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 姑娘们到达陆军一五八医院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于海结婚,并且邀请 她们全体参加。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夏冰,那时她还在班上,于海走到她的面前,说:“今晚你 们到我宿舍来玩嘛。”一句话把夏冰说愣了,她怔怔地看着于海,不知道她刚才说 了什么,的确,她不明白于海为什么这样说,尽管大家已经是同事了,但是,对于 于海她们只是敬而远之的,不知为什么,她们始终没有办法和于海更近乎一些,在 她们的眼里,于海总是怪怪的。 还是站在一边的护士长说:“你们几个今天晚上就使劲去吃喜糖吧。” “哦。”夏冰恍然大悟。 下了班,夏冰一阵风一样刮进宿舍门来。“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恰好,另外四个人都在戴天娇她们宿舍里,都一齐转过脸去。到一五八来已经 几个月了,除了才来时的新鲜,还没有什么让她们听来是好消息的东西。 “什么好消息呵?”有人问。 “你们猜。”夏冰故意不说。 “最烦你一天猜猜猜了。”任歌说 “今天晚上,”夏冰一副卖关子样,“有人邀请我们参加婚礼。” “是吗?”姑娘们眼睛一亮。 看来这真的是一个好消息,还有人居然在一五八结婚。姑娘们还没有这样的概 念,结婚似乎是一个离她们太遥远太遥远的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为此事而兴 奋。 “谁?” “该不会是你吧?” “我说出来,大家不要受不了,”夏冰说,“请镇静。” “讨厌。” 夏冰笑了,突然做出一副提气的样子,接着就像泄了气一样,轻轻地说:“于 海。” “哦。”大家一齐长吐了一口气。 “她这是结第几次婚呵?”朱丽莎阴阳怪气地说。 “她这么老了还结婚呵。”任歌的声音。 “真不容易,”夏冰说,“还有人要她。” 王萍平说:“你们可不敢这么议论别人呵。” “哇,原来我们这还有一个大龄青年呵。”又是朱丽莎。 戴天娇就在一边笑。 王萍平说:“这还不好办,说找就找。” 大家“轰”地笑了。 王萍平说:“人家真的叫我们去了。” “什么真的?”夏冰说,“听清了没有,是‘请’。” “那我们也得给别人买点东西去。”王萍平说。 大家都表示同意,接着就商量到底买什么东西。各有各的说法,其实谁也没有 办过这事,最后决定到服务社给她买一口高压锅。 买回了高压锅,还让任歌用红纸写上字,任歌说:“那新郎叫什么名字呢?” 这一问,把夏冰问傻了,是呵,谁知道新郎叫什么名字呢。最后还是任歌说: “那就直接写新郎、新娘新婚志喜好了。”大家也都同意了。 晚上,五个姑娘结伴去了另一栋宿舍楼,二楼的一间宿舍就是新房。这时门大 敞着,走到门口一看,没有多少人,护士长在里面,就赶快招呼她们。其实她们最 想看的是新郎,她们想象不出于海会找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看到了新郎,每个人心里都大吃一惊,因为新郎实在是比想象的帅多了, 是个高个、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头浓密的黑发的男人,除了气质弱一点,配 于海是可以的了。姑娘们互相看了看,心里在说:“看,怎么样?”原来,新郎过 去当兵时,有一年在一五八外二科住过院,住院期间他们就好上了,因为战士不准 在营房驻地谈恋爱,为这事他们还差点出问题了,有一阵医院可是闹得很大,那都 是发生在姑娘们到达一五八之前了。现在新郎已经是老百姓了。这些是婚礼以后, 姑娘们听到的,大家都说,真想不到于海这样的人还能干出这么浪漫的事来。 新娘于海基本还是那个样,只不过是穿了一件红毛衣。姑娘们心里有一种遗憾, 这毕竟是人生一件大事,每个人都在心里发誓,到了自己这一天的时候,决不像于 海这样马马虎虎,对自己也太不认真负责了。 房子实在太小,就是再有人来也要坐不下的。王萍平就懂事地示意大家撤退, 可是护士长硬是不让,她说,有年轻的姑娘在这,才显得喜庆。大家只好不走,就 坐在各种各样临时借来的凳子上,嗑着瓜子,吃着喜糖。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一个很大的声音:“恭喜,恭喜。” 