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3 朱丽莎说得不错,外二科的护士长特别好。她没有夏冰想象的那么老,她只有 叨多岁,一个少妇,长得很美。皮肤是棕色,发着光,大眼睛、大嘴巴,像一个汉 族和少数民族的混血。 她见到夏冰和戴天娇后,就指着夏冰说,“你就是夏冰,听说你过去在过洗衣 班,不过,我没有见过你。是我猜出来的。” “你就是戴天娇。”她指着戴天娇说道,“人比名字还漂亮。” 说着就把她们俩一手牵一个,走到了科主任和教导员的办公室,刚好两个头儿 都在。护士长一进门就说:“怎么样?沙老太真照顾我们科。” 主任和教导员忙站了起来,伸出了手,握手。 她们俩看到,主任是一个瘦老头,头发稀疏着,都已经白了。教导员大约有40 岁的样子,不胖不瘦,身上有一种很军人的东西。 主任看着护士长说:“你现在力量更大了。好好带带她们。” 护士长:“好好带带倒是没问题,就怕到时候又都飞了。” 主任笑了,他说的是江浙普通话,可是又拐着向本地话靠近:“你不要叫她们 飞嘛,让她们当‘永久牌’嘛。” “怎么永久嘛,你看看这些年了,哪里还有像样的大学生分来。”护士长说着 扭着头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个漂亮姑娘。 “好的大学生,都叫你收编了,”主任说着,就用手指一指护士长,对夏冰和 戴天娇说,“护士长的爱人是大学生,一也在我们医院工作,现在是内一科的副主 任。” 护士长就笑着,用娇嗔的声音说道:“谁像我们那时那么傻,现在的年轻人才 不吃‘窝边草’呢。” 主任就笑着又指着护士长对夏冰和戴天娇说:“你们问问你们护士长,看她愿 不愿意现在把‘窝边草’让出来。”说完主任就笑了,哈哈哈的。 教导员说话了:“我看你们俩都是有文艺细胞的吧。” 夏冰和戴天娇就互相看看,不知怎么说好。 “那还用说,你看这两张脸。”护士长自豪地说道,已经把她们两当自己人了。 接着,护士长又对夏冰和戴天娇说:“这下教导员可以不发愁了,要不每一次晚会, 他都发愁。硬把我们这些老骨头赶到台上。” 主任假装一瞪眼:“哎,小曹呵,你什么意思?告诉你,我还是要当乐队指挥 的。”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护士长又一手牵上一个,转身走出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得教导员在里面叫道: “哎,等一等。”教导员追到门口,说:“我看以后每天的报纸、信件,就让她们 俩去拿好了。”又对夏冰二人说:“拿回来以后,要按时间顺序把报纸夹好。” 夏冰和戴天娇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在走廊上护士就对夏冰和戴天娇说:“我们主任是个好老头,五十年代毕业的 大学生,上海人。已经在这个医院干了三十年了。”说完,护士长就在走廊上喊道: “于海,于海。” 一个声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响起,后来人就出来了,一个女人,也是三十多岁, 奇瘦。瘦得就只有骨头了,站在那像一具骷髅,走近一看,一双奇大的眼睛,总是 吃惊地睁着,嘴就像中国猿人那样凸出来,其他五官一概模糊。 护士长指着夏冰和戴天娇对这个叫于海的女人说:“这是才分来的夏冰、戴天 娇,给她们一人找两件工作服。” 于海应了一声,就带着她们俩向一间房子走去。在走廊的尽头停住了,于海从 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门,一股呛人的霉味、肥皂味扑面而来,屋 里一片漆黑,接着就听到“啪”地一声,一片刺人的白光,灯亮了。这时,她们才 看清这是一个库房,里面一层又一层地堆着棉被、被套、单子等,都是白颜色的。 于海给她们俩人一人两件工作服,都是旧的,说:“没办法,只有旧的。”她一说 话感觉很费劲,她问了一句,“谁叫戴天娇?” “我。”戴天娇说。 于海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于海。于海。”走道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哎。”于海应着就忙着关门。 三人来到了走廊上,只见一个男医生向她们走来。 “什么事?”于海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说,“忠军,什么事还让你跑过 来。” 被叫着忠军的男人,看了看夏冰和戴天娇,就把于海拉到了一边。 “什么事呵?神神秘秘。”于海说。 夏冰和戴天娇见状,就离开了。她们向护士办公室走去。戴天娇总觉得在哪见 过那个男医生,觉得声音也很熟,那种味道很足的北京话。