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贺敏之不动声色,静静看着火焰由盛转衰,燃尽后归于寂灭,失了魂魄一般的 淡漠,反问道:“算计?” 摇摇头:“你又何尝没算计过我?” “你不让我杀他,也好,反正明天他就会死,我也不用着急。” 檀轻尘神色喜怒难辨,片刻,唇角勾起,恢复了一派雍容:“我救他。” 贺敏之一震,目现狂喜之色。 檀轻尘转眼不看他,道:“毕竟你活着我才有机会,对不对?” 轻轻的,从齿缝中笑出声来:“只要你活着……” 伽罗真气涌向气府,四散游走,将受创的经络一一平复稳固。真气沉入聂十三 丹田,不住旋转。 聂十三体内散乱微弱的真气被伽罗真气所牵引,自然而然流转循环。 半个时辰后,檀轻尘撤开手掌,脸色黯淡苍白了几分,低声道:“性命无忧, 功力还在,只要安份待上半个月就会痊愈。” 贺敏之“活了”——檀轻尘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感觉到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 贺敏之,根本就是个失了灵魂的死人。 这会儿月光下的贺敏之微微一笑,鲜活流彩的笑容一下击溃了檀轻尘,不禁暗 自庆幸做了清醒的决定,自己要的本就是能这样微笑的贺敏之,手心发热,微微出 了些汗,心里竟涌上措手不及的安慰和猝不及防的甜意。 檀轻尘拉开椅子,道:“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想了想,笑道:“我救了小师弟,只有一个要求,你别想着和他偷偷离开靖丰, 好好留在大理寺,为我效力罢。” 贺敏之嘻嘻一笑,声音嘶哑难听,却满溢着喜不自胜:“摄政王何等手段,就 算我们想跑,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 檀轻尘笑了笑,却低沉着声音,一字字森然道:“你明白最好,莫要逼我伤你。” 贺敏之心中突的一跳,忍不住转眼去看聂十三,身子也斜靠向床的方向。 檀轻尘见他眸中明显的防备,微叹口气,转开话题,问道:“局势初定,你看 寿王该如何处置?” 贺敏之直言道:“杀。” “为什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寿王志大才疏,心毒浮躁,废太子身份若被有心人所 用,终是隐患。” 檀轻尘笑道:“好,果然和我是一类人。” 眼底浮上淡淡的杀气,问道:“怎么杀?” 贺敏之奇道:“寿王已经被你幽禁,砧板上的肉,爱怎么剁怎么剁,何必问我?” 檀轻尘不禁笑道:“今夜我已经派人去剁了。天亮后你带个仵作去一趟寿王府, 寿王猝死,大理寺也得给个交代是不是?” 贺敏之答应着,道:“最好别留伤口,否则不太好说病死。” 檀轻尘眸光深沉,有几分温柔,亦有几分冷酷:“当日睿王妃是感染风寒,积 病难返。明天你去瞧瞧,寿王大概是患了膨症而死。” 仰头看着月色,道:“华怡嫁给我七年,终不负我,是个好女子、好妻子,她 成全我,我也该为她报仇了。” 贺敏之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紧紧闭上。 檀轻尘轻声道:“你想说是我害了她?这些年太子一心杀我,我若不顺水推舟 做个圈套将计就计,哪能活到今天?” 回头却见贺敏之眼神中满是愤懑、伤痛、戒备,还有一丝深埋的脆弱。 心念一动,柔声道:“海棠馆那夜的事情,是我不对……” 贺敏之厌恶至极,打断道:“夜深了,王爷请回吧。” 檀轻尘微笑道:“不急,难得月白风清,彻夜长谈本就是一桩雅事,何况我与 敏之月下一曲,早已是知音。” 贺敏之道:“不敢。普天之下,王爷高山流水,只怕难寻知音。与王爷一比, 众生皆愚笨不堪。” “你毕竟还是怨我了……”檀轻尘叹口气,低声道:“知音的确难寻,既有幸 遇到,自然不会轻易罢手。敏之,菩提生灭丸已在我手中,你会长命百岁,咱们的 时间多得很,我从来有耐心,最不怕等待。” 听着他优美低沉的声音,贺敏之却觉得背脊生寒。 忙问道:“我大哥说你认出他了?” 檀轻尘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他在我九哥的凉州军中效力,任骠骑将军一 职。” 贺敏之沉吟道:“燕亦铁骑在战场上都罩着铁制护面,大哥虽战必亲临,你也 不应见过他的真面目。燕亦城破后,你留下了百姓性命,皇族世家却尽皆战死或被 杀,想必也无处打听慕容之恪的模样……” 檀轻尘轻笑道:“难道敏之竟猜不到八年前原是我放过了你们兄弟?若不是我 网开一面,慕容之恪和你怎会那般轻易就逃走?” 贺敏之怔住,心头怦怦乱跳,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恐惧,檀轻尘 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檀轻尘侧过脸,气质宛然还是当年月下抚琴的优雅男子,眼神中却有纵横的王 者霸气:“敏之也会下棋,该知棋尽世态,要懂得进退、取与、攻劫、放收,绝不 可嗜杀恋战,逞一时之快,现了愚形和俗手,坏了整个布局。” “宁国强盛,这些年只有燕亦窥伺一旁,草原气候未成,燕亦一亡,当真是国 泰民安,再无忧虑,这么个天下,莫说傅少阳,便是个白痴,也能够坐稳二十年的 太平江山。” “那样一来,留着我等于平白给傅少阳留了只老虎在身边,皇兄怎会舍得不杀 我?