那种特别的北京话的口音,使朱丽莎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这是皇甫来了。戴 天娇听到这声音后,立刻确定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她迅速转过头去,向门口看去。 皇甫忠军一进门就使得姑娘们愣了一下,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米色的 风衣,在风衣里面是驼色的羊毛衫,一条米色的长裤和一双白皮鞋。一切都与一五 八极不相衬,好像他来自外星。 “皇甫,”于海说,“你也太隆重了。” “这不是参加你的婚礼吗?”皇甫说着,做出一副才看见一群姑娘的样子, “哦,客人不少呵。” 于海就指着皇甫间大家:“认识吗?” “不认识。” “认识。”这是任歌说的。 “这是著名外科医生皇甫忠军先生。”于海说。 原来,他就是皇甫忠军。戴天娇在心里说道。关于皇甫忠军的话题已经在她们 宿舍里进行过好多次了,总是任歌提起来,毕竟是他们科的医生。不仅人长得帅, 而且工作能力很强,是北京来的高干子女。戴天娇就更奇怪了,她不明白那一天在 操场上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于是,戴天娇就来个先发制人:“我倒是不认识皇甫医生,不过,我们可不是 第一次见面。” “哦,”皇甫忠军吃惊的看着戴天娇,“何以见得?” “我想你不至于记性那么差吧?”戴天娇说,“就在半年以前……” 皇甫忠军看着戴天娇,看上去好像是无话可说。他弯腰抓起一把瓜子,说: “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问问你,”戴天娇说,“你是什么意思?” 皇甫忠军听到后,笑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说完他举起双手,做了 一个篮球场上暂停的动作。然后,把两个嘴角向上一翘,冲着戴天娇点了点头。 因为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俩的对话大都被覆盖了,只有朱丽莎使劲竖着耳朵听, 隐隐约约听进了几句。总之,她知道了在她们这批同学中,皇甫忠军不仅和她有关 系,还和戴天娇有什么关系。她感到心又紧缩了一下,忽然觉得今晚的一切都那么 叫人感到不舒服。 朱丽莎站起身,大声地对于海说:“于护士,我有点事,先走了。”说完,她 用眼睛狠狠地剜了皇甫忠军一眼。 接着就有人起哄,要求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于海的脸一下子红了,倒是 新郎很大方,他操着地道的四川口音:“没得啥子介绍的,那个时候,我是病号, 她是医生,我追的她。” “他说的对不对?于海。”有人在喊。 于海的脸更红了,干瘦的脸被笑容揪得紧巴巴的。 “我来作证,”突然,皇甫忠军说道,“说起来,我是他们的见证人。叶明就 是第一个来找我说的。对不?你小子。” 给于海解了围,于海用眼睛偷偷地看了几眼皇甫忠军。的确,今晚他看上去要 帅得多。不过,于海是一个务实的人,她知道自己的条件,所以从不去做不切实际 的努力。她知道你皇甫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真正爱她的。可是她也知道,皇甫对 她来说总是充满魅力的。只是她更懂得克制。 王萍平对护士长说:“现在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先告辞了。” 说完四个人像小鸟飞出笼子一般,起身离开了。 “我看皇甫忠军这个人挺讨厌的。”回到宿舍,夏冰就这样说。 “我是说他长得帅嘛,”任歌说,“难道不是吗?” “我看今晚倒像是他结婚。”王萍平说。 朱丽莎并没有口到宿舍,她站在一条皇甫忠军必经的路的一旁,她在等待着皇 甫忠军回来。她的身子隐匿在一棵茂密的树下,已经是12月的气温了,站着站着就 觉得全身发冷,她轻轻地移动着脚步,以此来使身体暖和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朱丽莎感到时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走得慢,简直是比 上大夜班还让人难受。