想着就忍不住向后看了 看,她看到他们俩还在那说什么。 夏冰问:“他是谁?” “不知道。”戴天娇的脑袋里还在想那个耳熟的声音。 “不会是于海的爱人吧?”夏冰说着又把头扭向后面。 “不知道。” “如果是就太可惜了。” “为什么?” “你看那个男的长得多帅,女的就太困难了。” 戴天娇听了就笑了,捂着嘴,低着头。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护士办公室,护士长正在和一个男同志在查对治疗本。护士 长说:“这是王培强。我们科的半边天。” 一句话说得叫王培强的很不好意思,一口四川口音:“说啥子哦,护士长。” 说完,他又扭过脸对夏冰和戴天娇说:“其实,你们分到一五八还是好,一五八的 伙食是全区医院最好的,水果就更是多了。你们还没有到过大平地,那里是医院的 苹果园,那里的苹果才多呢……” 护士长又示意王培强继续查对。夏冰和戴天娇就张着眼睛满屋子乱看,护士办 公室不是太大,一间约十二平米的房子。门正对着窗户,在窗户下面放着两张对在 一起的三抽桌,桌子的一侧放着一个病历柜,紧挨着病历柜旁,放着一个人体秤。 另一侧是一个眼药柜,在它旁边放着一个长条靠背椅。进门的右边有一个洗手池。 护士长递给他们一个本子,说:“这是排班本。我已经排好班了,你们先看看。” 夏冰和戴天娇就坐在那个长条靠背椅上看了起来。 看了一眼,戴天娇却竖起耳朵听着走廊上的声音,她依然在回忆,她觉得进入 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那个地方响彻着那个男医生的声音。她对这个声音有一种 恐惧感,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声音。突然,她似乎想起来了, 那是还在学校的时候……她来到了走廊上,可是在走廊的尽头已经没有人了。 她断定,这个人就是那天她在学校操场上突然遇到的那个男人。那时她没有太 看清那个人的脸,但是从身材和声音来判断,就是他。可是,他是谁呢?怎么会在 一五八又碰上他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回到宿舍夏冰和戴天娇都很高兴,可是,任歌好像很失望,她一副沮丧的样子 到了夏冰她们宿舍,“嗨,简直是一张苦瓜脸。” “你们护士长吗?”戴天娇问。 任歌说:“还会有谁?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当了护士长戳总要绷着一张苦瓜 脸呢?让人一到病房就心情不愉快。” “也许她心如一团火呢。”戴天娇说。 “我看她那一团火还是不出来的好,那不把我吓死。”任歌苦着一张脸说。 “朱丽莎呢?她感觉好吗?”夏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问。 “好像感觉很好,在把我们俩向科里的人介绍时,我觉得她好像站在‘百花奖’ 的颁奖台上似的,满脸莫明其妙地闪着光芒。”任歌说。 听得戴天娇和夏冰都笑了起来。 “我知道是任歌在说我坏话呢。”朱丽莎声音到人也到。 她一进们,夏冰和戴天娇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好像真的觉得她比在学校时 漂亮多了,像什么精灵附在了她的身上。 朱丽莎大声喊道:“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每周一和四要出早操。” “哦。”夏冰向自己床上倒去。 14 夏冰是在下班的路上遇到钱兵的,他们几乎闯了个对面,两人都同时抬起头, “啊,是你啊,班长。”夏冰有些夸张地喊道。被叫做班长的钱兵不好意思地笑笑, 说:“我已经听说你分回来了。”脸上表现出羞涩。 “你还在啊,班长。我还在想不知能不能见到你呢。”夏冰显得很高兴。 “不要班长班长的叫了,你现在都已经是干部了。”钱兵说着头都低下去了。 夏冰一脸的灿烂,说:“在你面前还不是新兵一个。” 钱兵听了,没话,冲着夏冰傻傻地笑笑。他这一笑倒把夏冰笑羞涩了,夏冰太 熟悉班长的这种笑了,尽管那时班长极少在女兵面前露出这样的笑,但夏冰的脑子 里却有很深的印记。 说起来在洗衣班的女兵中,夏冰是和班长打交道多的女兵,因为从新兵连下到 洗衣班时,夏冰就是骨干。尽管她没有班长这个头衔,但是实际上她就是那二十二 个女兵的头儿。钱兵觉得需要对一些女兵做思想工作时,就让夏冰去,或者他们俩 人一起去,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应该是搭档。 “你现在还在洗衣班吗?”夏冰问道,不过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就是再不 怎么的的人也不能还呆在洗衣班啊。