幸好还有你大哥……” “你们慕容氏的传统便是复国,五十年前的后齐,就是毁于慕容婴的乌合之众, 殷鉴不远,谁都不敢忽视慕容一族的疯狂和执着,何况慕容之恪能征善战名动天下?” “所以慕容之恪死不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时刻提醒皇兄燕亦铁骑尚未灭绝。 皇兄便不会横下心来杀我而后快,借着他这一点犹豫不定,我才能韬光养晦的活下 来。” 凉风吹过,檀轻尘微闭着眼:“征讨燕亦前一年,我便微服去过西州,早见过 你大哥了。今日再见,形貌变化也不甚大。” “慕容之恪眼睛的颜色与你一模一样,眼神里的血腥气却是遮都遮不住,难怪 你不是他的对手。” 贺敏之默然半晌,道:“他却不是你的对手。” 檀轻尘摇头笑道:“不一定,他若是身处傅少阳的地位,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你这个大哥虽不及我善忍,却比我更加悍狠一些。” 贺敏之迟疑道:“你……为什么放过他?” 檀轻尘看他一眼,道:“你不妨先猜测看看?我九哥傅落风是镇守北线的拥兵 王爷,慕容之恪是他麾下第一得意的大将。” 贺敏之思量着,道:“大局初定,你不想与九王爷有所误会?可慕容之恪在北 线,只怕会勾结草原部落。” 檀轻尘似笑非笑,低声道:“敏之,别在我面前装傻。我耗损功力救了聂十三, 难道你都不愿跟我说说实话?” 贺敏之带着几分厌倦,淡淡道:“你无非就是想拿慕容之恪做文章,除掉九王 爷,拿回北线兵权罢了,这种事情无聊得很。” 檀轻尘大笑道:“怎会无聊?” 缓缓说道:“对付九哥,削其兵权只是原因之一。九哥曾传书相约,愿出兵助 我,傅落风能以兵权威胁皇兄,他日未必不会反过来对付我。他的兵权,是一定要 夺的,但不是现在。” “目前新皇登基,最忌内乱,我杀慕容之恪容易,就怕傅落风以为我先剪他的 羽翼,是想对他下手。” “留着慕容之恪,就是要他去勾结草原朗羯部落,朗羯近年来蠢蠢欲动,草原 骑兵素来凶悍,趁他们一盘散沙尚未统一,先下手挫其实力,才能保住宁国边境太 平。” “宁国这些年重文治轻武功,宁可怀柔,不动兵戈。朗羯骚扰掠夺边境,这帮 臣工也只会力谏议和,你那方座师只怕定会来一句: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 患于未萌。” 笑得犀利:“这些臣子,读圣贤书读得脑袋不清醒,动辄直谏,一心想做名臣。 我用他们缚住了皇兄的手,却不能容忍他们再来辖制我。” “下棋讲究一个均衡,也讲究一子伏而算百步。以外乱为契机,刚好可以一改 内政之风。需知政宽则民慢,猛则民残,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声音冷静而柔和:“一旦朗羯用兵,立即昭告天下慕容之恪的身份,那便是燕 亦草原联合,企图染指颠覆大宁江山了。朝臣再糊涂,也该知道他们不只是想劫掠 财物,想必也不敢再提修政仁德。到时一举灭了慕容之恪和草原势力,拓展疆土, 又能以外震内,立摄政王之威,登基也顺理成章些。” 站起身,神舒意闲,扬眉道:“试想,江山万里,尽数在你掌握,太平富足或 尸骨累累尽由你决定;芸芸众生,都是你的棋子,为了你一个决断一个思量或生或 死或荣或辱。挥手千钧,一言九鼎,这种极致的尊荣与权力,难道不是这世间最有 趣的东西?” 贺敏之想到了月下那曲沧海龙吟。当年是潜龙暗伏,而现在尽显皇图霸业之气, 飞龙在天、出云入海,已是无人能阻。 静了静,却道:“我还以为你会慎用刀兵……“ 摇了摇头,正色道:“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不过瞬息兴亡,文成武德荣辱功过 不过是史官笔下的谈资。若真有济世爱民之心,才不负这江山如画万民敬仰。” 檀轻尘听了,不禁微笑,轻轻抚摸贺敏之的头发,触手微凉顺滑,牵动了心思 柔肠,轻声道:“你说得很好。他日我登临绝顶,身边若没有你,想来也是孤苦寂 寞,千秋大业终是与世人相关,但心里的爱恨悲喜却不求他人懂得,只想和敏之分 享。” 贺敏之挣动一下,却被檀轻尘一把拽住头发,头皮一阵刺痛,不敢再动。 檀轻尘手指轻柔,碰了碰他后脑被撞出的肿块和半凝结的血痂,道:“慕容之 恪对你下手还真是不轻……看来不可能是阳春三重雪了。” 贺敏之突然伸手拽了拽檀轻尘的袖子。 檀轻尘立即俯身,鼻尖紧贴他的耳朵,微微一蹭,呼吸略沉,笑道:“怎么?” 只听他清晰的说道:“舅父,生死有命,我不想要菩提生灭丸。” 檀轻尘眼中欲望登时由翻涌转为冷凝,指尖一僵,却道:“不着急说这事情, 路人鼎说七八年内应该不会毒发,你再仔细想想罢。” 贺敏之垂下眼,声音轻而坚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请舅父体谅。” 檀轻尘一轩眉,道:“此事以后再说……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顿了顿,手指压在脑后肿块处,力度稍重。 贺敏之咝的一声,却听他轻笑道:“还有,不要叫我舅父。”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