可是,她对自己说:就是不回去,一定要等到他。自从上次 他们俩一块到山上去玩后,幽会的时间少多了。一方面,似乎那一次有些败兴而归; 另一方面,工作也很忙,总是找不到机会。她知道自己是爱他的,每天在科里交班 时,她就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她听来那跳声无比巨大,好像所有的人都能听到, 她简直就不敢往他站立的那个方向看。在和他独处换药室时,她的手就会颤抖得拿 不住止血钳。她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他,尽管离开是最理智的做法。她没有办法,她 被他吸引,她渴望每天守着他,听他说话;她渴望被他拥抱、亲吻。她想:如果生 活中没有皇甫,没有他的爱,那会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呵。她还想,自己当初坚决要 求到一五八来,不也是为了他吗?想到这,她就在放纵自己的情欲,她决心一定要 等到他。 这时,几乎每一栋宿舍楼的住家灯都黑了,只有马路上亮着几个微弱的灯,远 远的看去像偶而停在一根木杆上的蛮火虫。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几乎能听到山上 传来的声音,在她站立的位置,正对着烈士墓山,这时看山什么也看不见,在天光 下,一个个灰蒙蒙的墓碑,模模糊糊地。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听起来这个脚步声过 于拖沓,甚至懒散,好像一个无事的人在黑夜里散步。朱丽莎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像是要跳到这无声无息的黑夜里。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渐渐地她看 清了,是皇甫。就在皇甫忠军路过她站立的那棵树时,她猛地站到了皇甫的面前。 “是你,”吃了一惊的皇甫看着朱丽莎说,“你在这干什么?” 朱丽莎一声没吭,一把拉着皇甫走到了树后面,接着她猛地扑进皇甫的怀里, “呜呜”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皇甫一边推着朱丽莎一边间。 朱丽莎使劲地往皇甫怀里挤,皇甫就停止了推她。而是把她紧紧地揽在自己的 怀里。过了许久,兴许是朱丽莎哭够了,她对着皇甫扬起了脸,在黑暗中似乎能看 到她脸上亮亮的泪光。 “我就是想你。”朱丽莎说。 皇甫仿佛如释重负,一把又把朱丽莎搂住了,他用一双大手在朱丽莎的背上一 遍又一遍地摸着,把下巴额放到了朱丽莎的头顶,他的眼睛看着远处,其实什么也 看不见,不过,他也不想看什么,他在用心体会他怀里的这个女孩,他忽然有一种 羞愧极了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内疚。在这一刻,他几乎用一个男人的庄严在对自 己发誓:爱她,好好爱她。似乎被感动,被这个女孩感动,也被自己感动,他猛地 缩回双臂,用双手捧住了朱丽莎的脸,埋下头疯狂地亲吻起来。 许久,他们从激情中走出。朱丽莎说:“你认识戴天娇?” “戴天娇!”皇甫说,“哦,你的同学呵。算认识吧。” “你怎么没有和我提起过?”朱丽莎伸出双臂,像抱一棵树一样,环住皇甫的 腰,说话时把自己的身子扯得远远的。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皇甫的身子被朱丽莎扯得一晃一晃的。 “那如果我要你说呢?” “那也要看有没有必要。” “你是不是觉得戴天娇比我漂亮?” “真傻。”皇甫说,“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黄毛小姑娘。”说完皇甫用手 指刮了一下朱丽莎的鼻子。 “那你爱我吗?” 皇甫听了这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无比深情地看着朱丽莎,突然用嘴堵住了 朱丽莎的嘴,含糊道:“爱,爱你……” 21 戴天娇在心里想:他怎么还算是个男子汉。 