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59 张少伟留给戴天娇的遗物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当人们找到他的遗体时,这封 没有写完的信夹在一个笔记本里。笔记本是一本普通的工作日记,很小,放在上衣 口袋里,笔记本里没有多少字,但总能在写过字的页边上看到张少伟一笔一划写下 的戴天娇的名字,好像是在一些什么场合,他下意识地写下的。信写得不长,好像 刚刚开始: 天娇: 我最想的,我最爱的。 现在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能有时间给你写信,当然,战争没有我想象的 那么剧烈,毕竞这是一个和我们电影里看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了,我们的战争目的 在于教训,而不是消灭。 我所在的这个部队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我原来也和你说过,但是,当 我真正里身于他们当中时,我才知道这种弥漫着历史气味的传统,对于一支队伍来 说多么重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士兵们会为自己是团队的一页而骄傲, 而充满自信。我想也许我毕业的时候,我会选择这个团队,我会在传统中履行我一 个军人的职责。 当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拥有你,我将永远拥有你的时候,我好像感到自己又 在长高,我长得更像一个男人了,现在我知道男人、军人对于这个社会意味着什么, 对于自己的女人又意味着什么。天娇,当我身处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张纸的地方时, 我在想我爱你这三个字。当初我对你说,我爱你,那是一个少年的诺言,他充满了 真情;而现在,现在我站在被炮火和血肉覆盖的焦土上,对你说,我爱你,这是一 个男人的誓言,这个誓言将穿越时空、穿越生命,穿越死亡…… 天娇,你猜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等我回去后,我们一起到烈士墓山上去, 我要在墓地的四周种上鲜艳的马樱花。你想想看。在那样一个地方。种上这么艳丽 的花朵,会是一个什么效果,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做,好吗? 我爱你,天娇,我会为你而活下去的,一定…… 戴天娇没有休完饭就匆匆返回了一五八。临走时,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戴天娇 向爸爸的车上跨去,一回头,突然感到爸爸更老了。妈妈用手挽着爸爸的胳膊,他 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好像使所有人的个性都受到削弱,两天 来,家里安静祥和。爸爸挥了挥手,没有说话,而妈妈已经是满眼晶莹了,戴天娇 一低头上了车,坐在车上等候的唐秘书轻轻问了一句:“走吗?”戴天娇点点头, 泪像雨一样落在了她的衣衫上。 当军区戴副司令的车,顶着厚厚的灰尘驶进一五八的时候,在医院办公楼前已 经等待着院长、政委和一些干部,司机犹豫了一下,似乎要停车,戴天娇喊了一句: “不,再向前。”汽车呼啸着越过了那一群人。 汽车在二号楼前停下,戴天娇什么也没有说,一头扎进了一单元的门里,上了 二楼,看到右边的那扇门开着,她没有敲门,而是一下子闯了进去。屋里人不少, 戴天娇一眼就看见了那一顶白发,她大喊一声:“妈妈。”向着那一顶白发扑过去。 那白发人正是沙老太,毫不夸张,仅仅几天的时间,她已经完成了由青丝向白 发转变的过程。她一把揽住向她扑过来的天娇,忽然一阵眩晕,她抱着天娇向后倒 去。 “妈妈,妈……”天娇喊着。 坐在汽车上时,戴天娇就想好了,从此以后就把少伟的爸爸妈妈当成自己的爸 爸妈妈,她要让他们永远不失去孩子。 大家把沙老太扶到沙发上靠下,张主任向天娇走来,他忽然间步履蹒跚,完全 没有了往日那种高级知识分子的风采。他抓住天娇的手,说:“你来了,孩子。” 天娇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张主任,轻轻喊了一声:“爸爸……”泪就像开闸的水, 忽然间流遍一张脸。事先想好的要坚强,要比老人坚强,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沙老太靠在沙发上,虚弱地喊道,“天娇,来。” 戴天娇生到了沙老太的身边,把脸埋在了沙老太的肩膀上,“呜呜”哭了起来。 