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了,麦烨却没有完婚的意思。去年的春天和秋天我提
过两次,麦烨只是说不急不急,说她的心理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对婚姻依然恐慌,
对爱情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不愿意强求麦烨,她和我早住在了一起,并且也得到了
她父亲的默许。她对我说,那个仪式,对你,就那么重要?
真的不是很重要,仪式和那本“婚姻执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麦烨和我在一
起。我为了让麦烨了解我的爱情,花掉了在大学里的整整四年时光。我爱这个女人,
看上去还是个女孩的麦烨,已经早早地做了我的女人,我自己清清楚楚。
麦烨在我的面前仍旧是她以往的沉默。她对我笑,对我做表情,但就是不能滔
滔不绝。在她的父亲面前,她依旧是含笑做着表情,同样是不声不响。
麦烨从小就这样。她父亲对我说。
从我认识她,她就这样。我对麦烨的父亲说。
我和麦烨父亲的交谈持续了很多年,书信也频繁,见了面也说个没完。这位长
辈我尊敬,不只是因为他是麦烨的父亲,更因为他是个警官。曾经是个好警官。而
我从小到大改不了对警察的敬仰,年少的时候是因为他们的威风,成年后是因为他
们的使命。
是那个麦烨幻觉中的男人,使麦烨的父亲离开了警察岗位。那年麦烨的父亲没
到50岁,离退休的年龄还远得很。那一年那一天,麦烨正上大学,她说自己有感觉,
说父亲在家里可能有事,她便放弃已经和同学们定好的暑假旅游,只身回到昆明。
麦烨下了车直奔父亲那里,在操场上看到了一番情景:一个戴着镣铐的人打倒了两
个押解他的警察,快步跑向一辆警车。麦烨看见父亲出现在大楼门口,举枪将那个
人放倒在警车旁。
那个被击伤的人拖着镣铐又站起来的时候,冲上来十几个警察按住了他。麦烨
看到那个人推开了所有警察,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操场上留下细细的一溜儿血
迹。
麦烨喊着“爸爸”远远地跑向父亲,被父亲用手势阻止在十米开外。她听见父
亲对那个受伤的人说,你要是再想跑,老子这枪子儿就会找你的脑袋!
那个人听到了麦烨喊的一声“爸爸”,停下脚步把头转向了麦烨。那张脸上满
是污垢,五官却安详而宁静。麦烨记住了那双眼睛,细长的,明亮的。她想象中犯
人的眼睛应该是凶狠无情的,但那双眼睛不是。
麦烨说,那个人,一定也是位父亲,他是听到我叫“爸爸”是回头看我的,他
一定也有个女儿。
那个人在20天后被释放,腿上的枪伤并没有完全好,他拒绝到医院医治,独自
离开了昆明。麦烨的父亲说,在他身上无法查出来他们怀疑的罪行,无法查找到他
们想象中的犯罪同伙,也无法找到这个人的家人。他们只知道他住在滇西,住在高
黎贡山坡上一个简陋的用竹子和土坯搭建的棚子里。
麦烨的假期就要结束的时候,父亲离职回到了家里。父亲对她说,从此可以和
女儿享受天伦之乐了,从此可以不再提着枪四处奔波了。
孩子,也许爸爸真的抓错了人。这个人是河北人,却在高黎贡山居住了20多年,
他算是最早在云南闯荡的北方刀客,要是个贩毒的,没有必要住在山里,贩毒是赚
钱的生意,他又不吸毒,又不想离开高黎贡山,他不太可能贩毒。
麦烨在那年最后的假期里陪父亲好好走了走昆明,她知道父亲并没有多少机会
玩转昆明,虽然在这个城市当了很多年警察和警官。
孩子,若有机会去高黎贡山去盈城或者腾山,别忘了询问询问老乡,爸爸想知
道30年前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有一伙从北方来的刀客曾在那里混出了名堂,那个被
我打伤腿的人就是当年有名的人物呢。我好奇他的个性,我老是怀念这家伙的硬汉
样子。
那是什么年月的事情?麦烨问父亲。
那是你出生前的事情。
他叫什么?
