣,听着白脖儿的铃铛“当叮啷叮”地乱磕碰,四个光 棍儿们哈哈哈哈地笑。他们觉得自个儿干得很不错。 躲在远处看红火的小娃们也都嘻嘻笑。笑得最尖最亮的是大狗和小狗。 从东面顺梁过来个后生,就走就唱: 葱白白脸脸花骨朵嘴 你是哥哥的个要命鬼 他走到贵举老汉跟前站住了。 “老汉老汉你看你的牲口啃树皮呢。”后生说。 “啃啃去。”贵举老汉说。 “啃了树皮树就活不了了。”后生说。 “活不了活不了去。”贵举老汉说。 南梁栽着好些些树,隔十步八步就是一棵。这些些树早八辈子就都死了。要 不,贵举老汉也不敢到这儿放牲口。这些树是有一年从县里来的那几汽车人给栽 的,可是一直都没长大。一直都是半人高,丫丫叉叉不像个东西。后来干脆就都 死了。 那后生也早看出这都是死树,只不过是没话找话打算坐下来缓缓腿。他见老 汉心不顺,就又迈开步子迎西走去,就走就唱: 牛犊犊下河喝水水 俺跟干妹妹亲嘴嘴 “要是白脖儿就不会啃这些死树皮。白脖儿最知道掀起哪块石头就能寻着嫩 草草。”贵举老汉想。 “白脖儿最有灵性了。”贵举老汉想。 在牲口们白天要出地受的那些日子。贵举老汉日每日的夜里都要给它们添两 回草料。第二回就是在后半夜了。别的牲口有的站着有的卧着,都在丢盹儿打瞌 睡。只有白脖儿每回都能觉出是谁来了,仰起头拿它那好看的大眼睛看贵举老汉。 好像在说,您看您忙的,您看您为我们忙的。 白脖儿把头探进别个的牲口的槽里,用嘴唇掀起干草吃人家的料豆。“呵!” 贵举老汉喊喝它。白脖儿的耳朵动了动,可它又装着主人不是说它,还吃。“反 呀!反呀!”贵举老汉又喝喊它,它这才赶快把头缩回来,还慢慢地扭转脑袋看 贵举老汉。见主人在瞪它,它赶快就把头扭正。贵举老汉笑笑。又给它抓了几把 料豆。白脖儿高兴了。可它并不急着去吃。它知道这要是吃完了,就再也不给了。 它直摆脑袋,让铃铛叮叮响。还把头探过木槽,用厚嘴唇顶主人的手背。 贵举老汉想起那次。贵举老汉顶不能忘记的就是那次了。 那是个冬天。村子的近便地方已经再没啥草能够给牲口们充充饥,贵举老汉 就把牲口们领进西沟。西沟有草。可他平素老也不想去那儿。除了再没别的法子, 他是不去那儿的。他嫌那儿有鬼气。 在该往回返的时候他给犯病了。浑身一股劲儿打冷战。上牙下牙咯咯咯地磕 碰着。他想这一定是给跟上鬼了。 他咬住牙爬上白脖儿的背,可他没有力量能够在白脖儿的背上爬稳当。没走 两步就给摔下地。他知道自个儿不能够回家了。就扎挣着爬到一堵崖头下。他觉 得冷得要命,想窝缩在那里避避风。可他没想到,他往那儿一缩,就给昏睡过去。 半夜,他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牛吼。睁开眼,是白脖儿颠颠地朝他给跑过来。 白脖儿的身后跟着一帮举火把的人。 后来,贵举老汉听人们说,要不是白脖儿领着牲口们在村里又吼又叫,人们 不会知道贵举老汉没回来。人们还说,要不是白脖儿领着人们找到西沟,贵举老 汉他冻也会冻死在崖头下。 有回,下等兵套着白脖儿去送粪。黑晌回来,白脖儿的后腿就给拐了一条。 让下等兵打的。半夜,贵举老汉用酒给白脖儿揉搓拐腿,就揉搓就跟白脖儿说, “咱们是牲口,人家当人的叫咱们迎哪咱们就迎哪,叫咱们做啥咱们就做啥。