她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甚至没有看清楚屋里都有些什么人,她放纵着自己的眼泪, 长这么大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沙老太也把脸放在了她的背上,“呜呜” 哭了,她那一头忽然变白的头发,像一蓬茅草一样,随着她的哭泣在颤抖。 屋里突然变得很安静,除了单纯的哭泣声,没有了其他声音,没有人去劝止这 两个女人的哭声,在面对突然的灾难的时,女人的屏障就是眼泪。 张主任悄悄退到了书房里,他坐在书桌前,用一只手托住头,他不知道他的头 发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灰色。他在流泪,在无声地流泪,他甚至已经不清 楚为什么流泪,他无法把死亡,这个他打交道最多的东西与自己年轻的儿子联系起 来。怎么可能呢?那是一个多么年轻的生命啊,一个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生命,怎 么说死就死了?这个一辈子相信科学的专家,突然有一种一筹莫展的感觉,他在想, 我们这样的人对于这个社会的意义到底在哪呢? 许久,戴天娇才看清屋子里的人,夏冰、任歌、王萍平、朱丽莎都来了。还有 护土长和科里的其他人。沙老太掏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在天娇的脸上指,搭了泪又流 下来了,天娇是看到了沙老太的那一头白发,她原来不相信头发能够在一夜变白, 现在她看到了,心就像被刀剜了一样,疼得要命,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夏冰、任歌、王萍平、朱丽莎都走到天娇的身边来。她们把手交给了天娇,紧 紧握在了一起天娇能从她们的手上感到她们要说的话。她举着一张又变潮了的脸看 着她的姊妹们。然后。把脸对着夏冰。说:“夏冰,我……”一句话没说完,泪就 滚滚而下。 “天娇,不说。”夏冰忙说道,说着她示意任歌去拿一块毛巾来。 “夏冰,你说,他是不是被我克死的……”天娇紧紧抓着夏冰的手,“你说, 你说啊……” 夏冰用毛巾擦天娇的脸,说:“你傻啊,不是,不是的……”话没说完,她自 己倒擦不下去,头一歪走到一边了。 “天娇,傻孩子,是少伟他没这个命啊。”沙老太用手紧紧搂着天娇,嘴里又 喃喃,“少伟,少伟……” 天娇又把脸埋到了沙老太的怀里,“妈妈,你就把我当少伟吧,我真想变成一 个男孩。那样我就是活着的少伟。”她用哭声说道,“我真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 男的,我、我要是……” 张主任这时已经出了书房,一他在天娇的身边坐下,“你是一个好姑娘,天娇。” 60 看着总是沉浸在痛苦里的戴天娇,夏冰心里沉重极了,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把这一对最好的年轻人活生生地分开?在她的心里,戴天娇和张少伟就是书 里写的那样的伴侣,如果要她设想爱情的话,那么张少伟和戴天娇这样的爱情就是 她理想中的爱情。 有时,夏冰也想到钱兵,因为没有消息,就特别想有消息,这一天消息终于来 了。当然不是为她来的,她是到医院机关办事时听到的,正好他们在议论钱兵,夏 冰听明白了,钱兵其实已经早就回来了,只是他已经正式调到了军区后勤机关。他 们还说起了钱兵在前线的奇遇,在一次护送物质的途中,他们主动停车搭乘了一个 到县城为孩子们买书的山村女教师,就这样这个山村女教师爱上了钱兵,并且用山 里人火热的情感征服了钱兵,他们之间的爱情现在一直在前线一带流传,成为经典。 听到这个消息,夏冰心里竟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可想想又觉得自己太没有道理。 回到宿舍只是给王萍平说了,王萍平听后淡淡地说:“这就是缘分。”话说得淡, 是因为又想到自己的心事,难道和江永江就是缘分吗?可怕的缘分。自从护士长找 她谈了介绍对象的事,成了王萍平心里一件很大的事,每天总是有两个声音在她的 脑袋里吵架,她知道一个不忠于爱情的女人是可以说是坏女人的,那个时候,坏女 人是一个可怕的帽子。可是,她实在是不安心,她不安心就此了却自己的一生。可 以说,自己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可是没有开始的生活就让人感到死亡的窒息是 多么可怕啊。终于,有一天,王萍平对护士长说:“我妈妈又来信提到了我个人问 题,我想还是听你的,你看着合适就行。”护士长一听,高兴得连连点头,说: “我这就打电话让他来一趟。”王萍平想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丽莎找到了皇甫忠军,见了面朱丽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流出了泪。皇甫忠军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朱丽莎说:“我不是逼你离婚,我是太想你了。”