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普通百姓,那不是我能干的事情 韩大妈来到前院,与文秀妈一起,收拾起了房子。她们先把玻璃擦了,又把家 里的桌桌柜柜全都擦了一遍。“你等着,我去去就来,”韩大妈从家里抱了一盆花, 看了看说道:“他喜欢兰花。”就将它端端正正摆在了窗台上。 文秀妈回过头,望了望,说道:“对呀,我都忘了,你比我记得还清楚呀!” 韩大妈叹了口气:“唉……那年月,他受了那么大的罪,还忘不了给兰花浇水 呢。” “也是的,他常常自比兰花呢,还写过空谷幽兰的条幅呀!”文秀妈抹泪说: “他越是临近到家,我这心里越毛——你说,见了他,我说啥好呢?” 韩大妈说:“别想那事了,好好善待人家就行啊。” 文秀妈不再哭泣,俩人又忙碌起来。 憨哥身穿西装,扎着红色领带,特意进行了一番梳妆打扮,兴致勃勃地开车在 路上奔驰。今天,晴空万里,他拉的客人,正是从海外归来的文秀爸文志强——此 人六十多岁,高挑个儿,两鬃花白,戴一幅金丝眼镜,看样子挺激动的。从机场高 速下来后,他边向窗外观看,边兴奋不已地说:“慢点慢点,让我好好看看,北京 这些年变化可真大呀!” 憨哥放慢了车速,下了三元桥,问道:“都安排好了?” 文志强说:“是的,住长城饭店,全都安排好了。” 憨哥说:“你呀,完全可以过来住嘛!” “我……我是想……”文志强无法往下说了。此时,他看见立交桥下,一大群 老太太在扭秧歌,又激动起来,连喊:“国粹国粹——国宝国宝……多少年没看到 了……”就要求赶紧停车。 刹住车,憨哥不解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文志强说:“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我从小就好这个,看了心里就痒痒的。” 憨哥下车领他奔了过去。刚瞅了瞅,文志强居然随着锣鼓点子不由自主地扭上 了,而且从生疏很快熟练了起来。 扭秧歌的老太太们见后,热情地喊:“老同志,进来扭呀!哈哈哈哈……” 憨哥笑道:“人家是邀请您老一起玩呢!” 文志强笑了笑,就进了队伍,放开手脚和老太太们扭了起来。 憨哥在一旁向人们介绍道:“他是刚刚归国的文先生,在海外漂了三十年了, 才回到北京来呀……” 人们听后,都鼓掌欢迎,一时间,锣鼓更响了,大家舞得更欢了。 文志强越舞越来劲,一个老太太瞅着说:“咳,甭管出去多少年,这舞的魂魄 肯定渗到他的骨血里了……” 居委会门前,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广场。王大爷等人买了许多气球,韩大妈和文 秀妈到丰台四季青花圃买来十盆兰花,把这儿装点得既热闹又素雅。正面墙上人口 普查的标语,换成了“热烈欢迎文志强先生”的横幅,桌子上,摆满了瓜果梨桃, 张主任陪着红十字会的秦主任等几位领导坐在主席台上。王大爷、陈大妈、李大妈 等街坊邻居,各家自带板凳马扎,都兴致勃勃地坐在下面,大家的情绪既亢奋又紧 张,全都伸长脖子,等待着文志强的到来。 红十字会秦主任看看手表,说道:“该到了呀。” 张主任点了点头说:“小韩子去接的,错不了。” 在人们的期盼之中,有人在喊:“来啦——来啦……”所有人都起立,鼓起了 掌。 这时,文志强在憨哥的陪同下,匆匆来了,他一边疾走一边擦汗,见欢迎他的 横幅,更是激动不已,喃喃说道:“想不到想不到,老街坊们,真还没有忘掉我呀!” 张主任迎上前去,还没说话,文志强就首先开口:“啊,张支书……你可是比 当年发福多了!” 张主任握着他的手说:“老文呀,你还是从前那样子,没变没变!哈哈哈哈… …” “老喽,”文志强摇晃着脑袋说:“都一个甲子了,都六十开外了!” 台上的几位领导一一与文志强握手,表示欢迎;秦主任在一旁热情地进行着介 绍:“这位是区民政局的陈局长——这位是区红十字会的朱主任,这位是……” 忽然,文志强冲群众中奔去,一把抓住王大爷的手,久久不放。 王大爷说:“文技术员,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师傅呀,你有恩于我呀!你救助过我呀!”文志强眼里浸满泪花说道:“在 工厂批斗我,你处处保护我。在街道,更是……” 王大爷也很激动,抖抖地说道:“文技术员,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今天你 回来了,我们这些老工人、老街坊,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啊……”他也哽咽着说不出 话来。 