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朵儿的迷狂(67) 十三 朵儿要乘的大巴车是从市里开出来经过沙湖镇的。车上坐的显然都是她的湖 北老乡。除了几个熟悉、一起上车的人在说话以外,其余的人彼此并不搭话,当 这么多同一个地方的人坐在同一辆大巴车上的时候,老乡这个词其实变得跟任何 一个普通的字眼一样,没有什么意义了。这趟车将载着他们横跨一个省、中间隔 着两千公里土地的广阔幅员,如果中途不出比如堵车这类意外的话,至少也得两 天两夜才能到达,但它却可以一劳永逸地把旅客送到他们的目地地。 除了在路边肮脏的小饭馆里吃过几餐简便的快餐,大巴车都在彻夜不停地往 前赶路。而大部份人都在迷迷糊糊地睡觉。这种长时间旅行相当累人,尤其是连 走廊的地上都坐满了人的时候。唯一使双脚得到活动的时间就是下车吃饭时那短 暂的半个钟头,而且汽车的簸箕使朵儿根本就吃不下任何东西。当她看见车上的 一些女人中途叫司机停车,急急忙忙跑到一个隐蔽的又偏又远的地方当作厕所一 蹲了事,她便连水也不敢喝了。 最可怕的还是那些大峡谷。车必须要爬过一些危险陡峭的山路。公路的一边 是覆盖茂密植物的山峦,而迫在眼前的峻峭的悬崖却可以深达几千米,这些深陷 进去、巨大的锅底状大峡谷,就像地狱张开的大嘴,随时等着绕着山峦蜿蜒穿行 的公路上的那些食物掉下去。在蜿蜒的山路中公路就像一条隐身在云层中的蛟龙, 时而突然隐去不见,消失在一个尖峭的石壁之后,然后又出现在另一个漂浮着一 些白色雾霭的半山腰。这是一九九二年的四月,车越往北,天气就越来越冷。107 国道上不少这类在凄惨的山风中穿行的长途客运车,当遇到上坡路段的时候,它 们远远看上去多么像在吃力地、缓慢而小心地爬行着的蜗牛啊。自从涌向南方的 北方人越来越多,光是火车已经应付不来了。于是长途客运这门生意应运而生, 现在,人们从几千里远的地方来来去去就像到附近的亲戚或者邻居家串门那么容 易。尽管在从没有人走过的荒僻的崇山峻岭之间开辟出来的公路往往充满危险, 并且还要面对那些野蛮山民们和不法之徒的抢劫——这可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但 是,只要这是门有钱赚的生意,就永远激励着那些同样渴望挣钱、而又不愿以身 试法的冒险家们值得甘之如怡,为之一搏。 当汽车在三天以后的下午,终于安全到达枣阳县城简陋的车站时,朵儿从旅 行袋里掏出她的外套,四月的索马还非常寒冷。外套还是她一年前从家里带去的, 现在她又穿得着了,但是双腿和脚肿得就跟对猪蹄子似的,后脑勺的头发打成了 结。糟糕的是,她发现在刚过去不久的某个时段,枣阳似乎下过一场大雨,车站 的水泥地面到处淌着水。朵儿抬头看看暗灰色的天空,上面还零星飘着些毛茸茸 的雨丝。还有三四里远的路程要走呢,她拖着那只胀鼓鼓的大袋子走出枣阳车站, 心里祈祷着不要下起大雨。 柏油公路被雨水冲洗得闪闪发亮,泛着冷铁的光泽。为了不使行李袋碰到地 面打湿,她不得不费劲地把行李悬空提起。其实她可以在车站里叫上一辆三轮车 的,可朵儿不想再花钱了。拐上那条宽阔的黄土路时,她把行李放在大路边的草 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在灰色的苍穹底下田野看上去也是灰蒙蒙的,油菜被成串的 油菜籽压得葡伏在地,水田里青绿色的稻苗势头正好。她将帆布袋子吃力地举到 左侧的肩膀上托住。这时,连那几滴零星的毛毛雨也停止了。 在自已屋前的阶沿上小心翼翼地赶着一群小鸡的钱美珍,做了那只报信的喜 鹊鸟: " 赵家婶子!赵家婶子!来客人啦,你们家朵儿回来啦。" 屋里静悄悄的。家还跟一年前一模一样,既没有多一样东西也没有少一样。 朵儿站在堂屋中间,把行李放在脚边的地上,眼睛在她熟悉的环境里左右巡视。 