“不,你现在在干什么?” 钱兵憨厚地笑了笑,“不过还在院务处。我在军需科,就是给大家发发服装。” 夏冰说:“哦,权力很大。我们领衣服可以优先了。” 钱兵说:“那是。” 后来路上有人走过,夏冰才猛地醒悟一般,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 到我们宿舍去吧。” 钱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还要到办公室去,等下了班我再去。” 夏冰就问你知道我住哪吗?钱兵说知道,不就是原来老撇住的那一间吗? “老撇?”夏冰问道,忽然说,“他还在吗?” “在。不过搬家了,为了给你们调房子。”钱兵说完就告别走了。 夏冰一个人走在路上,过去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其实老撇的真实名字夏 冰也不知道,可是大家都这样叫他,叫他老撇他听不见,他是一个聋子,当然也就 是一个哑巴,但是,一五八的老人说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学问很高的科学 家,他研究尖端科学,好像是与细胞什么有关的。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他就 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傻的哑巴。夏冰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听不见、说不 出的人了,大家都叫他老撇。老撇没事的时候就到洗衣班帮着干些杂活,他最大的 本事是修洗衣机,那台苏联造的老爷洗衣机,一不高兴就来个自动放假,可是满筒 的被套、床单、病号服还等着要呢,这时老撇就会像一轮太阳一样,照进洗衣房里, 那时,姑娘们就喊道:“老撇来了,老撇来了。”二十多个姑娘的声音是够震天动 地的,老撇会看着姑娘们笑笑,他一笑那两片总是湿润的嘴唇就会在黯淡的洗衣房 里闪闪发光。 夏冰对老撇最深的印象,是有一次她起早班,洗衣班的早班就是在整个医院都 还在沉睡的时候,就要起来烧肥皂水。那时用的是劈柴,烧的是大灶,点火非常不 容易。本来是两个人值一个早班,可是那一天和夏冰一起值班的那个女兵说肚子疼 起不了床,要强的夏冰就一个人来到了柴棚。夏冰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 大清早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觉得天无比的冷,走出宿舍楼,就好像整个身子被一张湿 漉漉的纱网罩住了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下子紧了起来,夏冰跑了起来,而且在 跑的时候尽量使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跳跃的感觉,寂静的夜色里,就只有她极其果断 的脚步声,仔细听上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逐。不过夏冰不是那种胆小的女孩,并且 她鄙视胆小的人。 劈柴是头几天就准备好的了,那是班长和两个男兵干的。劈柴被整整齐齐地码 在一起,夏冰找了几根劈得细细的油柴,用来引火。这是夏冰和班长学来的,一般 来说,油柴点着了,再添上劈柴,大锅里放着头一天切好的肥皂。 夏冰首先摸到了被放在灶旁一个小洞里的火柴,她“嗤”地擦了一下,只看见 一个火星闪出,没有擦着,接着她又擦了第二根,情况几乎是和上一根一样,第三 根擦过以后,夏冰有些急了,她一摸才感到火柴有些湿,她用手指在火柴盒里拨弄 了几下,想找出几根干一些的,似乎情况要好一些,火星要大一些,有一根居然颤 动了一下,“嗤”地一声燃了起来,可是她刚刚把油柴凑近,火苗就跳动了两下, 和她说再见了,夏冰的心一下子凉了,看看表竟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很快起床 号就要响了,如果等大家来上班时还没有把肥皂煮好,那就要误事的,首先不能在 预定的时间把东西洗完,然后就不能在阳光最足的时候把洗的东西晒干,那么科室 就不能按时领回,那么病人就不能用上干净的被单、医生就不能用上干净的敷料, 这就是洗衣班的差错,继而是整个院务处的差错……想到这儿,夏冰几乎要哭了, 无论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夏冰看了看四周,到处一片漆黑,黑得就好像所有的房子、树木都被一块黑布 裹住了一样,黑得她觉得没有出路、更没有希望,刚才还冷得她瑟瑟发抖,现在她 的头发里已经渗出了汗,手心里也是汗,她把手张开,在自己的身上使劲蹭了几下, 又在火柴盒里拨弄起来,可是在她看来,每一根火柴都好像是潮湿的,“怎么办?” 