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天后,聂十三亲自把暗香盈袖送到宫外东华门,彬彬有礼:“徐公公,敏之 已经好些了,近日我也请了些下人,两位姑娘毕竟是宫中人,总在贺府也是违了礼 数,回头有人探病,敏之也不好说,请回禀皇上,他对敏之的厚爱只能心领,不敢 因此让人传了闲话。” 一番话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徐延忍不住一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聂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彼此一笑,拱手作别。 回家贺敏之听他复述了这段话,刮目相看:“十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老练了? 这话说得跟龚临他爹那只老狐狸似的。” 兴致勃勃的说道:“龚何如侍郎是个奇人,一辈子同方喻正过不去。方尚书耿 直,龚何如脸皮既厚却又厚得很有风度,在朝堂之上只要一开口,龙颜必定大悦, 歌功颂德之余却说都是因为皇上太过圣明,大伙儿只能肚里暗骂,嘴上附和。听着 他侃侃而谈,不卑不亢说得尽是道理,事后你细细一想,全都是于他有百利而无一 害的事情。” 看着聂十三,笑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当了六品官却不会说话,不想你这么一 抬一推一转折,尽是顺水行舟的意思。” 好奇问道:“平日倒是看不出你这般圆融奸诈,都是怎么学会的?” 聂十三淡淡道:“听你说这些话听惯了,跟你学的。” 贺敏之怔了怔,大怒:“胡说八道!我素来清名在外,连皇上都赞我刚正不阿 ……你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吗?”的72 聂十三眉稍一挑,从床后樟木箱子里取出个硕大的旧包裹,打开:“这是一百 张金叶子。” 贺敏之原本正舌灿莲花,立时戛然。 “这是一万两银票,还是日升钱庄出的,见票即兑。” 贺敏之沉默。的49 “这是十个五两重的金锭子。” 贺敏之紧闭着嘴,深情的盯着书桌,仿佛桌角突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 “这一包银子该有五百两吧?怎么还有张当票?” “别人送的碧玉笔洗……我要那个干什么,就拿去当了。” 聂十三不再多说,把包裹放回原处:“我给你端药去。” 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了。” 贺敏之十分后悔当年救了聂十三,也想不通那个又安静又听话又漂亮的小男孩 怎么突然变成了这种不张嘴都让人感觉狼牙森森的恶形恶状? 不寒而栗。一声叹息。 次日,聂十三领回来一对姓刘的中年夫妇做些粗使打杂的活儿,贺敏之精于刑 名,一看便知都是老实人,粗手大脚却甚是干净,当即留下住在后院耳房。 晚上聂十三做了饭,贺敏之吃着却叹道:“毫无灵气!鱼肉是死的,米饭也是 死的,这是山药人参鸡汤吗?分明是山药人参木鸡汤!” 推开汤碗,下了结论:“还是盈袖炖的汤好喝。” 斜眼看着聂十三:“堂堂聂少侠、大理寺六品带刀的侍卫,竟连两个小姑娘都 容不下。” 聂十三道:“我是不忍。若无呷蜜意,何必攀花枝?你既对她们无心,又何苦 招惹?”指着那碗汤:“你当真不喝?” “不喝。这汤只配喂猪。” 聂十三点头:“那我重新去做。” “算了……太麻烦了,我还是喝吧。” 过年前,聂十三的钦任下来,去大理寺见了上司同僚,贺敏之已恢复得七七八 八,大理寺众人都来探过病,朝中也有一些臣子前来看望,方喻正亲自登门,带来 一方歙砚,嘱咐贺敏之好生修养,随即离去。 贺敏之笑道:“方座师什么都好,却略显古板了些。” 聂十三不太明白。 贺敏之拿起砚台道:“如今百官都爱用绮丽温软的端砚,他却送来歙砚,歙砚 石质坚润,磨之有锋,涩水留笔,涤之立净。” “他是让我务必记得洁身自好,不染尘埃,要有刑官的坚和锋。” 叹道:“方大人过刚过直,不懂妥协退让,万一风云突变,只怕会遭大难。” 