要 不就得吃苦头。” 白脖儿停下倒嚼,“哈哎——”地叹了口气。贵举老汉说,“这是命。命里 定规好了就是这样。要不为啥转生的时候谁也不想转牲口。”白脖儿又“哈哎” 地叹了口气。贵举老汉的九个牲口里头就是白脖儿会叹气,常常“哈哎哈哎”地 叹气。 “哈哎——”贵举老汉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阵儿,不知道狗日的咋整搓它呢。”贵举老汉想。 见白脖儿蹬踢乏了,停住扎挣,大口大口地喘气。温宝说,“能行了。”下 等兵说,“还不行。”说着拿起根玉茭秆,照住白脖儿肚皮就是一阵乱捅。白脖 儿想缓缓气缓不成,就又开始乱蹬踢。等着白脖儿又乏得动不了了。下等兵就又 把玉茭秆给了温宝,温宝上去又是一阵捅打。温宝捅打完五圪蛋捅打,五圪蛋捅 打完愣二捅打。就这么,白脖儿让四个光棍儿给折腾得到最后连半点儿力气也没 有了。玉茭秆抽打上去也一动不动。只是从鼻孔噗噗地喷气。 下等兵让五圪蛋把白脖儿的四个蹄子再往牢给捆紧,又让在蹄子底下横着绑 一根木杠。他叫愣二和温宝压住木杠的两头,叫五圪蛋使劲虎住白脖儿的角。他 又招手叫看红火的小娃们。里头有几个胆大的过来了。他让他们一个挨一个都骑 在白脖儿的腰上,压住它。 看着白脖儿连半点脾气也没有了,光棍儿们觉得很能耐,很本事。他们还觉 得很开心,很解恨。 小狗骑在白脖儿的脖子上,大狗骑在白脖儿的肩肩那块地方。他们都嘻嘻笑, 觉得很好玩儿。后来他俩又狠死地揪扯白脖儿脖子上的那根红布条,他们谋算住 了那个铜铃铛。 白脖儿闭住眼。它想哭,可它没哭。它闹不机明自个儿做错了啥。让拉犁就 死劲儿的拉犁,让耕地就死劲儿的耕地,让做啥就死劲的做啥。可这些人们为啥 还要这样狠心地整搓自个儿。为啥?它还闹不机明的是,自个儿的主人哪儿去了, 为啥不来给做做主,不来把他们给打开?为啥?为啥? 贵举老汉从后腰抽出根艾绳。他脱下破毡帽,用指头从帽夹兜里夹出半盒洋 火。他背过风把艾绳点着。平素,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是有蚊子还是没 蚊子,贵举老汉每当心烦的时候就要把艾绳点着。闻着艾烟的香味,心里就觉得 好受些,就能把烦躁撇开些,就能想别的事。 “牛犊犊下河喝水水,俺和干妹妹亲嘴嘴。”贵举老汉又想起刚才那后生唱 的要饭调。 “我看是性得你。骟了你狗日的你就不性了。”贵举老汉想。 这么一想,贵举老汉的心“圪噔”跳了一下。贵举老汉又想起他的白脖儿了。 夜儿个,贵举老汉赶着牲口回家,会计把他们拦在村口。会计说,“人们都说这 些时白脖儿不听话,还不给好好儿受。是性得过。”见贵举老汉没做声,会计又 说,“人们都说,把它骟了它就不性了。就老实了。”贵举老汉说,“不煽行不?” 会计说,“不行。谁叫它不听话,不给好好儿受。哪个敢不听话不给好好儿受, 就骟。”贵举老汉说,“白脖儿这是懂得公母事了,要不跟外村问个母牛配配。” 会计说,“队上养活它是为了叫它受苦,又不是叫它受瘾。明儿就骟。”贵举老 汉说,“那我明儿把它牵公社兽医站。”会计说,“洋法子骟过的牲口都没劲。 不经受,就用土法子。”贵举老汉说,“那,那白脖儿孩该有多疼。”会计说, “球。