他姓韩,韩成。
那个幻象,是麦烨自己臆造的。她从没看到过姓韩的在哪个山坡上走过,惟一
记得的就是他在操场上逃跑的样子,还有他听到“爸爸”时缓缓地转身和回头。再
有,就是操场上细长的一道血迹。
麦烨说,她幻觉中的那个人,就是韩成。我奇怪麦烨的感觉。她又说,那个人,
不会是个坏人,一定是个真正的男人。
在这片甘蔗林面前等待黄昏,为了让麦烨再次感觉她十分想感觉的东西。这个
场景,放在夕阳西下的时刻,那,麦烨就更能体会“清楚”她的幻象。
这里还算高原吗?麦烨问我。
我感觉一路上都是下坡,这里应该不再是高原了。我说。
你觉出来呼吸顺畅了吗?麦烨再问。
顺畅了。我想,大概是心情先顺畅了吧。我说。
眼前的甘蔗林正是“拔节”时分,风温柔的时候,竹窝棚里小调暂停的时候,
能听到“咔咔”的声响。麦烨似乎受不了太阳,收起了满眼的空旷,闭上眼睛。她
说这里有很浓的香气,滇西的甘蔗是最甜的。她说,如果馋了,就可以到竹窝棚那
里和人家打个招呼,要几根甘蔗解渴。
曲莉说过,她曾在甘蔗林里和男朋友做爱,呵呵。麦烨继续说。
我们也进去吗?我看了一眼麦烨,她仍旧闭着眼睛。
我们也进去吧。我们进去做爱,出来的时候,一定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麦烨说。
那个叫韩成的人,就在这广袤的高黎贡山区。曲莉认识他,曲莉是从男朋友的
父亲那里知道了这个叫韩成的人。韩成参加过她男朋友的葬礼,在女人们的哭声中,
曲莉现在的“父亲”和韩成,两个当年的北方刀客默默抱在了一起。曲莉说,韩成
是她见过的第二个北方刀客,她想象中的刀客并不是这个样子。她男朋友的父亲步
履迟缓,双手已经有些微微发抖,韩成的头发也几乎掉光了,一条伤腿直挺挺地被
他拖着。
那次,完全颠覆了我对刀客的概念。曲莉说。
他的腿,是我父亲打伤的。麦烨说。
怎么会?为什么打伤他的腿?他是个老老实实的人!曲莉把眼睛瞪得好大。
我父亲是个警察。曾经是个警察。麦烨说。
一定是你们搞错了,韩成长年住在山上,除了开荒,没别的事情做,他已经老
了,能犯什么法?
曲莉看上去已经成为真正的盈城人了。她和死去的男朋友的父母住在一起,叫
着他们“爸爸妈妈”。她已经完全站在盈城人的位置上说话了。曲莉的头上有一小
块银饰,手腕上也戴着一串玉石。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城市女孩子的闪烁,瞳仁稳稳
地定在那里,这是城里人少有的神情。
你要知道刀客的事情,从我这里开始吧。我的盈城爸爸就是当年的刀客。曲莉
说。
麦烨知道。
在来盈城之前我们就知道曲莉固执地从昆明搬到了盈城生活。她来信来电话告
诉麦烨,他的盈城爸爸已经得了绝症,一直想把刀客的故事说出来,说出来他才安
心。
麦烨喜欢慢慢地眨着睫毛,曲莉时常快速地眨着眼睛。这两个女孩子的睫毛都
很长,都弯曲着。盈城人的睫毛很少有这样美丽的。这里的阳光比城市直接,这里
的土地比城市有味道,这里相对寂静些,没有光怪陆离灯红酒绿。我和她们坐在竹
楼里。我们都来自城市,来自同一所大学,却坐在了这样的边陲茶馆里各自体会各
自的故事。
能不能找到韩成?麦烨问。
在山上。这里去高黎贡山只有一条大道,迎面的第一个山上,就是韩成的家。
曲莉说。
你去过?麦烨问。
没有。上个月我爸爸去过,还给韩成送去了一把户撒刀。曲莉说。
户撒刀是什么刀?