台上的张主任伸着胳膊嚷:“怎么,老王头,你咋也哭上了?” “哦哦……”王大爷边擦泪边说:“是该笑才对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嚷叫 起来:“文秀妈——文秀妈……” 人们这才发现文秀妈独自一人,躲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偷偷地抹泪。 王大爷招呼她说:“文秀妈,快过来,赶紧的!” 文志强也看见了她,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泪眼汪汪说道:“你的信,红十字会 全转给我了。” 文秀妈愧疚地呢喃着:“我当年……我当年……” 文志强说:“我信上说过,我能理解。那边的后事一处理完,我就想着立即回 来——你还能接受我吗?”见她总抹泪,接着说道:“这么多年,你一人也真不容 易。” 文秀妈憋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囫囵话:“回家来了,为啥还要住宾馆……” “我……”文志强不肯回答这个问题,转个话题说:“咱那女儿呢?” 墙根的文秀没有扑上前去,而是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我的爸爸……” 紧接着,泪就下来,如珍珠,如断线,再也止不住了,趴在那儿,呜呜地哭起来。 张主任将准备好的讲话稿放进包里,很不好意思地对领导们道歉:“瞧我们这 儿乱的,这会没法开了……” 陈局长笑道:“三十年的故旧、亲人见面,场面感人呀!” 张主任擦擦汗,连连点头:“是的,倒也是的……” 开完欢迎会,王大爷等人连押带推,将文志强拥回家来。文秀把母亲扶进沙发, 边出屋门边说道:“妈,你们说话,我出去买点吃的去。”又望了望文志强,最终 那个“爸”字没叫出口,擦去泪,转身走了。 文秀妈始终不开言,一个劲地恸哭,身体如秋风中的衰草,抖抖瑟瑟,仿佛要 把三十年的泪水,一次流完似的。文志强扫了一眼洁净的家里,低头安慰道:“小 庆,别再哭了,当心身体呀。” 终于,文秀妈擦擦泪,问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癌症。”文志强说:“她总是哭闹,折腾了我整整四年。” 文秀妈急忙停止哭泣,问道:“啥时候过世的?” “去年冬天……其实,我十多年前就想回大陆来的。” 文秀妈眼睛瞪得老的,说道:“是啊,你的信上说,你们感情不和,要回来重 新跟我过,为什么那次没来呢?” 文志强说:“离婚手续太麻烦,又是财产,又是公证,又是……我离不掉,怎 么能回来和你过呢?” “你那次说回来又没回来,肯定是还在记我的仇。” “没有,我真的是无法离婚。” “唉……”文秀妈叹口气说:“吃水果吧。这三十年,你好几次说要回来,害 得我总在盼啊盼啊,头发都……”又哭了起来。 文志强给她递上水果,说道:“别哭了……小庆,听我的话。” 文秀妈又止住了哭,问道:“你看什么?” “兰花。”文志强想了想,抬头问道:“老街坊老工友全都那么热情,韩大妹 子咋没见着?” 文秀妈也疑惑地说道:“按理说,她是应该来开欢迎会的。” 此时的韩大妈,在家里坐立不宁,在菩萨面前念了一回阿弥陀佛,心情仍然平 静不下来:“我这是怎么了?”一抬头,见王大爷进来,忙迎上前去说:“你来啦 ……坐吧。” 王大爷说:“你怎么没去开会呀?刚才迎接老文回来,好多街坊都在念你的好 呢,老文也在台上台下寻你……看你气色不大好啊,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韩大妈叹口气道:“就是这几天,老是心慌气短,啥事都不想 干……” “要不要去医院瞧瞧?” “不用不用。”韩大妈摆摆手道:“你院的文家还好吧?” 王大爷说:“还好,还好!红十字会、民政局的人都说啦,他俩可以住一起, 是合法夫妻,不犯法。” “听憨哥刚回来把事情都说了,”韩大妈说:“那你就多给做做工作,赶紧让 老文从饭店搬回来得了。” “这没问题。”王大爷说:“嘿嘿……那咱俩的事呢?” 韩大妈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说:“你和我家老韩,是光屁股 长大的伙伴,又是一起进的工厂。老韩死的时候,就有心……可那时你家老顾姐还 好好的……” “是啊,”王大爷感慨地说:“现在总可以了吧?” “你做着准备吧。”韩大妈想起给文秀妈的承诺,说道:“不过,我这儿还有 一件大事,办完就……” “大事?”王大爷不解地问:“什么大事?” 韩大妈见王大爷疑惑地望着她,说道:“你坐下,有些事,本来一辈子都不想 说的,但是,过了大半辈子,老了还得说。” “啥事?” 韩大妈叹口气说:“这几十年,文秀妈恨我,她没错,张主任怀疑我,也没错。 当年,我和文志强,的确有那事……”一时间,大喘不已。 