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贺敏之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这么晚了,舅父还不休息?” 檀轻尘叹道:“我睡不着,有几件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特意来请教敏之。” 贺敏之殷殷劝道:“人活一世,总有不明白的事情。舅父身系天下百姓的福祉, 千万不可为了小事劳神。” 檀轻尘道:“怎会是小事……敏之在我心中……”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棉被中,拽出他的手来。 虽说大理寺众人待贺敏之甚厚,从不曾动用私刑,但他身陷重狱,一副黑沉沉 的手镣却总是免不了。 贺敏之腕骨修长纤细,肌肤白皙剔透,手腕处已被铁镣压出明显的青紫痕迹来, 檀轻尘撕下衣袖,细细裹衬在铁镣里侧。 问道:“你当真一心求死毫无半分留恋?” 贺敏之点头,道:“那天在白龙瀑我扔下去的药必然是假的,你怎可能带着真 药丸赴约?你又不肯放我走,与其几年后半死不活的受制于你,不如当断则断。” 顿了顿:“慕容之恪曾对我说过,若是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还不如死了的 好。” 檀轻尘的眼神大海也似平静,闪着黑幽幽的光,里面却深埋着海啸般足以摧毁 一切的阴沉暴怒,忍不住手一紧,已将铁镣捏得陷入贺敏之手腕中:“你们慕容氏 倒是尽出疯子。” 贺敏之痛得一声低呼,冷汗涔涔而下,却轻轻一笑。 檀轻尘惊觉,把铁镣掰开了些,追问道:“聂十三呢?你舍得?” 贺敏之抬眼看着甬道上方的一小片深蓝星空:“聂十三自有他的天地。你们白 鹿山的内功心法,都出自佛门一脉,他参悟深透,对情爱一念已是微薄。我死后, 对他得证天道只有益处。” “缘起缘灭,原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勘得破,他更勘得破。” 檀轻尘恍若未闻,眼神执着:“你还为那件事恨我?” 贺敏之不答,却道:“舅父待我很好,这些日子一茶一饭,都悉心照顾。” 檀轻尘摇头道:“你不说恨我,对我下手却从来不曾心软……你这般待我,让 我一世伤心。” 贺敏之嘻嘻笑道:“我还未死,只身在狱中,舅父为何不救我?” 檀轻尘沉默片刻:“我救不得你。” “原本已经帮你找了替死鬼魏兰亭,偏偏你说出了慕容之悯的身份。” “莫说我是摄政王,朝中势力尚未完全巩固,即便已当了皇帝,免你的死罪也 是千难万难。” 贺敏之凝视他的眼睛,笑道:“舅父让小英子翻供,咬出魏兰亭,再以摄政王 之尊,强令免去我燕亦余孽的死罪,纵使朝堂愤怒,大不了从此交出大权,归政退 隐。” 檀轻尘一震:“我若当真如此,你愿意陪着我一生一世?” 贺敏之笑而不答,眼神中没有嘲讽,只是完全洞悉的清澈。 不知是他浅淡出尘的笑容使然,还是狱中油灯太过黯淡,贺敏之明明就在眼前, 触手可及,檀轻尘却觉得只要一眨眼,他就会从此消逝不见。 力不从心的虚弱恐慌从心底涌出,檀轻尘伸臂隔着棉被紧紧抱住贺敏之,声音 有些干涩粗糙:“你知道我放不开,也知道我的大志……何苦这样逼我?生灭丸我 怎么会不给你?你好好活在我身边又有什么不好?” 贺敏之有些困倦,闭上眼打个呵欠,道:“我虽杀了废太子,母亲毕竟是宁国 的安和公主,赐我全尸罢。” 檀轻尘静静搂着他,不再说话,待他睡着,方起身轻声道:“我会让你活下来。” 清晨,聂十三沿着幽暗的甬道走近铁牢,贺敏之正睡得香甜,身下垫着一床, 身上裹着一床,都是上好的厚丝棉被。 聂十三轻轻掰开铸铁栅栏,星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停在墙角处,凝视片 刻,微微一笑。 走到贺敏之身边,见他白玉般的脸颊上隐隐透着一层绯红,长睫低垂,上唇微 翘,忍不住伸手捏住他的鼻尖。 贺敏之猛然惊醒,睁眼见是他,眼神立即柔和下来,坐起身子,半睡半醒道: “你回来啦?” 聂十三爱极了他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一手将他按倒塞回被窝,眼神热热的,声 音却冷淡:“你接着睡吧,我等着就是。” 贺敏之果然躺下继续睡了。 又睡了一个时辰,方起身打个呵欠。 聂十三凝视片刻:“气色倒很好……”握着他的手,问道:“冷吗?” 贺敏之摇头:“揍完那帮秃头了?苏缺的骸骨呢?” “也没怎么揍……骨灰已经送去蝶楼。” “苏觉怎么说?” “没说什么。