夏冰在心里问道,就是口到宿舍也没有火柴,那么到哪里去……忽然,柴棚里亮了 起来,夏冰转身一看,一张被火光映衬着的脸,模糊不清地出现在夏冰的视野里, 夏冰吓了一跳,喊道“谁?” 一阵发自喉咙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夏冰大着胆子走近看了看,是一个男人,手 里举着火把,夏冰没有多想,接过男人手里的火把,往炉灶里一扔,急忙向里面添 柴,火一下子燃了起来,火光把夏冰的脸映得红红的,夏冰这才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是那两片潮湿的嘴唇,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夏冰说:“谢谢你。你是谁?” 男人依然笑着,笑的时候,让人感到他的嘴里随时会流出水来。这时,起床号 吹响了。 后来,班长告诉夏冰,这个人叫老撇。 15 星期天的早晨,戴天娇又来到了医院的后山上。 等她跑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覆盖了整个山了,山腰上的树叶正在变黄,再 有两阵风吹过,树叶就该落地了,那就是进入秋天了。上起班的日子好像比在学校 时过得快多了。这是她们共有的感觉。 如果说戴天娇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来寻找什么的话,来了多次以后,她竟觉得她 与这块墓地好像有一种缘似的,这里总是有什么在拉扯着她,她有空的时候就总想 跑到这里来。她每次来总是一个人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拉上一个伙伴来,不是她 拉不到,她觉得到这样的地方来应该是独自来,这里不是城里的公园。 戴天娇在山顶上蹦蹦跳跳,眼前一个个墓碑就在她的视野里起伏。在这里还能 看到医院的全貌。她觉得一五八在这样一个地方,真是好得很。这里多美呵,什么 都很自然,比起那些挤在城市一角的医院好多了。不过,她就是在心里说说,她从 不跟别人说。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戴天娇的老爸就是当年的决策人 之一。老爸在讲起这段历史的时候,说:“我一看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绿水青山, 有利于战备,也有利于生活嘛。我们要求苏联专家,拿出最先进的设计,我们要从 长远考虑,要考虑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老爸那土土的山西口音响彻她家的书房。 那是家里关于她到一五八引起的风波平息以后,爸爸告诉她的。戴天娇说: “人家都不愿意到那里去。说一点也不好。”她是故意说的,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 了。 后来爸爸就说了这一番话。老爸说完,又把老花镜从耳朵上取下来,用一种慈 祥的目光看着戴天娇,戴天娇看着爸爸觉得老爸真是太可爱了。老爸说完后又接着 说:“那是不对的。”这话说得很拖拉,一副若有所思样。 “爸爸,你说的那个女英雄是不是在一五八?” 爸爸点了点头,“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说,“她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呵。” 小的时候,爸爸总爱说戴天娇是“我们家的女英雄”。稍微长大一点的戴天娇 却发现,妈妈从来不这样说她,并且,每当爸爸一这样说的时候,妈妈就会大喊一 声:“天娇,回你自己的房去!” 每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夏阿姨总是紧张地偷眼看母亲的脸色。 在戴天娇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当兵了。她只知道一个哥 哥当的是步兵排长,一个哥哥当的是炮兵的小兵。 在厨房里,戴天娇举着脸问夏阿姨,“女英雄是什么?” 夏阿姨一听到这话忙用眼睛瞅瞅外面,说:“不要说女英雄这个话。小孩子不 说。” “是鬼吗?” “哎呀,小祖宗,叫你不要说就不要说嘛。” 戴天娇就去问爸爸,爸爸说:“女英雄就是了不起的、勇敢的、不怕死的、还 能救别人的姑娘。” “你特别喜欢女英雄,是吗?” 爸爸没有说话,摘下了老花镜,轻轻地说:“可是我对不起女英雄呵。” “你说什么?”