王大爷赶紧扶她,说道:“这事,我早知道。要不是你心肠好,把个血肉模糊 的文志强窝在家里救护,他那条命早没了!你这么善良,还有啥自责的?” “不不……” “谁要责怪你,他就是没活出人味儿来。文志强当年就告诉过我,要是没你, 他一定会自杀的!”王大爷动情地拉住她的手道:“你是好女人,你是天下最好的 女人啊!” 长城饭店宏伟而又豪华,大厅里,钢琴手弹着约翰斯特劳斯那优美动听的圆舞 曲,不少中外人士都在边喝饮料边交谈,气氛和谐而又温馨。在左边大吊灯下的沙 发上,文志强疼爱地为文秀递上咖啡。 文秀喝了一口,说道:“太苦……”就不再喝了。 “接着说,接着说……”文志强挥手让服务员拿来了一杯茶水。 文秀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是上了业余经贸大学,不想吃皇粮,自己开了 个服装店,有了一些钱,这才办起了超市……” “好,好!”文志强说:“事业上,要不要老爸支持?” “我当然希望有人支持。”文秀说:“不过,我想通过自己奋斗,将来搞成连 锁集团!” 文志强眼中放射出兴奋的光芒,说道:“不愧是我文某的女儿!你的想法很好, 而且通过努力,一定能够实现!”边笑边从公文包里取东西,说道:“秀儿你看, 需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我要依靠我自己的劳动,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文志强大惑不解地望着她,半晌才说道:“怪不得你这么大了,还不嫁人。秀 儿呀,事业上最不成功的男人,是被婚恋开除出局的;而事业上最成功的女人,同 样是不会获得生活幸福的啊!” 文秀坚定地说:“我有对象!” 文志强大喜过望,说道:“秀儿,你为什么不早写信告诉老爸?你今天为什么 不把我那乘龙快婿带来?你呀你,可不要给我打埋伏哟!” “乘龙快婿?”文秀乐了。 父女俩谈完话后,文秀回到她刚刚开张的超市,在各种商品之间,她边摆货边 冲正从夏利车上卸货的憨哥笑道:“乘龙——快婿……” 满头大汗的憨哥愣了一下,说道:“又在损我呀!你们父女见面,他都说了些 什么新鲜事儿?” 文秀说:“他呀,不但说要见女婿,还主动提出,一定要专门去你家。” 憨哥停住手,问道:“去我家?他去我家干什么?” 文秀边干边说:“瞧你那严肃样儿,你以为他去看你?美不死你!人家是要去 拜会你妈呢!” 憨哥自语道:“专门去看我妈?这……” 这时,来了一辆蓝鸟小车,李亚男从车里出来,笑着与憨哥打招呼道:“又来 这儿助人为乐了?” “嘿嘿……这儿正忙。”憨哥说:“你有事?” 李亚男说:“文秀在吗?” 文秀在里面应了一声道:“谁呀?” 李亚男过去说道:“好你个文秀,如今你那大款老爸回来了,咱这生意,一定 会越做越大!”热情地与文秀握手道:“你真有福。”又指指牌匾笑道:“果真你 是‘福特多’呀!哈哈哈哈……” 文秀说:“我才不想沾任何人的光呢!” 李亚男就笑起来:“虚伪。我可不信!” 文秀抽回手道:“信不信由你!”丢下她,要去里面干活了。 李亚男边追她边笑道:“文秀,生气了?咱都是做生意的,又是合伙人。你听 我说,能不能介绍我跟你老爸认识一下,今后业务好向外发展……” “行啊!”文秀站住道:“但你得保证,现在我要的货立即备齐!” 李亚男急忙表态:“没问题!没问题!”她出来对憨哥嚷道:“我的车先放这 儿,憨哥,开车吧,去我那儿拉货。” 文秀跟着出来,催促道:“还愣那儿干啥?快去呀!” “哦哦……”憨哥说:“文秀,这些重箱子你别动,等我回来搬。” 街上车水马龙,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流动不息……一路上,李亚男的话,也像流 水一样,从来没有停过。过六里桥时,她又一次对正在驾车的憨哥说:“我说了那 么多,你倒是说话呀!” 憨哥目视前方,说道:“我早说过了。” “你说的是什么?” “我不想重复——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咱俩不合适。” “可我也早告诉你了:没有处过朋友,你怎么知道就不合适?咱先处朋友,好 吗?”李亚男想亲一下他,故意将身子向他身上靠紧。 憨哥吓了一跳,有些发抖,说道:“别别……我不处,我不处……” 李亚男见状,仰头大笑道:“你是好人。不管今后你跟谁,我都会把你当成我 最好的朋友。” 憨哥说:“嘿嘿……我就是憨点儿,其实并不傻,知道你对我挺好——我从心 里很尊敬你的……” 李亚男望着他道:“你太拘谨了——你根本无法想象,现在这社会上,那些男 人都是怎样生活的。”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不愿意那样。”