又不是骟你。你怕啥。” 一想到这儿。贵举老汉就来火儿。 “狗日的,这像个人说的话?简直简是牲口。”贵举老汉说。 “不骟你,你不疼。我疼。牲口。”贵举老汉说。 下等兵的破毡盔有个洞。他没往下脱帽子就从洞口伸进指头,探到帽夹兜里, 取出把剃头刀。他打开剃刀,先“嚓嚓。嚓嚓”在袄袖上鐾几下刃儿,后就“嚓 儿嚓儿嚓儿”地刮他的下巴。 “你这个人。做的啥就做起啥了。”温宝说。 “我是试试快不。挺快的。”下等兵说。 下等兵跪下来,把剃刀咬在嘴里,腾出手把白脖儿的尾巴撩在一旁,压在自 个儿圪膝下。把白脖儿裆底的那一大堆蛋囊拨在明处。 “都使劲。死劲压住!”下等兵冲人们喊。 愣二压着杠子的前头,温宝压着后头。五圪蛋两只手紧握住角,按着白脖儿 的头。孩娃们见要动刀,都不敢回头看。 “压好!割呀!”下等兵又喊了一声。就喊就一刀抹上去,把白脖儿的蛋囊 给拉开一道口子。立刻,就有血给嘟嘟冒出来。白脖儿疼得直抽动肉皮,身子一 下一下往起掀,可一下一下掀不动。 白脖儿的裆底已经是血糊糊的一大片。 下等兵两手鲜红鲜红满是血,可他咋也弄不出囊皮里头的蛋丸。看着快出来 了,又滑进去,看着快捏出来又缩进去。下等兵发了狠,蹲起身子用脚帮忙,一 下一下地踩着往出挤压。 白脖儿疼得汗水顺住毛孔眼儿冒出来,全身一下子就湿透了,就像浇了雨。 “日你妈。鼓眼呢。”小狗说。 “快看。它的眼珠往出鼓呢。”小狗说。 “拍它。拍它的眼。”大狗说。 小狗听了大狗的。就“啪啪”地拍白脖儿的眼睛。 “甭拍!尔娃那是疼得才鼓眼睛蛋呢。”愣二说小狗。 小狗不敢拍了。 “日你妈。爷不给按了。”愣二说。 “日你妈,爷真可怜白脖儿。”愣二说。 “你可怜它,谁可怜你。”五圪蛋说愣二。 “你不按就甭吃牛蛋。”五圪蛋说愣二。 愣二这才不做声了。 “噗噗!狗日的。噗!这像个人说的话?噗!简直筒是牲口。”贵举老汉就 吹艾火头就骂会计。 “噗!不骟你你不疼,我疼。噗!牲口!”贵举老汉就吹艾火头就骂会计。 “牲口牲口牲口!” 贵举老汉把艾火头往地上狠狠一拧。蹭蹭蹭往梁下走去。走了一截又返回来, 把那些吃不饱的牲口都拴在矮人人树上,这才又急急地朝村子赶去。 等他赶回到村,光棍儿们已经提着从白脖儿身上割下来的蛋丸走了。光棍儿 们到了五圪蛋家。时长了没吃过荤腥,他们要拿这一斤重的蛋丸美美地打顿平花。 路上,有一溜血。这是从血淋淋的牛蛋上一滴一滴给滴下来的。那血在日头 下,鲜红鲜红的闪亮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野狗匆匆忙忙地舔那血。 光棍们怕白脖儿冲起来拿角把他们都给一个个的挑了,没敢往开解它。只给 它裆底的破口处,按了些草木灰。 躺在圈门外的白脖儿,浑身湿漉漉的冒着热气。它的贴在地下的那半个身子, 全是泥。 听到了主人急急的脚步声和急急的呼唤声。白脖儿睁开了眼。当它看到自个 儿的主人就在眼跟前,它努力地仰起头,“哞尔——”地长长地叫唤了一声。同 时,热乎乎的泪蛋蛋渗和着血,从眼眶里滚淌下来。 白脖儿哭了。 见白脖儿哭了,贵举老汉也哭了。 白脖儿和贵举老汉都给哭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