躺在床上许久了,戴天娇就是睡不着,在夏冰和王萍平睡着后她又开着台灯看 了一会儿书,可是还是没有睡意,怕再把别人吵醒,就关了灯。 脸朝上仰着,天花板还是白的,尽管白得不如白天那么耀眼,可是能看出来。 把眼睛稍微向右斜一下,就能从窗户帘上的缝隙里,看到外面的天,这是一个没有 星星的夜晚。天娇像死了一样,无声无息。于是,又把目光收到天花板上,可是, 天花板也不能告诉她什么。就只是自己想事。 当时是冬天,因为下着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了,可是天上还在往下下 雪,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埋藏。冷呵,真冷。这时就什么都不想了,想的全是火,是 冒着热气的大脸盆,还想妈。 说是红军,可是这个男孩才11岁。身材瘦瘦的,好像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 妈说:“跟着走吧,看样子能有一碗饭吃。” 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就是走路,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有大人领着,路 上不停地喊着,走呵,别停下,再往前就有热乎乎的大米饭吃了。就跟着走,也不 敢停,到处是雪,连个人都看不见,离开人还不得死吗? 看一眼男孩,能吓人一跳,就一双大眼睛,一点神都没有,跟死了一样。 终于,男孩说:“不走了。”说完就像抽了骨头一样,软在地上了。 大人说:“就把他扔这吧,在雪地里还臭不了。”有几个一块走的,回头看了 看,也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已经盖了男孩一半。天已经快黑了,如果天黑了还没有 人来,那么这个男孩就死定了。 男孩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脚暖和了,动了动脚,一下踹上了一个软绵绵的东 西,又软又烫、男孩就想起了妈妈,这不是妈妈的奶吗? “妈妈。妈妈。”男孩喊着。 可是周围“哗”地笑了。原来,男孩被几个女红军拣了,救了。 后来才知道,给男孩暖脚的是一个15岁的姑娘,倒是后来成了大家伙的笑话。 救了命呵。 这女人可了不得。是一个真正的女英雄。打起仗来比花木兰还嘎,像个小子。 这是爸爸给她讲的一个故事。在戴天娇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太忙,忙得没有时 间讲故事,不过,爸爸好像也不会讲故事,他把戴天娇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讲故事?不好不好。” 可是,有一段时间,爸爸不忙了,很少去上班了,只是开会,每次一开会回来, 爸爸就不高兴,小小的戴天娇能看出爸爸的脸色,一声不吭地靠在爸爸坐着的沙发 边上,给爸爸送上报纸,爸爸把报纸放在一边。 “你不是要爸爸讲故事吗?”爸爸说,“那就讲一个。” 于是,爸爸讲了这个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戴天娇第一次感觉到,雪是很可怕 的,在她过去的记忆里,雪总是和童话连在一起的。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她,几乎没 有见过真正的雪。 “后来呢?”戴天娇问。 “后来这个小男孩被救活了。” “后来呢?” “长大了,他们后来都长成了大人。成了勇敢的人,把日本鬼子打跑了,还把 老蒋打跑了。” 在这个夜晚,戴天娇的眼前出现了爸爸曾经讲过的情景。由此,她又想到了远 在省城的爸爸,她忽然特别特别想他。到了一五八以后,她几乎每星期给家里打一 个电话,总是妈妈接的,每次妈妈都说,你爸爸说他没有什么说的,叫你好好工作。 这时戴天娇就想笑,她完全可以想象她的老爸爸坐在一边,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看 着在打电话的妈妈,样子认真极了。 她脑袋里忽然又跳出了皇甫忠军,看上去那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能在大 操场上边说出那样的话?