当年的刀客最喜欢用的刀。曲莉回身转向茶馆的“竹墙”。我们看过去,那里
挂着一把长刀。
这是阿昌人开的茶馆,那把刀就是真正的户撒刀。
高黎贡山下生活着很多民族,盈城一个小小的地方就拥居着傣家、景颇族、阿
昌族等等族人。早年的山民如今换上了新潮的装束,少男少女们也同样知道流行音
乐和歌星影星。麦烨说,原先能从服饰上一眼看出来的门道,现在需要更仔细观察
才能明白,得看首饰,看头饰,看背包和衣服上的花纹。曲莉说,你这是刚来啊,
若你在这里住上半年,也许能从长相上区别每个民族了。
我说,我更喜欢他们的刀。
曲莉说,越来越少的人在街上挂着刀走路了。
麦烨说,几十年前,或者再早,这里有马帮和象队的时候,一定是人人挎着腰
刀。
曲莉微微笑,没吭声。她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在此之前,在我们刚来那天找
到曲莉的时候,她说过一句话,她说,想象的东西、电影里的东西,不一样,和这
个地方这些人,完全两码事。
茶馆窗外一片绿色。一大簇凤尾竹好看地摇摆着身姿。远处是高黎贡山,近一
点的地方是大盈江。麦烨说,盈城真美,小家碧玉的样子。曲莉说,盈城的美景只
有连成片才能出美感,出味道,你们可以随意找一处甘蔗林或者竹林,站在边上,
深呼吸。
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麦烨说。
当心当地的小伙子用毡毯把你裹进林子里面。曲莉嘻嘻笑。
干吗?麦烨问。
野合。曲莉哈哈大笑。林子里是做爱的好地方啊。
曲莉的身上已经有了野性,这种野性是城市里没有的。她说的话并不是玩笑,
她说话的时候眼中黯淡了一秒钟,两只手的指头绞在一起,眼睑也很快放下,转头
看向窗外。
麦烨同样看出来了曲莉心中的悸动,她把目光转向我,要我去街上转转,给她
买几件当地的民族服装。曲莉自然讲给麦烨许多,麦烨在晚上又讲给了我。麦烨说,
曲莉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
曲莉的家里有一把户撒刀,那把刀原先挂在老人的屋子里,现在,那把刀挂在
曲莉的床头。
麦烨告诉我,曲莉的恋爱很普通,那个死去的男孩子也很普通,只是男孩子的
家不普通,而曲莉现在的作为,更不普通。
现在被曲莉叫做爸爸的人,就是高黎贡山最后一批北方刀客。被曲莉叫做妈妈
的人,是一位地道的景颇族女人。被曲莉叫做孃孃的,是另一位刀客的女人,她疯
癫了几十年,至今曲莉也不能和她正常说话。
当年的刀客中还有一人在腾山,中风好多年没能痊愈,惟一的一个儿子为了治
好父亲的病曾闯到了高黎贡山寻找蛇毒,毒蛇找到了,他也失去了一只手。他曾经
受父亲的托付只身找到盈城,跪拜了和他父亲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高黎贡山下
的北方刀客,只剩下了三个人。他们30年前都在秦大哥的门下,手中都有一把阿昌
人的户撒刀。
曲莉问麦烨,为什么要了解刀客?麦烨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她,没对我说。
麦烨的性格并不像一些姑娘一样简单。她未成年就没有了母亲,也从不和我谈
论关于母亲的话题。她的父亲全身心地疼爱她,却始终不过问婚嫁的事情。麦烨没
有拒绝和我的交往,在我认识她五天的时候我就提出了我要追求她的愿望,麦烨当
时说,我们都需要时间,我们需要细致的了解,这个时间会很长。
你能不能成为像我爸爸一样的男人?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要当警察。我说。
不,不是要你当警察。她说。你这样回答很坦率,但,你这样回答,我们更需
要了解。麦烨说。
那时候我们刚上大学,我问麦烨对我的印象和感觉,麦烨说得也很直接。她说,
梁宽你不错。
麦烨的父亲很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我表露出我对爱情的迷茫之后,她的父亲对
我笑着说,
作为父亲,我感觉,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并没有哪些条件不符合男子汉的称呼,没有人说过我不像男人。麦烨也没有
说。
她在找吗?她很爱我,就像我爱她一样。她不可能和我恩爱着又同时找另一个
男子汉寄托终身。我权当她在丰满自己的性幻想,我感觉我在爱她,这种性幻想对
我并没有危险,不存在危机。
但,我仍然好奇。
麦烨在找的东西,我也许能见证到。她的幻觉不间断,而且越来越清晰,那幻
觉里的人被她称为韩成。韩成老了,衰老中还能迸发多少阳刚,麦烨要证实自己的
追求吗?