她正准备到侧面的菜园子里去找找看——家里的门大敞四开,清莲可能在菜园里 ——陈清莲从侧门进来了,手里抓着一把从菜园里摘下来的青菜。她简单地询问 了朵儿一些路上的情形,就走到堂屋一角的灶房那儿,给朵儿烧滚水。她身上又 脏又臭,必须得要马上洗澡和洗头发。可朵儿只是一个劲地冲她的母亲傻笑,像 个傻瓜似地围着她的妈妈团团转。 " 行啦,你这孩子,别转了。你爸和哥还不知道你回家,这时候应该差不多 要回来了。" " 他们去哪儿啦?" 朵儿在灶口面前蹲下,往灶里塞进一把干油菜杆。 " 你哥在田里拔草。爸去村子里商量卖牛的事情去了,。" 听到要卖牛朵儿吃惊地从灶前抬起头。" 卖牛?妈!你是说要卖掉那头老水 牛吗?" 她太喜欢那头温驯,忠厚的老水牛了,她喜欢骑在牛背上看琼瑶小说的 那些日子——她认为生活还会照原先那样继续下去——卖掉老水牛等于就是抽掉 她生活的一部份,而且是最好的一部份。 " 是的,它本来就是村里的。" 陈清莲从身后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往锅里倒, 望了望她的女儿,不明白她何以对卖牛那么大的反应:" 生产队买了耕田的拖拉 机,以后村子里就用不着那几头耕牛了。他们决定把这些牛拉到市场去卖掉。可 租拖拉机要钱,我们家穷,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你爸和你的那些大伯们想把牛买 下来,几兄弟轮流着用。" 朵儿" 哦" 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但她心里暗暗替从童年起就陪伴她的老 伙伴能够平安无事而祈祷着,希望老水牛能够被赵氏家族买下来,因为牛送到市 场就意味着被送到屠宰场杀掉。当它为主人干了一辈子活以后,这就是它的下场。 " 你宾二哥呢,他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 没有。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了。" 她确实好久没有看到她的这位堂兄了, 也不知道她去了群达工厂后他有没有去华发发廊找过她。 等到朵儿弄干净身上,赵家的两个男人,朵儿的的父亲赵世风和哥哥赵志伟 一起回来了。看到他们的小朵儿,他们由衷地感到高兴。清莲吩咐志伟明天上县 城买些猪肉。这是只有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有客人才有的待遇。今天看来来不及 了,天马上就黑了。朵儿把身上最后剩下的叁佰贰十元零八角人民币,一分不剩 地交给了清莲,还有那些礼物,给邻居和孩子们的糖果零食,也全都送出去了。 " 你为什么不把买东西的钱节约下来呢?朵儿,我并不反对你给我们那些好 心的邻居们买些礼物,我是在担心你会养成胡乱花钱的习惯。日子过得这么紧巴, 钱会对咱们家的用处更大一些的。" 清莲手上拿着朵儿买给她和世风的两条香烟, 心里直犯嘀咕,打算明天把这两条烟拿到哪个代销店里,看能不能卖掉换一些钱。 她自已抽家种的那种叶子卷烟就行了。 " 哦,妈妈,我知道,我只是想买点儿东西给你们。" 朵儿不安地望望她的 妈妈,看到清莲对她带回来的礼物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她为自已没能想到这 一点感到羞愧。 " 得啦,老妈子。小朵儿,别管她!我们的妈妈就是这样,她一辈子都舍不 得吃舍不得穿。我申明:我喜欢你送我的礼物,当我到镇子上去,或者我结婚的 时候,我就可以戴着它了。" 志伟喜滋滋地看着他的妹妹买给他的三椒牌白色斜 纹领带,把它戴在脖子上,在一面小镜子面前兴奋地比划着,即使是冒牌的,那 也是牌子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