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子汉,还敢说敢当。不过,他 会告诉我什么呢?戴天娇想。 想着想着,觉得两个眼皮打起了架,就睡着了。 这一夜戴天娇做了个梦:一个女人美极了,脸是白色的,像黑白照片一样,穿 着碎花花衣服,梳着烫成花的短发。飘到了烈士墓山上,墓碑奇怪极了,都是水红 色的,像一些水晶做成的,女人就只是对着戴天娇笑,笑的时候,戴天娇就觉得是 妈妈,她就叫妈妈,女人不答应,女人跑,跑得很快,后面有人在追,好像是那个 哑巴男人,那个女人跑到山边上,掉了下去,哑巴就哭了,戴天娇怎么会在山下面 看到那个女人,一看是妈妈,摔死了,脸白白的。戴天娇就哭,哭呵,哭…… 22 自从来到一五八以后,任歌已经收到了三封妈妈的来信了。妈妈的信总是不太 长,似乎总是在匆忙中完成的,可是,每一封信都浸透着母爱。任歌知道这一切, 她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看妈妈的来信,她甚至后悔在学校时对妈妈的态度,好几次 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她写下: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爱你,我想你…… 刚刚写下这几个字,任歌脑袋里就出现了临毕业的似乎妈妈来学校看她时的情 景,现在她想起来觉得很后悔。 任歌把信纸揉成一团,她知道尽管她在心里深爱着妈妈,可是,她无法用这种 形式来表达,她觉得从她记事起,她和母亲之间就没有找到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 作为文工团员的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生下了她,她的出生既是母亲作为母亲生命 的开始,也是母亲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生命的结束,母亲在她身上投入的情感是一种 极其复杂的、爱和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她没有幸运到有一个可以管她的外婆和奶 奶,让她能够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她就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可是,那是 一个总在为事业忙碌的母亲。 任歌的父亲是一个作曲家,他在很多时间里生活在一个属于他个人的音乐世界 里,他时常会忘了就在他身边玩耍的女儿,他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他的音乐里,总有 一个又一个大型交响乐轰响在他的胸腔里,可是,作了一辈子曲的他,真正能够搬 上舞台的却是一些他最不屑的音乐小品,小歌。他的一切总是那么不合时宜,可是 他又总是那么对于这种不合时宜不管不顾。在他的生活里没有抱怨,没有仇恨,也 没有音乐以外的东西。他对女儿的语言也是音乐,他希望女儿能与他用音乐交谈, 他把他对于女儿的爱溶在他的音乐里,他用一双充满诗意的目光期待着女儿听懂他 特殊的语言,可是,总是被别人夸赞的任歌,永远听不懂音乐语言。在她童年的时 候,她会举着一双闪烁着问号的眼睛看着爸爸,终于,有一天,任歌的爸爸从女儿 的眼睛中读到了失望,对于音乐女儿是迟钝的,她除了天生了一张演员的脸外,一 切的一切都与演员无缘。 任歌深深爱着绘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但是,对于这一切她的父 母不知道。作曲家不知道,在他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的时候,任歌从他的眼皮底 下走到了隔壁杨叔叔的家里。杨叔叔是文工团的舞美,在任歌家的隔壁有杨叔叔的 画室,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长得文文静静的女孩会喜欢到那样的地方,那是女人们不 喜欢的地方,里面充斥着油画颜料、松香、调和油的味道,到处胡乱堆放着一些木 条、本框和废报纸,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可是,任歌爱去,她把那里当成了自 己的游乐园。