一句话把皇 甫忠军感动的,他紧紧把朱丽莎搂在了怀里。 任歌在戴天娇最痛苦的时候,时刻和她在一起,似乎她们真的成了一家人,任 歌有一种当姐姐的感觉,其实从年龄上来说她们几乎同龄。戴天亮到一五八来的时 间更多了,为了妹妹,也为了爱情。 星期天,戴天亮就开着他那一辆有些破旧的吉普车来医院,他总是带上天娇和 任歌出去,或者到县城,或者到野外叫不出地名的地方。天娇知道哥哥和任歌都是 为自己,有时一点心情都没有,还是表现出很有热情的样子,她不想叫别人为自己 操心。 这一天,戴天亮把她们带到了一个离一五八不远的军区专用靶场。这里正在举 行一个集团军的合成军事演习,集团军所属的部队都派出了参加的分队。 戴天亮说:“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战争。” 远远的,就看到了林立的军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山坡上,不时地有伪装网露 出一片、一个角来,新翻挖过的红土,醒目地裸露着。山道上移动着的都是穿着迷 彩服的军人,真有一种战争的感觉。 任歌和戴天娇都被眼前的场景吸引了,一种身为军人的庄严感也在身上升了起 来。到了演习指挥所,戴天亮停了车,两个女兵跳了下来,立刻引来了一片目光。 一个干部走了过来,“任歌同志亲自来视察了?”说着伸出手和任歌握手。 “来,认识一下我妹妹,天娇。”天亮说道。 “哦,这就是天娇。久闻大名啊。” 天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们科的杨参谋,著名的杨参谋。”天亮说道。 “著名的老参谋。”杨参谋自嘲道。 说着四个人就朝一些有伪装网的地方走去,任歌和天亮走在前面,杨参谋和天 娇走在后面,他们边走边聊。 “我认识张少伟。”杨参谋说。 戴天娇没有想到他会提起少伟,就吃惊地停住步子看着他。 “他牺牲的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那时我也在前面,听说他家是一五八的,我 们就聊了起来。那个小伙子不错,可惜了。最让人感到可惜的是,他连英雄都不是, 就是死也要成个英雄嘛。” “不,他是英雄。”戴天娇声音很大。 杨参谋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就忙指着一处伪装同说:“那是一 团的位置。” 杨参谋扭过头一看,天娇的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61 雾大得不得了,一米以外就根本看不清什么了。现在站在烈士墓山上也什么都 看不见,就连最近的树都是模模糊糊的。 对于戴天娇来说,星期天的最好去处就是这里,到这里真好,能够和张少伟在 一起,就这样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依然笑着的他,永远都是那么亲切,那么能进入 戴天娇的心里。 “今天大雾,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节令,总觉得刚刚走进冬天,雾就这么 大。少伟,其实,我喜欢这样的大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只是看见你,就好像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太好了。” “你看你还是那个傻样,你还没把我看够啊,我还是那个样,但是,总有一天 我会变老的,变得很老很老,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能认出我吗? “你说吧,你接着说你关于死亡的感觉。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是的,我 不难过,少伟……”说到这,戴天娇又不可控制地泪流满面,她真希望真有祝英台 那样的奇迹发生,那是多么难开的一扇墓门啊,张少伟总是笑嘻嘻的不让她进去。 “少伟,我真的再也不哭了,你不高兴,你希望我总是快乐的,不知道生活中 的苦难,好了,你再接着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是人生 的一个组成部分,当然,我们依然在一起,这不是吗?我还能和你说话,我知道你 喜欢听我说,你不是说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吗?今天下午我还要到爸爸妈妈那去,妈 妈说给我做好吃的,你原来最爱吃妈妈烧的香菇,几乎每一个星期妈妈都给我烧, 她说,我吃了就是你吃了。少伟,你放心,爸爸妈妈的身体都很好,他们最大的希 望是你也好。” “你总是跑到我的梦里来,你还记得吧,那天我们一起到了天上,我们坐在一 朵白云上,太阳离我们很近,你搂着我,你指着远处说,你就住在那里,我让你带 我去看看,你不带,你说我现在还不能去,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去呢?