戴天娇耍娇地摇晃着爸爸的腿。 “爸爸好吗?”爸爸用手摸着天娇的头说。 “好。” “喜欢爸爸吗?” “喜欢。” 爸爸就伸出手把戴天娇抱到自己的腿上,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就听得她“嘎嘎” 笑着,清脆无比。 戴天娇是在父亲42岁的时候生的,父亲有一种老来得女的感觉,又加上是惟一 的一个女儿,就视为掌上明珠。随着父亲年龄的增大,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就是他 的一个精神支柱。 “我也要当女英雄。”戴天娇稚嫩的声音让父亲感到满足。 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渐渐地感觉到,自己一直感到幸福的家,并不是每一个人 都感到幸福的。上到中学时,戴天娇就住校了,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一到家, 最高兴的是夏阿姨,她让自己一副瘦小的身体忙碌起来,转过来又转过去,说: “天娇呵,你不住校了,好吗?” “不行。” “夏阿姨想你。” “我不是每星期都口来吗?” “是呵,是呵,可是你不在家,这个家就……” “就怎么了?”这时戴天娇已经在啃着夏阿姨递给她的热腾腾的豆沙包子了。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你在家好。” 妈妈从楼上往下走,不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从容地下楼梯,楼梯上铺着红地 毯,所以她下楼时总是悄无声息。 “妈妈。”戴天娇举着头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和妈妈特别亲近, 总是相敬如宾。 妈妈听到她的声音,也是轻轻地“嗯”一声。在戴天娇的记忆里,母亲的笑是 最吝啬的。母亲好像有工作,又好像没有工作,她总是上几天班就病了,戴天娇从 小就被夏阿姨嘱咐,“妈妈身体不好,不要去烦妈妈。”从戴天娇懂事起,她就对 母亲敬而远之,她觉得妈妈就像是一尊塑的雕像,可以用眼睛好好的看她,却不能 轻易伸出手摸她。 妈妈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喝着夏阿姨给她泡的茶。 “学校还好吗?”妈妈总是这样问,戴天娇觉得像跟外人说话。 戴天娇就不主动说什么,假装举着一张报纸。 “晚上都干些什么?” “看电影,打扑克……”戴天娇猛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一捂嘴忙着改口: “不是,晚上上自习。有老师管着。” “天娇,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要学习好。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学习好是最重 要的。千万要听妈妈的,别看现在闹得这么凶,早晚会有收场的时候。”妈妈一说 起这个话题,就会抑制不住激动,她无不焦急地让戴天娇看到她一张昔着的脸。 其实,妈妈是个美人,这一点她知道。妈妈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不像别人家 的妈妈。夏阿姨有时会对她说:“那时你妈妈真漂亮。你姥爷就是被气死的,你妈 妈自己跑了,跑到了队伍上。给那些当兵的当老师。” 戴天娇知道妈妈家出身不好,好在每一次填表都是填爸爸的,在家庭出身这一 栏里,她总是自豪地填上:革命军人。她最怕填妈妈出生这一个单项,她不得不填 上:小资本家。这已经是被减弱了,每当填好这样的表,她总是藏着,不让别人看 见。 每周戴天娇回家的这一天,爸爸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女英 雄。” 听到这个声音,戴天娇就会从坐着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向才进门的爸爸:“爸 爸,爸爸。”用胳膊环住爸爸的脖子,亲热得不得了。 “天娇,回你自己房去。”妈妈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孩子才回来,让她在这呆着,我要和他说话。”爸爸一改刚 才的笑脸,拉着一张长脸,用他那种粗粗的山西口音对妈妈说。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妈妈说。 “就这么说,天生的粗人,”爸爸说,“当兵的没那么多事。