憨哥想了想,问道:“肖玲咋样?” 李亚男说:“她倒好,给我来了个速战速决,找了个老外,已经出国了。我还 没告诉你,小丽、小芹她们,一人找了一个外经贸的,也已经结婚了。”忽然说道 :“憨哥,我再问你一句话:如果你真的认定咱俩不合适,我也要去找老外了。” 憨哥望了她一眼,然后直盯前方,坚定地道:“不合适!肯定要失败!” 李亚男说:“你怎么知道?”见憨哥的厚嘴唇向上翘起,脑袋轻轻摇晃,完全 是一副彻底否定的神情,就不再说什么了。 韩大妈坐在那儿想心事,一动不动。门被轻轻推开,王大爷闪了一下面,向身 后说了声:“你进去吧。”自己就走了。她从凝思中收回神情,一抬头,顿时愣住 ——原来,文志强拎着个大包,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俩人对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忽然,文志强“咚”地跪了下去。 韩大妈大惊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此时的文志强,已是泪流满面,喑哑道:“被你救活的无用之人,回来看你来 了!” 韩大妈忙拉他起来,说道:“当年那事,就别再提了。快起来呀!” 文志强倔强地说:“不,你就让我跪在这儿,把几十年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不然,我这辈子死了也不得安生呀!” 韩大妈执意拉他道:“你这人,老都老了,还像当年似的,动不动就给我下跪。 今儿你不起来,我也陪着跪……”边说边要跪下去。 文志强一看,反过来扶持她,俩人这才站起来,然后又坐在椅子上。 韩大妈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说道:“你还是那样儿,就是头发白了。” “老喽老喽。”文志强边说边取下眼镜擦泪。 韩大妈说:“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不管有多大的冤屈,这也是生你养你的 故土,落叶总得归根嘛!” 文志强望着她道:“你还是那么善良,还是那么会劝导人。” “别乱夸人呀!快喝水。” 文志强环视四周,不无感慨地说道:“一晃几十年了,别人的家里都大变样了, 可你这儿还是老样子,真好像我昨天才离开这儿的!我可以想象到,你的经济,一 定很困难……”边说边掏出一沓钞票,说道:“请一定收下……” 韩大妈的心咯噔一下,坚定地推过去,说道:“不不,我不要!你这是干什么?” 文志强说:“给我这个机会吧——这虽然算不上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但可以 说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韩大妈说:“我不要,你拿回去。” 俩人推推搡搡时,文志强把钱偷偷塞进被子下面,转了个话题说道:“你是知 道的,我在海外那个家,并不开心,我给你写过许多信,为什么没见你的一点回音?” 韩大妈别过脸去,说道:“我不想。” 文志强欠了欠身道:“为什么?” 韩大妈想想,抹起泪来,说道:“你就别逼我了!” 文志强动情地说:“是我混蛋!为了我,你受尽了屈辱。我听说,你被剪了头 发,挂着破鞋游街,还……” 韩大妈吼道:“别说了好不好?我最怕说那些事啊……” “好好,我不说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墙上的石英钟的大针转了一圈又一圈,韩大妈开了口:“你 回来之后,应该安安心心和文秀妈过日子,人家也是为了你,苦了自己大半辈子… …” “可是,你是我的大恩人。再说,老韩师傅又不在了,我……” 韩大妈边推他出去边嚷道:“你快出去!我已经有人了,你回你家去……” 文志强硬被推了出去,刚想说话,门就关了。片刻之后,门又打开,他赶紧说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咱俩那段生死患难的经历,我一辈子刻骨铭心,永远也 忘不了啊,我想……我想……” 韩大妈的情绪似乎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你回去吧——真的,听我的话,好 好和文秀妈过日子,啊?” “可我……”文志强刚说了半截,那一沓钱就被扔进了他的怀里,门“哐”地 一声被关死。 屋内的韩大妈,背靠着门,大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嘴在动,却没有 发出任何声音,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流着…… 憨哥开车刚拐过弯儿进胡同,就看见文志强垂头丧气向外走。