我们就 还在云朵上讲话,后来,你就轻轻地把我放平,然后亲吻我,你的嘴唇是烫烫的, 舌头是甜甜的,你还吻了我的眼窝,还吻我的耳朵,真痒,我痒得受不了就笑了, 咯咯笑个不停。你说,你要亲个够,可是,突然你就被风带走了,你真是狠心,连 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我一个人坐在云上,我又哭了,我想你,我觉得还没有和 你说够话呢。突然,我就从云端落了下来,一直飘呀飘,飘到了这里……” “哦,对了,我把发生的新鲜事告诉你。第一件大事是夏冰谈恋爱了,你一定 高兴吧。夏冰真的找了一个医生,他叫常克生,是医大毕业的大学生,今年八月份 分到我们科的,人很好,爱学习,听说明年春天要报考研究生,是一个西安人。还 有什么呢?哦,年龄,二十六岁,比夏冰大三岁,正好。你不知道,夏冰这一段时 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过去那种说话大声,大大咧咧了,变温柔了,特别是和 常医生在一起,她就是一只小绵羊。大家都为她高兴,常医生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 我和王萍平经常很自觉地到外面蹓跶,给他们提供好的环境。现在是他们最热的时 候,也是刚刚从地下转入公开。” “好了,第二件大事是于海生了一个女孩,特别像那个男的。但是于海已经决 定离婚,并且什么也不要,孩子她自己抚养,现在这个小女孩成了我们大家的小玩 具,我们叫她希希。” “其他就不算什么大事了,都很好,任歌和我哥哥还是那个样,两天不见面就 不行,只要一听见摩托声,医院的人都知道是我哥哥来了。” “少伟,很快春天就要到了,等到开春的时候,我就会来种上玫瑰花的,你还 记得吗?这是你说的,是你想的,我会做的。” “少伟,雾已经开始散了,我要到爸爸妈妈那去了。再见。” 戴天娇站了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张少伟的照片,一转身吓了一跳,老 撇就在她的身后,并且在抹着眼泪。 “你哭了?”戴天娇问道。 老撇“鸣鸣”哭出了声。 “你是为少伟,我知道。少伟喜欢你,他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天娇说着。 老撇似乎听懂了,点点头,他把手里握着的一把松枝放到了墓碑上。 “谢谢,我代少伟谢谢你。” 下午她到了张主任家,一进门就叫:“爸爸,妈妈,我来了。” 沙老太听到声音就跑着到门口来,“今天你又去了?” 戴天娇点点头。 “看你,雾这么大上山的路又不好走。”沙老太心疼地说。 “没什么,我一去,雾都要给我让路呢。”戴天娇笑着说。又问,“爸爸呢?” “在里屋呢,你去吧。”沙老太轻轻摸了摸天娇的背。 戴天娇进了里屋,看到张主任正伏在桌子上看什么。就轻轻走过去,叫了一声: “爸爸。” 张主任听到声音,头也没回,说:“天娇啊,来坐在爸爸身边。” 戴天娇一看,张主任看的东西竟是一本影集。 “我把它整理一下,时间长了就都丢了。” 戴天娇就也爬到桌子上,看那些照片。突然,一张放大黑白的照片露了出来, 戴天娇一看,原来是那一次张少伟准备返校时,一家人加天娇到医院花园里的一张 合影。照片上张主任和沙老太分别坐在两把藤椅上,张少伟和戴天娇站在后面,每 个人的表情都很好,一看就是一张完美的全家福。 戴天娇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那一天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也 许什么事都不能太完满了,太完满就要产生缺陷。戴天娇喃喃地说:“要是那一天 不照这张像就好了。” 张主任抬起头看天娇,问:“你说什么?” 戴天娇举着那张照片说:“爸爸,你看,这张照片就好像是绝版似的,所以少 伟都不回来了。” “孩子,不要这样想,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但是,要用最坚强的意志去活。” 张主任说。 戴天娇还是忍不住又流下了泪,她没有让自己出声音,而是轻轻地拿走了这张 照片。 这天晚上,戴天娇躺在床上,一手举着张少伟的照片,目光深情地望着他,一 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先是胸乳,接着滑下小腹,再滑到她那最贞洁的芳草区。随 着感觉的增强,她开始扭动着身体,一直到性兴奋达到最高点。她在心里一遍一遍 地说:“少伟,尽管很多少女都有过自慰,但我戴天娇一辈子还只有这一次,我把 这一次献给你,你看着我吧,你心爱的天娇也在看着你,我们正在做爱……” 她感到自己达到了高潮,但眼泪却扑朔朔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