当她感到家是冷的,看到总是忙碌在外的母亲疲惫不堪的身影时,她 惟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杨叔叔的画室,她在那里有一种温馨感和归宿感,她长时间地 站在画架的前面,看一张亚麻白布的变化,她记住了落在白布上的第一笔总是赭石 色,就是她在不懂得颜料时叫的咖啡色,地平线总是从那里开始的,房子和树木是 长在地平线上的。亚麻白布的变化在她看来是神奇的,而杨叔叔手里的排笔是创造 神奇的工具,还有那把薄薄的、精致的刮刀,她总是在杨叔叔暂时不用的时候,用 手去触摸,小心地、敬畏地,在她看来排笔、管装颜料、刮刀、调色板是最漂亮的 东西,是她最心爱、最想拥有的东西。 小一点的时候,杨叔叔哄她就是给她一支碳精笔,让她在废弃的铜版纸上乱画。 那时,她画她脑袋里的东西,画长着翅膀的小姑娘,画用花瓣吃饭的小白兔,画小 狗的眼睛是大大的、圆圆的,还流着比脸大的眼泪。她趁杨叔叔不注意的时候,悄 悄把她的画涂成彩色的,把自己的一张小手搞得奇脏,然后让杨叔叔用指甲使劲去 抠。后来,任歌长大了,不画那些东西了,杨叔叔长得老了,就说,兵兵画石膏吧, 那是基础,所有想学画画的人都要先画石膏。于是,她就在杨叔叔的画室里画起了 石膏,她长时间地躲在画室里,眯缝着眼看她的对象,那时她的对象是一个抱着小 羊羔的蒙古族小姑娘,她从她的正面画起,画遍了她的每一个侧面。 在家里只要她一听到母亲说一个“忙”字,她起身就走,她觉得她已经不再需 要父母,离开了父母她也能活。 终于,有一天,杨叔叔抱回了一尊石膏像,是一个外国男人的,小伙子,长得 英俊无比,杨叔叔说:“这就是大卫。”杨叔叔还告诉任歌美术学院又恢复招生了, 而考试是一定要考大卫像写生的。从那以后,任歌做起了画家梦,而她生活中最大 的事就是把美梦变成现实。 事实是任歌没有考上美术学院,没有原因、也不知道原因,在杨叔叔对她寄予 希望的时候,她与美术学院毫无缘分。为此,她痛哭了整整一天,整整三天拒不出 门,更不愿进画室。那年冬天的时候,她与本团的几个女孩子一道,当了后门兵, 应该说,后来上军医学校,读护士专业,她是极不情愿的,也是她无奈的选择。 任歌想到妈妈的时候,就想提笔写信,但是最后落在信纸上的黑字总是那么几 个“我一切都好,请爸爸妈妈不要挂念。”每次写完信以后,任歌就有一种沮丧的 感觉,她恨自己为什么就不会表达,她有一肚子话想对妈妈说。这时,任歌就把一 张白纸钉在墙上,墙就是她的画架,她的惟一的方凳上摆满了油画颜料,她手里捏 着调色板,在墙上的白纸上画了起来。这样的举动能让她沮丧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有一件事是任歌觉得最难办的,这个满脑袋都向往浪漫的女孩,忽然被找上门 的爱吓住了,在她的脑袋里就只有生生死死的爱,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一个自己 不爱的人爱上了自己,那该怎么办?并且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得这么早,自从来到一 五八以后,她的确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可是她 没有想到麻烦也这么早来了,她并不认为那是爱,她认定那就是麻烦。只有麻烦才 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最初她还没有学会拒绝。 23 有一天,钱兵来到了夏冰的宿舍。他来的时候是晚上,姑娘们刚刚从篮球场上 口来,一个个脸上还泛着红气。 看到钱兵来,夏冰很高兴,并且迅速地把钱兵介绍给大家。 朱丽莎嚷道:“你就是班长啊,听说女兵们都很怕你。” 钱兵不好意思极了,羞怯地说:“哪里。是我怕她们。—— 姑娘们就轰地笑了,很得意。 应该说来到一五八以后,钱兵是第一个来访的男同志。一般说来,如果一个女 兵面对一个男兵,那么有些羞怯的可能是女兵,如果一个男兵面对一群女兵,那么 羞怯的就一定是这个男兵。钱兵从一进门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不能这样在没有摸 清敌情的情况下,轻率地走进这扇门。