他急忙停车,主 动上前打招呼道:“文先生,回宾馆?我送你。” 文志强一见他,愣了一下,问道:“你小子,那天接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早说?” 憨哥被问得莫名其妙,说道:“说什么?” “你就是韩师傅的儿子吧?” “是的!嘿嘿……是那天没来得及告诉你。” 文志强盯着憨哥直瞧,喃喃说道:“像你妈……” 憨哥被瞅得不好意思了,瓮声瓮气说道:“文先生,我送你走吧?” “不了不了……我这是憋得慌,出院来看看,待会儿文秀回来,我还要让她领 我去见她男朋友。” 憨哥一听,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说道:“他那男朋友有什么可见的?” 文志强认真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憨哥更加不知所措,含含糊糊道:“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还动不动 见到生人面红耳赤,找不到北。” “是吗?”憨哥想溜,文志强揪住他道:“你别走,我问你,那男的真是那么 个窝囊废吗?是不是你跟那人有过结,所以才这样毁坏他的名誉?” “不不!他真的憨,真的憨……” “这可真是,秀儿她千挑万选,到头来,捡来个漏油灯盏!”文志强说:“我 相信你的话,我得阻止这件事,为秀儿另作安排!” 憨哥一听急了,嚷道:“别介别介!我……我……” 文志强问道:“为什么呀?你们一家都忠厚老实,我是得听听你的看法。” 憨哥“嘿嘿”着,不知如何是好。 在长城饭店的一个标间里,文志强热情招待了前来联系业务的李亚男。他手扶 着金丝眼镜,看着名片说:“李亚男——经理……” 今天,李亚男特意做了一番打扮,显得很艳丽性感,坐下说道:“什么经理不 经理的,我这经济实力,在你的眼里,还不就是个打工的!” 文志强说:“秀儿说起过你,她说你想见我,有事吗?” 李亚男说:“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想互相认识一下,彼此了解一下……” “哦……”文志强坐下后,说道:“请用茶。” 李亚男边喝茶边说:“文先生这次回来,不想结交些朋友吗?” “想啊,朋友多了路好走啊!” “那么,就先交我这个女朋友吧!” 文志强不解地望着对方,问道:“女朋友?” “哦……”李亚男感到这话说得有点现代了,脸一红,改口道:“女性朋友! 我在北京认识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为你……” “不。我不过问政治,也不想巴结上层。”文志强深有感触地说:“在北京, 我倒是最敬重那些普通老百姓——我要交的朋友,正是他们!” 李亚男不觉一怔,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文志强见她不吭声,反问一句道:“李经理,你说呢?” “那是那是,”李亚男说:“那些生活在胡同里的普通人,最质朴,最善良, 最不贪,最乐意助人……”想到了憨哥,高声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他是开出 租车的,人品绝对好,而且……” “你是说,韩家那个小伙子?” “对呀!你认识他?”李亚男望着他,忽然尖叫道:“哇,文先生,你还不知 道吧,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呀!” 文志强惊异不已,站起来道:“你——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李亚男赶紧跟着站了起来,说道:“文先生,你坐下,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 告诉你……”边说边扶文志强重新坐下。 文志强摇着脑袋说:“他怎么会是——我文某的儿子?” 李亚男说:“我听人都这么说,当年闹‘文革’,韩大妈和文秀妈同时在医院 临产,结果很乱,把他俩给抱错了。” “这是真的?” “那还有假。”李亚男说:“我听刘主任亲口说的——她呀,就是当年的接生 护士。这俩同生兄妹的故事,好多人都知道!” 文志强边想边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激动地拿起外衣,要向外冲。 