听不了就别听。” “你,你……”妈妈说不出话来,站起身,从身上摸出一块手绢,边擦眼睛边 向楼上走去。 戴天娇不知所措地站着,看到满脸沮丧的爸爸,突然感到爸爸太老了。就忙挽 着爸爸的手,把头依在爸爸身上。爸爸就高兴的用手拍打着她的头:“还是我闺女 好。” 戴天娇可以想象此时的楼上,那一间带大阳台的北屋里,妈妈一定在伤心的哭, 她想她应该到妈妈身边去,去安慰妈妈。可是她又觉得身边的老爸更需要她,她从 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爸爸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为自己遮风避日了,而是要自己 去照顾他,去抚慰他。可是她的心还是又跑到了楼上,尽管夏阿姨已经上去了,但 是她觉得妈妈更想要她去,这时她有一种不幸福的感觉,她不知道一家人为什么就 总是这样充满矛盾。她依偎在坐在沙发上的爸爸身边,可是她心里却在埋怨爸爸, 她想如果不是爸爸的那几句话,妈妈也不会这样的,她又在埋怨妈妈,为什么就这 么不能忍呢,都生活了大半辈子了。 突然,从楼上传来了夏阿姨那种充满卑微而不能放开嗓门的叫声。戴天娇猛地 挣脱爸爸握着的手,飞一样向楼上冲去。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杀这个词汇,一个活 得好好的人,突然不想活了,用一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戴天娇惊呆了,应该是吓坏了,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这时爸爸也上到 了楼上,他站在门口,大张着嘴使劲喘气。 “你干什么?”突然,爸爸喊了起来,“真是荒唐。” 后来,戴天娇还是住她的校,还是一星期回家一次,可是在家的时候,她变得 敏感了,她似乎总有一种感觉,不定在什么地方藏着一颗炸弹,一点点火星就能使 它爆炸。她知道了人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要想到别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 地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于是;她在和爸爸亲热以后,就要找机会和妈妈亲热。 妈妈是不折不扣的亲妈妈,可是戴天娇更愿意把好多话说给夏阿姨听,夏阿姨 是妈妈生大哥的时候来到戴家的,那时她还很年轻,被丈夫抛弃,她把女儿放到了 乡下他母亲家,到了戴家。现在她的女儿在戴家的帮助下也参了军,已经成了一名 军医。几十年来,她和戴家已经相融为一体,戴家也没有人认为她是外人。尤其是 天娇,就时常把她当成妈妈那个角色,她把从学校带回来的那些絮絮叨叨的事,讲 给夏阿姨听,夏阿姨听得认真极了,本来就像一条缝的眼睛,就好像看不见了,她 用粗糙的手在戴天娇的手上摸来摸去,使戴天娇对于温暖的记忆、就是对于一双粗 糙的手的感受。 看着眼前这片墓地,戴天娇感到它们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是呵,那毕竟 是另一个世界。戴天娇在心里说,我就是来寻找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 是的,似乎戴天娇总在等着一种答案,关于什么的答案,她说不清。 戴天娇走在墓地中间,她像看一本书一样,在看那些碑文。她看到埋在这的人, 大多数是这个医院建院以后死于疾病的人,而且大多数是一些年轻的战士。生命是 何等的脆弱。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就在她专心看碑文的时候,那个哑巴男人又来到了她的身边,依然是悄没声息, 等戴天娇一抬头,他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戴夫娇还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哑巴男人又对着戴天娇咿呀了一阵,戴天娇又跟着他走去,还是上次那个地方, 无字碑。戴天娇扯着嗓子大喊:“这是谁的墓?” 男人看她这副样子,就忍不住的笑,然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表示他听不见, 戴天娇一筹莫展。她胡乱比划着手语,显然是不对的。就只是引得那个男人笑。 “这是谁的?谁的?”戴天娇用手指着无字碑说。 哑巴男人还是原来的那一套,似乎指一指墓碑又指一指戴天娇,指一指天。 最后,戴天娇说:“跟你说不清。”就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戴天娇在想,这个哑巴男人是谁呢?