说话间用一方锦缎裹好砚台,细细收好。 吏部侍郎龚何如着管家送来一大包人参、燕窝等物,另有一个羊脂玉的辟邪挂 件,灯光下一看,一丝杂质也无,半透明的白腻纯净,只这小小一方,价值不止千 金。 贺敏之一边抛接玉件一边笑道:“论起交朋友,龚何如比方大人强多了,风流 得趣,疏密有度,只怕皇上换了,龚侍郎这条船却照样能驶上千载万年。” 一不小心,玉件脱手,直往地上摔去。聂十三燕子抄水,顺手接住:“要去当 了吗?” “当了吧,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 “贺伯都去了,你怎么还这样贪财?” “……这么些年,都成习惯了,改不掉。” 这一场大病,傅临意却未曾登门探访,听说是刚入冬就陪着太子南下巡视,此 时尚未回来。 贺敏之数月来与聂十三整日厮守在一起,颇有山中无岁月,春尽不知年之意。 这天已是正月初三,午后阳光明丽。 老刘夫妇回家过年尚未回来,贺敏之在院中晒着太阳看闲书,地上积雪尚未化 净,天地间仍是冬的苍冷峻色。 聂十三静立在树下,捏这个指诀,微阖着眼,整整一个时辰丝毫不动。 贺敏之看书奇快,早把身侧十数本书翻了个遍,无聊之极,捏了一团雪扔向聂 十三。 聂十三睁开眼,伸出手掌,动作清晰流畅之极,雪团已经在掌心快速旋转,几 乎是一瞬间,尽数溶解消失不见,而掌心竟不见一滴水珠。 贺敏之笑道:“看来练武功容易得很,站在树下发呆就行了。” 聂十三道:“最高明的武功不是用身体练出来的,而是靠脑子。” 折下一根树枝,随意一个起手,极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 肉甚至每一滴血液利用得妙到巅毫,道尽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无论是剑术还是 剑意,都不可思议的臻于完美,同时又是极致天然,就像江河流动、斗转星移、太 阳升起,不可阻挡的气势。 贺敏之怔住了,眼前的聂十三是另一个天地的帝王,无人敢撄其锋。 良久方问道:“你那时耗尽真气救我,都全好了?” 聂十三道:“你是担心我遭到真气反噬吗?不会。我的内功路子和贺伯不一样。” “太一心经以气府为源,经脉为支流,丹田为江海,那日虽耗尽真气,但源头 不绝,自然生生不息,丹田空无一物后,我更悟到气如潮汐,意应在气先,气随意 走,真气流动就能更加圆转如意。” 聂十三的眼睛寒星似的熠熠闪烁:“下次毒发,我会很快救醒你。” 贺敏之笑道:“不用客气了,再发作一次必死无疑,你还是省着力气给我买棺 材罢,也不用花太多银子,整花的杉木十三圆就好。”( 注) 聂十三眼角一跳,眼神择人欲噬的凶狠悲凉,扔开手中树枝,树枝在空中已碎 成了齑粉。 贺敏之心中微酸,嘻嘻一笑:“我只是说个笑话。” 正说着,只见一只铁灰色的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聂十三纵身直上,一把捉住 鸽子。 贺敏之奇道:“你想吃鸽子肉吗?” 聂十三解开鸽爪上的小圆筒,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卷:“如果它带来的是好消息, 我愿意割自己的肉给它吃。” 打开纸卷,满满一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聂十三细细看了一遍纸卷上的字, 又看一遍,再看一遍。 神情似悲似喜,有些绝望,又似点燃了不敢置信的希望。 良久,极小心的问:“你大哥……对你应该有一些手足情分吧?毕竟血浓于水。” 虽是问着,却生怕他说出“不是”的答案,稳若磐石的手都在轻颤。 贺敏之不忍,沉吟片刻,却有些怔忡:“其实他对我一直很好,若不是那年城 破他打伤我,到现在我都会把他当作最好的大哥。” 指着纸条,问道:“里面说什么?” 聂十三道:“前些天我给一个朋友,医神程逊传了书,问他黄泉三重雪的解法, 这是他的回信。” “黄泉三重雪的确无药可解。你中毒已经十多年,毒性深入到了内腑,也不能 靠换血易筋的法子去毒……所以若真是黄泉三重雪,第三次发作必死无疑。” “不过程逊说,还有一种毒,叫做阳春三重雪,发作起来与黄泉三重雪的症状 几乎完全一样。只是第三次发作时,若有高手以内力相救得活,毒性自解。” 