李亚男说:“文先生,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文志强头也没回地说:“我的儿子……我要去认他……我要去见我的儿子……” 出租汽车公司,憨哥正在修车,大胖子孟师傅等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吵吵 嚷嚷:“闹了半天,人家文秀姑娘又是扣钱,又是扣车,敢情全是为了爱情呀!你 们这爱情,真够新鲜的!” 李经理接着说:“天下之大,像你这样的恋爱方式,真还不多见呢!哈哈哈哈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憨哥被大伙说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离合器上的螺帽愣往发动机上按,被 王师傅等人美美嘲笑了一番。孟师傅拍拍他的肩膀说:“怪不得你像金銮殿那公公 似的,任凭美女三千,佳丽如云,我自岿然不动,绝对是坐怀不乱呀!” 李经理说:“咋说话?你把他说成太监了!” “我这只是个比喻。”孟师傅挺着大肚子说:“憨人有傻福呀!” 这时,一辆索纳塔出租车吱地一声停在他们身边,文志强急匆匆地下来,径直 走到憨哥面前,死死盯住他瞅。 憨哥感到莫名其妙,嚅嚅说道:“文先生,你这是……” “儿子!” 文志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手在抖,身子在抖,居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看得大惊。 孟师傅诧异地说:“儿子?憨哥怎么成了他的儿子?” 李经理也觉得匪夷所思,摇晃着脑袋说:“这事玄乎……这事玄乎……” 憨哥大惊失色,心里道:“不是说好了嘛,一定要保密的——谁告诉他实情的?” 文志强激动地叫起来:“孩子呀,你是我的儿子——我做过调查,你的确是当 年在产房被抱错了,你真的是我的亲骨肉呀!” 憨哥明白之后,反而并不激动,咳嗽一声,对文志强说:“这事我知道,你平 静一点……冷静一点……” 文志强说:“孩子,我在海外的事业,正需要有人继承。这么多年,我做梦都 想有个儿子呀!如今,老天有眼,把你交给了我!我……当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之后, 我的心怎么能够平静呢?” 李经理听出了门道,和王师傅等人议论起来,说道:“这么说,他的老爸,原 来是海外归来的大款爷呀!” 孟师傅点点头说:“他来咱公司后,惊喜是一个接着一个,他的好运来了,谁 想挡都挡不住呀!” 憨哥沉默了一会,才对文志强说:“其实这事呀,文秀妈——不不,那是我的 亲妈,她和文秀,还有居委会的人全都知道……” 文志强的眼镜片闪闪发光,喑哑着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憨哥却不愿多说了。 从出租汽车公司出来,文志强并没有回长城饭店,而是直接回到了文秀家。一 进门,他站在那儿,坐也不坐,直勾勾地盯着文秀妈问:“这么多年,你写信为什 么不告诉我?”见对方只是流泪,沉默无语,又说道:“我在问你呢,你说话呀!” “我……”文秀妈擦着泪说:“我和韩家有矛盾……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好不 容易把文秀拉扯大,尽管她越大越不听我的话,可我就是舍不得她……”哽咽得话 也说不全了。 这时,门“哐”地被推开,进来了文秀;俩人顿时不知所措。文秀妈赶紧掩饰 道:“我们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文秀说:“妈,我全听见了。” 文志强与文秀妈对视片刻,上前说道:“秀儿,你也是我的女儿……那小伙子, 也是我的儿子,我全都认你们,并让你们今后……” “不!我已经在政府登记过了——我是韩家的人,我这就搬出去生活……”文 秀说着,就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文秀妈哭着拉她道:“文秀啊,你不能走……妈离不开你!” 文秀说:“妈,别拦我——你们只要生活的好,我就放心了。妈,是时候了!” 说完,拎起箱子便走。 屋里的俩人,木然而立。 当天夜里,憨哥把文志强找过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母亲,韩大妈哭了一场,面对 一桌饭菜,母子俩谁也吃不下去。 “这事还是给捅开了!” “我就想,迟早他会知道的……”韩大妈擦去泪,问道:“他还说了些啥?” 憨哥说:“他说让我去海外,掌管他的家业,让我去学习高科技,搞经贸……” 韩大妈摇摇头说:“这么说,你还真是出国的命,宿命呀!当初,那个空中小 姐不就是嫌你出不了国吗?