难道就只是一个疯子吗? 16 “快呀,再快一点。”跑在前面的朱丽莎喊着。她的脸此时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这时,她站在山坡上的一颗栗子树下面,向走在山坡下的皇甫忠军招手。 “不行了,老啦。”皇甫忠军一跨上朱丽莎站着的那个山坡上就说道。 “不,”朱丽莎伸出手,捂住皇甫忠军的嘴,“不老,就是不老。” 皇甫忠军像是被感动,一把把朱丽莎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你使我年轻了。丽 莎。” “不。”朱丽莎把自己的脸使劲往皇甫的怀里挤,由于激动,她的整个身子都 在颤抖。许久,她抬起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布满泪水的脸。 “我爱你。我爱你。”她痴人说梦一样。 皇甫忠军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眼窝,她的脸,最后吸住了她的嘴,让自己的舌 头在女人的嘴里尽情地舞蹈。 许久,他们才分开。朱丽莎一把拉住皇甫的手:“走呵,再走。我们要爬到山 头上。” 皇甫忠军在她的身后笑着摇摇头,心想:年轻真好呵。 这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天气晴朗的秋天的上午。激动了一夜的朱丽莎,盼星星 盼月亮地盼到了天亮,一直磨蹭到快到约定的时间,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任歌,她 就溜出了宿舍。出了医院的大门,向右一拐,顺着围墙走上一段,然后就到了山脚 下,山脚下流淌着一股清澈的溪水,溪水旁有一棵大青树,这就是他们约好的地点。 朱丽莎一看没人,就想这人一定是贪睡了,一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5分钟, 就想等着吧。突然,一双手从她的身后将她紧紧地环了起来,先是吓了一跳,立刻 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任由那一双手臂把自己环得紧紧的。 山上的树叶已经有许多变成了黄色,秋风使劲摇动着树枝,就好像在他们的头 顶有一片舒展的旗帜。这片山坡上的树都是高大的,平均有5米高,非常奇特的是这 些树都有像雨伞一样巨大的树冠,而树干却是光秃秃的,因此,走在树下面的人一 点也不受影响,没有风也没有刺眼的太阳。 “哎呀,真好,”朱丽莎在树冠下,举着头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方?” - “我小的时候经常到这里玩。” “那时的树也是这样的吗?” “是的,那时就这样,就好像它没有长一样。” “那时你和谁一起来的?” “一些小伙伴,都是一些医院里的孩子。” “现在呢,现在他们呢?” “都已经走了,全国各地都有。” “真叫人羡慕,我为什么那时不在呢?” 皇甫忠军就只是笑。 “你说如果我要是在,你会怎么办?” “如果?”皇甫忠军说,如果你要在,我就……”他突然从后面一把搂住朱丽 莎的腰,他冲动地把朱丽莎向自己的身子上拉紧。“我爱你。丽莎。” 朱丽莎挣扎着转过身来,举起了自己的脸,“如果我要在,我就要嫁给你,做 你的老婆。” 突然,皇甫忠军松开了手,背对着朱丽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朱丽莎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皇甫现在在想什么,她也坐的了地上,把头温顺 地放在皇甫的腿上。 “其实,一个人是不可能从来不做错事的,”皇甫说,声音像从一个很远的地 方传来的,“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无所有地等着遇到你呢?可是,事实上, 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种叫历史的东西。在那一段历史里,没有你的名字。” 说到这,皇甫用手轻轻地抚摸朱丽莎的头,朱丽莎就仰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在皇甫忠军的眼里,眼前这个女孩的生活还是白纸一张,于干净净。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一种叫人性的东西应该放在我们生活中的什么位置。