贺敏之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阳春三重雪?莫忘了黄泉三重雪是燕亦的奇 毒,你这位江湖朋友怎会知道那么多?” 聂十三道:“江湖中奇人本就多,程逊早年游历天下,医毒双绝,而且他绝不 敢扯谎骗我。黄泉和阳春是由一对师兄弟同时炼制所出,只是一人心存善念,留有 余地;一人毒手毒心,万事做绝。” “后来这两种奇毒都流入燕亦,你不知道,可你大哥应该清楚。” 聂十三的眼睛漆黑,星子一般亮:“我先去找你大哥问清楚,如果是阳春三重 雪,我便立誓终身不再杀一人;若是黄泉三重雪,我就先杀了慕容之恪,然后去少 林。” 贺敏之笑道:“去少林当和尚吗?你是用剑的,去武当比较合适。” 聂十三淡淡道:“少林有一颗菩提生灭丸镇在寺中,据说能解百毒,我去求来 给你。” 淡淡的话语中,近乎毁天灭地的执着,简简单单一句“求来给你”,却是下定 决心要闯这数百年来岿然不动的武林至尊之地了。 贺敏之一巴掌掴了过去,目现恐惧之色,大声道:“你疯了!你求来我也不要! 别看那些光头天天青菜豆腐的吃着,手底下却不吃素,与其你被他们打死打残,我 还不如现在就找禁军把你关进大理寺重狱。” 聂十三也不躲开,贺敏之这一掌击得甚重,他左颊上登时起了五条指印,眼中 却尽是沉着的冷静和内敛的锋芒:“你不要怕。我现在自然不会去,一年之后,待 我武功更强些,我就去试试。” 贺敏之也不知是气是怕,嘴唇微微颤抖,却略一思量,说道:“你也不必去找 慕容之恪,燕亦的玉玺金印都在我手里,他一定会来找我,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就 在靖丰等他罢。” 看着聂十三点头答应,稍感放心,又见他头发微散,笑道:“去,把梳子拿来, 我给你理理头发。瞧你这模样,比乞丐都难看些。” 聂十三拿来一把黄杨木梳,贺敏之用足尖勾过一张矮凳,放到自己椅子前,聂 十三坐下,背靠着贺敏之的双腿。 贺敏之解开他的束发布带,长发散落双肩,蜿蜒膝上。 手抚上他的头顶,心像浸入了温热的水,安宁下来。 聂十三的头发是极纯的黑色,黑到在阳光下竟似闪着微蓝的光,浓密的从指尖 流下,出乎意料的柔顺。 轻轻梳理着,手指从发根顺到发梢,长长的,静静的流淌,纠缠不清,难分难 舍。 十三,慕容之恪心毒手狠,又怎会落毒而留余地?不过我却不会告诉你。 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拖着你不去少林,总是好事。 其实拿到菩提生灭丸又如何?世上怎可能会有能解百毒的神奇药物?我只是不 忍点醒你罢了。 十五,你用缓兵之计当我不知道吗? 无论慕容之恪出不出现,我都会去少林寺,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一念之仁 上。 菩提生灭丸能解百毒是事实也好,是传说也罢,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 都会尽力一试。 深夜,聂十三轻轻挣脱贺敏之挂在自己身上的手脚,起身下床,走到院子里。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体魄,本就很难忍住情欲的煎熬,贺敏之偏偏又畏寒,一睡着 就往他怀里钻,两人几乎是情人式的拥抱着睡觉。 聂十三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渴得要死的旅人,贺敏之就是他的绿洲,却又 害怕那绿洲只是海市蜃楼。 所以纵使身体已是挽满的雕弓,欲望已是搭在弓弦上的羽箭,一触即发,却不 得不隐忍不发。 幸好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打上一桶井水,脱下衣服,“哗啦”一声,身体感觉到清凉,心里却更加燥热。 聂十三抬头看,月华流照,那月色却让他想到贺敏之的肌肤;低下头,青石地 上汪着清亮的水,那水光又让他想起贺敏之的眼波。 贺敏之无处不在,聂十三无处可逃。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