这回……” “我是个普通百姓,那不是我能干的事情!”憨哥坚决地说:“妈,我不走, 我不离开你……” 韩大妈说:“你出不出国我管不着,可是,为了文家的幸福,你必须离开我。” 憨哥带着哭腔说:“妈,你真要赶我走啊!” “我想过了,”韩大妈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这事一捅开,他文志强一定会 要认儿子的。你不过去,那一家就无法圆满。” 憨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那文秀呢?” 长城饭店,中外人士出出进进,大厅的钢琴曲,也换成了贝多芬的《英雄交响 曲》,显得悲壮而豪迈,一旁的沙发上,文志强特意将憨哥约到这儿来,进行庄严 的父子对话。 文志强说:“我是你老爸——是你亲生父亲呀!” 憨哥没有吭声。 文志强又说:“孩子,你倒是表个态呀!” 终于,憨哥开了口:“我考虑过了,我不去。” 音乐高亢起来,文志强激动地说:“可你是我儿子呀!子承父业,这是千古传 下来的信条——再说,我人生风风雨雨几十年,创下这份产业。我过去最遗憾的, 就是没有个儿子,如今老天开眼,这让我……” 憨哥也动了情,眼睛湿润,上前安抚他道:“你是我的父亲——爸……” 文志强一把拉住他的手,抖抖地说:“儿啊,你是我生命的延续啊!我老了, 今后……” “爸,”憨哥说:“我这人憨,时常被人家取笑,要真到了美国,那老外还不 把我当傻瓜耍——这也有损咱中国人的形象啊!” 文志强用手扶了扶眼镜,说道:“憨?谁说你憨?我看你很聪明的嘛!” “嘿嘿……我真的很笨呢,嘿嘿……”憨哥说。 憨哥走后,文志强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感觉到钢琴曲不知什么时候又换成了莫 扎特那轻快优雅的旋律,心中的悲壮之情刚刚平复下来,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李 亚男就又来了。她先打趣一番,然后反客为主道:“文先生,想喝点什么?今天我 请客。” 文志强皱皱眉头,淡淡说道:“不,我什么都不想喝,只想一个人单独坐坐。” 李亚男收起小包,坐在他身边说:“正好我今天公司没事,可以有时间陪陪你。” 文志强想让她走,但又无法说出口,见她已经坐下,只好应承道:“那就…… 那就谢谢了。” 李亚男见他情绪不佳,说道:“文先生,我想请你看场芭蕾,那《胡桃夹子》 可是……” 文志强挥挥手道:“对不起,我不喜欢西洋的艺术,别费心了。” “京剧!”李亚男叫道:“这可是正宗国粹呀,我请你去长安大剧院——咋样?” “我……我脑子里乱得很,哪有心思看戏呀!” “那……” 文志强烦躁地说道:“我怎么就想不通,我的儿子,为什么不同意继承我的家 业?为什么不同意出国深造?为什么给什么都统统拒绝?你说世上有这么傻的人吗?” 李亚男说:“憨哥呀,他这人……” 文志强打断她的话,兀自发表自己的见解:“他这是表面认了我这父亲,实际 从心眼里,根本没有把我这做父亲的放在心上,也就是说,根本没把我当他父亲看!” 李亚男不无感慨地说:“文先生,这也难怪,自打人家出世,你就没有抚养过 人家一天呀。” “是啊是啊,你们年轻人,不懂我们老年人的心,所以,我才千方百计要弥补。” “哈哈哈哈……文先生,你可不显老,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比我大不了几岁 嘛!嘻嘻……”李亚男想着法子讨好对方:“真的,看你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文志强没注意这些,说道:“老喽——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亚男笑道:“你不老。我还想与你合作在海外做生意呢!” 居委会的桌子上,放了十几摞钞票,李大妈、陈大妈等街坊邻居都围着观看, 议论纷纷,张主任说:“活了一辈子,谁见过这么多钱呀!” “得得得!别这么没出息!”王大爷说:“人家文先生不是全给咱的——你们 看,”拿起一份打印的文件说道:“除了捐给居委会,改善办公条件以外,人家还 点名要捐给医院呢!” 张主任问道:“当初抱错孩子的,是哪家医院?” 王大爷说:“这你都忘了?甭管那些,快往下看!”又念了起来:“希望留一 半给……”他不再往下读了。 陈大妈凑过来说:“念呀!下面写了些什么?”众人也都争着看起来。 张主任说:“他要给韩大妹子这么多钱呀!”自言自语道:“他该不会是想跟 韩大妹子过吧……” 一听这话,王大爷心里咯噔一下,脸立即耷拉了下来,背起双手,谁也不打招 呼,就回到了自己家里,望着自己刚刚装修的房子,生气地说:“哼,当年的小技 术员,如今成了大款,就拿钱来欺负人呀!”