但 是,我们依然在长大,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青年,再长成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人 性无时无刻不存在在我们的身上,可是我们却不能去进行关于它的思考。因为思考 是可怕的,会使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我七岁的那一年,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那是一个我一直叫妈 妈的人告诉我的,那时她得了血吸虫病,很快就要死了。我的亲生母亲在一五八医 院的妇产科生下了我,就把我抛弃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她有她不要我的理 由。我的养母,也就是我的妈妈已经为我安排好了去处,那时她就要死了,她的肚 子大得不得了,把被子顶得高高的。在她死后,我就被送到了北京一户人家。这户 人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妈妈战争年代的战友,他们有过生死之交。我在那里生活得很 好,我甚至已经忘了许多不幸,我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 男孩已经很大,我几乎没有和他接触过,因为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当兵走了。还有 一个女孩,比我大两岁,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住在一间屋里,我叫她姐姐。” “后来,我参了军,上了医大。我的姐姐几乎和我走的一样的路,她比我早一 年大学毕业,分到了北京,我毕业以后也分到了北京,那一年,我的养父母对我说, 希望我和我的姐姐结婚,我当时就懵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结婚,她是我的姐姐 呵。”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过还是没有想过的,当两个在你无依无靠的 时候收留你的老人为你想好一切以后,你就只有服从他们的想法。可是,结婚以后 我才知道,我还是不行,我无法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我甚至无法和她过夫妻生活, 我有心理障碍。” “其实,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渐渐知道了心理障碍这样的问题,她很痛苦, 她说她是爱我的,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长大了要当我的媳妇。这无疑是在我已经 有痛的心上又割了一刀,我告诉她我要回一五八来。她知道我在逃避,对我说,等 老人都走了以后我们就离婚。就在上火车的时候,我仍然在心里叫着她姐姐。她只 能永远是我的姐姐。” “可是,我不希望他们死,他们是非常好的老人,如果不是军装和他们的头衔, 他们就像一对乡下农民一样,辛勤的播种,欢乐的收获,永远待人真诚,永远同情 弱者。" 皇甫忠军说完许久没有动一动,像搂抱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朱丽莎的头 发,那是一头柔软如绸缎的头发,是他从来没有摸过的。其实,皇甫忠军在没有经 历过一场爱情时,就直接进入了婚姻。此时他感到一种从没有有过的幸福。 “你怎么有这么多的过去?”朱丽莎的眼睛看着挡住天的树冠,她似乎是在对 自己说,又似乎是在对皇甫说。 “你是我的天使,是上帝把你派来的。”皇甫说完,就又把嘴唇放到了朱丽莎 的脸上,起先他小心地亲吻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伸出舌头 轻轻地添它们,把它们搞得痒酥酥的,后来他把嘴移到了她的唇上,后来他把她的 唇紧紧地含住,使劲地吸,他感到了她的舌头,一会儿是他吸住她的舌头,一会儿 是她吸住了他的舌头,他们像是在享受玉液琼浆一样。 后来朱丽莎就感到皇甫整个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她有一种向上迎的冲动,她想要他压得狠一些。她感到血液一下子像汹涌的波浪一 样,从她的胸滚滚向下,一浪又一浪地推到她的腰部,她的腿部,一直到她的下腹 深处…… 皇甫突然把她翻到了上面,她感到自己仿佛骑在一条热力穿心的火龙上,那火 龙正驮着她直飞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