如果知道是这种情况,他再怎么也要拉上两 个来陪受罪的。 他的脸红了起来,在灯光下,他脸上的红得到了夸张。 不过,当初在洗衣班时,可不是这样的局面,那时,只要一听到他班长的脚步 声,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好像被卡住了喉咙一样,戛然而止。其实,只有钱兵心里 最知道,那时他是在使劲绷着。有什么办法呢?当初,院务处长找他谈话,让他带 二十二个女兵时,他急得直想小便。他慌忙着摆手,处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几个丫头吗?你还是不是一个战士?”钱兵不敢说话了, 处长临走时,传给钱兵一个诀窍:“对付这帮小丫头,你就得唬她们,先从心理上 让她们服你。千万不要和她们嘻嘻哈哈。” 钱兵听了处长的话,果然很管用。那时,洗衣班有菜地,每到给菜地施肥,女 兵们的表现就是千姿百态,钱兵不管那一套,每个人你都得接触大粪,当然首先是 他自己带头。他两手提起满满的粪桶,往菜垅间一放,拿起粪瓢舀一勺粪向地里一 波,每个人都照他的样子做。姑娘们稍一手抖,大粪就能没到脚背上,钱兵就站在 一旁,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尽管他心里很想笑,但是,他那一张铁着的脸, 使姑娘们叫都不敢叫了。不过,回到宿舍,钱兵会不声不响地来到女兵宿舍门口, 敲敲门,递进两包香喷喷的洗衣粉。姑娘们拿到洗衣粉都要激动一下,算是彻底服 这个男班长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身份变了,面对这几个已经是干部的女兵,钱兵真是感到手 脚都没有放处。 朱丽莎又说:“都是夏冰说的。听起来你比老虎还可怕。” 钱兵连头都低下去了,没有接她的话。 夏冰瞪了朱丽莎一眼,同情地看了看眼前的钱兵,心里很过意不去,心想,班 长是来看自己的,来了却好像来受罪。就大胆地说:“班长,我们出去走走吧。” 姑娘们“噢”地一声起哄。夏冰自顾自地走到前面,钱兵在后面跟着,还忘不 了对大伙点了点头。身后传来姑娘们开心的笑声。 出了门,钱兵用手抹了抹头上的一把汗。 夏冰嘿嘿笑了两声,“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和女兵打交道了。”钱兵憨厚地说道。 夏冰说:“女兵调皮起来比男兵还要调皮。”。 钱兵说:“像你这么好的女兵不多吧。” “我好吗?”夏冰蹦到了钱兵的前面。 “好。”钱兵回答得很实在。 是钱兵的那个实在样,让夏冰陡然严肃了起来,她忽然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钱兵说:“你不怕你的那些朋友说你吗?” 夏冰似乎知道了钱兵说的意思,但是,她还是故意说。“说什么?” “说你半夜和一个男兵在一起。” “那又怎么了?”夏冰心里打着鼓嘴上还硬。 “上了两年学到底不一样了。”钱兵说道。 夏冰忽然有些后悔叫班长出来,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和一个男同志散步似乎不 对。心里打着鼓,嘴里就没有话,两个人就只是在黑暗里走着,无声无息。 走到一个岔路口,夏冰犹豫了一下,因为要么就走大路,但是路灯很亮,只要 一出现在路灯下面,什么都会看得清清楚楚;另一边是小路,又黑得厉害,有的地 方非得两个人手牵着手走才行。夏冰停住了,看了看在她身后的钱兵,钱兵在看着 她,意思是由她决定,夏冰忽然说:”不走了吧,我们回去吧。”钱兵怔了一下, 忙说:“好,好。” 离开了钱兵,夏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些接近沮丧。回到宿舍,惊得 大家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夏冰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还不是叫你们逼的。” 大家又一阵哈哈大笑,后来有人说:“我们看看到了一五八是谁先坠入情网。” 各人心里打着小鼓都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