冲房外骂道:“救你的那一条命,是 用钱能买来的吗?” “在跟谁生气呢?”应声进来了韩大妈。她抬头将房子审视一遍,赞道:“真 不错呀,你真是下大工夫喽!” 王大爷想请她坐,但家具沙发还没买来,不好意思地说:“嘿嘿……这站没站 地儿,坐没坐地儿,让我这心里……” “不用不用。”韩大妈问他道:“你刚才在跟谁生气呢?” “还有谁?有了点钱就烧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是说老文呀!你呐,还是不豁达,看见人家有钱过得好,咱应该替人家高 兴才对!” “可他也不能损咱呀!” “人家挺好的,损咱什么了?” 王大爷气哼哼地说:“反正他给你的钱,你掖着自己花去,我不稀罕!” “哈哈哈哈……”韩大妈笑着说道:“你们男人呀,老了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孩 儿。那事我知道,可我什么时候收过他的一分钱?” 王大爷望着她,说道:“是嘛,咱救人一命,不是求报答的!” “那还用说?”韩大妈指了指文秀家,说道:“咱要抓紧那屋的工作呢!” “是是……” “我刚从那屋来的——文秀妈说,文志强还没有回家住的打算,只是像发了疯 似的追儿子……” “我去找他。当年在工厂,他就听我的。” 韩大妈想了想,说道:“那——你先去探探路也行,有空我再去跟他说说……” 王大爷转头问道:“你现在还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老文他俩这就成了,咱俩这儿也差不离了……”韩大妈脸色又 严肃起来:“可是……可是……” “你还在为小韩子的婚事操心,是吧?” “他这孩子,啥事都不告诉我——我得赶紧去婚姻介绍所打听打听。” “你知道前阶段大伙怎么说你吗?” “都说了些什么?” “哈哈哈哈……大伙说你是上班族里的那种专业人士。” “什么专业人士?” 王大爷一字一顿地说:“你呀,就是每天去婚姻介绍所上班的征婚专家!”说 完,开怀大笑起来。 韩大妈却没有笑,自言自语道:“我……我怎么落了个这名声?” 王大爷肩负着神圣使命,急匆匆赶到长城饭店,一进大厅,就被这儿的音乐呀, 喷泉呀,花木呀,吊灯呀……搞得头昏眼花。忽然,他眼一亮——原来他看见,文 志强正与李亚男坐在一起,又说又笑,就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不肯回家,原来 是和这小妖精泡上了!”气愤无比地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了文志强的衣领。 文志强和李亚男大惊失色,一个说:“王师傅,你这是怎么了?”另一个说: “这么粗鲁呀!我叫保安了!”王大爷没有理睬那一套,只是死死瞪住文志强。 文志强赶紧制止李亚男道:“别,千万别叫保安。”又对王大爷问道:“什么 事,你发这么大脾气?” 王大爷瞥了李亚男一眼,轻蔑地说了句“骚狐狸”,指着文志强的鼻子骂道: “你这王八蛋,当年真不该救你呢!” 文志强看了看打扮妖艳的李亚男,这才明白过来,解释道:“王师傅,没什么 ……你误会了,这位是文秀介绍来的朋友。” 李亚男见王大爷还在那儿发野,就尖叫道:“你这老头,怎么搞的?这可是文 明场所,快松手!” “滚开!”王大爷对李亚男吼道:“老头儿骂人可难听,这儿没你什么事!” 文志强急忙对李亚男说:“对不起,我们有事,你先走吧,生意的事,以后再 说……” 李亚男忿忿然说着“野蛮,粗鲁,没品味……”只好悻悻地离开。 王大爷这才松了手。文志强整整衣领,说道:“王师傅,坐吧,有啥事只管说。” 王大爷不坐,向四周望了望道:“当年救你,是怕红卫兵打死你,是希望你能 有个好前程……” 文志强不解地说道:“王师傅,我在你这工人阶级面前,永远是被领导者,你 愿打愿骂我都认,只是你说清楚,我现在错在哪儿了?” 王大爷说:“我问你,你是有老婆有家室的人,文秀妈等你盼你这么多年,好 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了,可你却住在这高级饭店,就是不回家,你安的是什么心?” “哦!为这事呀,”文志强从口袋里掏出发票,说道:“王师傅,再别生气了, 我这几天,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你看,我已经退房,这就准备搬回去住呢!” 王大爷一听大喜过望,当认定这是事实之后,才拉住他的手说:“当年没有白 救你。你呀,还是我们工人阶级的文技术员,哈哈哈哈……” 文志强也跟着大笑起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