苏觉一心想着替摄政王办事、报效朝廷。苏缺有个兄长,已经在 羽林军中任职。” 贺敏之默然片刻,道:“十三,以后咱们每年都要记得祭奠他。” 聂十三嗯的一声,直接问道:“你呢?什么时候死?” 贺敏之气道:“聂十三,如果我打得过你,我已经打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说话难听。” 聂十三闭上嘴,两人四目相对。 良久,贺敏之忍不住笑了,道:“杨大人跟我说了,十一月初三,赐鸩毒、留 全尸。” 聂十三道:“我大概送不了你。下个月末武林各大门派会盟白鹿山,师父想让 我回山接掌山主之位。” 贺敏之笑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劝你还是留着看看我的棺材吧,十一王 爷亲自挑的春芽木棺,埋地千年不朽,寻常人难得一见。” 聂十三只沉默不语,贺敏之看了心中不悦,挥手道:“你先去白鹿山好了,以 后如果回靖丰,记得到城西郊外的坟地看我。” 聂十三叹口气,道:“我等你葬了再走罢。” 贺敏之喜道:“咱们家被封了,你住哪里?” 聂十三道:“我就住城西郊外。那地方僻静,我正有个极难的紧要关卡过不去, 趁着这些时日可以琢磨演练。” 檀平回禀完毕,檀轻尘道:“让蝶楼守在城西,聂十三一有异动,即刻来回。” 檀平道:“这事甚是出奇,聂十三一直对贺敏之情深义重,这番作为竟像换了 个人,让人心寒齿冷,想必其中有诈。” 檀轻尘笑道:“小师弟从小性子冷,一翻脸就不认人,更是一心求剑道。当年 在山上,最疼他的二师兄因病死了,下葬当日他为着一招剑法未曾练好,竟终日不 离剑室,更不曾为二师兄落过一滴眼泪。这么一看,今日他对敏之无情也属寻常。” “只不过……敏之擅算计,此事真真假假,暂时也摸不透,所以那晚在牢里, 我没有把菩提生灭丸给他。” 思量一会,确认道:“他们说的话,你记得字字不错?” 檀平道:“牢房墙角处安了熟铜千里追风管,属下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说到苏缺时,果真说的是“咱们每年都要记得祭奠他”?” “是。” 檀轻尘冷冷一笑:“咱们……好一个咱们!” 檀平道:“王爷,只要看住聂十三,贺敏之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檀轻尘道:“他花样再多,人还在本王手中。再说本王又怎会全无准备?” 翻开一道折子,随口问道:“我让你找的人都找到了吗?” “已找到几个,都不十分合用。” “下月初三前办妥此事。” 转眼便是十一月初一。 这些天来,聂十三每日只在郊外冥想或是试剑,毫无异常举动。贺敏之在牢中 好吃好睡,间或傅临意等还寻他聊天玩笑,杨陆趁夜带酒进大狱,与他大醉一场。 檀平去狱中看过小英子,还带着小英子的徒弟小顺子,说王爷不便前来,只让 自己过来探视。 小英子感动之极,涕泗横流,哭着磕了头,吩咐小顺子务必以死相报王爷大恩。 临近年底,各州府上报的政事极多,更兼草原朗羯部落日益坐大,一举一动都 要倍加留心直接报送,檀轻尘批阅处理了一整夜,通宵未眠,却仍是神采奕奕。 小顺子见他得了空,忙奉上一碗核桃酪,禀道:“王爷,找来的人已经在外候 了一整夜啦。” 檀轻尘推门而出。 只见书房外站着三个年轻人,一色的身形修长、容貌秀美,不知是天气冷亦或 是心中害怕,都在簌簌发抖。 冷眼端详一番,见中间的少年眉如春山,眼横秋水,最是有几分相似,但鼻梁 不算挺秀,嘴唇轮廓亦不够明晰优美,更兼肤色苍黄,哪里有贺敏之万分之一的风 神? 沉吟片刻,吩咐只留下中间的少年,又让小顺子准备烙铁。 此时天色将明,天边一丝鱼肚白映得檀轻尘眸光分外黝黑残酷。 不一时,小顺子提着火炉和一支三角烙铁过来,倒是添了些许暖意。 那少年情知不好,却连求饶也不敢,扑通跪倒,闭目待死。 檀轻尘凝视他的面容,道:“留着眉眼额头不动,给他烙吧。” 皮肉烧烂的焦臭味与那人的嘶声惨叫糅在寒冷的空气中,烟雾升腾,檀轻尘神 色丝毫不变,淡淡道:“檀平,今夜你去趟重狱,让赵牢头寻个由头,把贺敏之的 脸照这样子烙了。后天赐鸩毒,到时人多混乱,把这人带进去掉个包就是。” 檀平答应着,打量檀轻尘的脸色,道:“可惜了贺大人那张脸……” 檀轻尘轻笑道:“大理寺重狱守卫森严,我自己出入倒也罢了,今夜换活人进 去却是不便,万一这西贝货两天里再露了馅,只怕敏之这条命当真保不住。” 低声一叹:“失了容貌没什么,我要的只是敏之,天人之姿与恶鬼之形,也没 多大分别。”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