任由新世纪以来人们越来越缥缈的思维,也许,我们是在找些回归的感觉。在
谈笑的时候我时常表露我的定义,我说,麦烨,我比你成熟。
这是一个悠长的假期。我和麦烨真的坐在了甘蔗林边,听沙沙的风声,等到了
夕阳西下。唱山歌小调的蔗农站在远处看着我们,他一定弄不明白两个城里人在乡
下的举动。
麦烨面对着夕阳,把眼睛闭上,双手拄地,身体后倾。甘蔗林的影子一点点逼
向我们,直到把我们吞没。天边金黄,蔗林深绿,大地褐红。麦烨的短发散乱,衣
裙上浮着尘土。
竹窝棚下的人终于耐不住我们的沉默,他砍了两根甘蔗走过来递给我们。我们
谢了他,他却好奇地问我们是不是吵架了、闹别扭了。我说不是的老爹,我们常常
这样坐着,不用说话。等太阳落下去我们就回家。
麦烨被打断了幻象,她也回头叫了声老爹。
吃吧,吃吧。老爹说。他用砍刀把甘蔗截成几段,再次递给我们。
您的砍刀是户撒刀吗?我问。
不是,这是我自己打的刀,学着户撒刀的样子打的。我是汉族人噻。老爹说。
汉族人不能用户撒刀吗?我又问。
咋个不能?能呢。那个刀贵重咧,神得很,还是放家里避邪的好,用它砍个甘
蔗嘛,大材小用了。老爹说。
麦烨再次闭上双眼。她无法放弃她要进行的事情。风吹过的时候麦烨打了个冷
战,我恍惚觉得她在那一抖后,简直就像个巫师。
我给韩成的腰上加了一把刀。她说,一把户撒刀。
老爹纳闷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我想让他朝坡上走。麦烨又说。
我们面前没有山坡,麦烨从开始就在幻觉中确定了山坡。她那时并不知道韩成
住在高黎贡山的山坡上,而且她从不知道盈城这里是山脉连绵。
麦烨睁开眼睛,回头看了看满脸狐疑的老爹——老爹,您今天唱的山歌真是好
听,您再唱吧,我听出来了,那歌里是说的是个女人。
老爹笑出声来,说,那是当年有马帮的时候传下来的调调儿,没个头尾,唱了
一段都不知下段是哪样呢。
没的事没的事,老爹,您唱吧,您唱了,我们也要回去了。麦烨说。
老爹憨憨地笑着,又递给我们甘蔗——带着回去解渴,水大呢。
麦烨站起来的时候抖落了身上的尘土。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边开始由金黄变
成褐红色。我们谢过老爹,找到回去的小路。
老爹走上竹窝棚的时候,高高地又唱了几句。我听得清楚,问麦烨可知道“洋
伞”是什么东西。麦烨说,洋伞,已经成为传说了,曲莉家就有把洋伞。当年刀客
的身上有两件重要的东西,一个是户撒刀,另一个是有女人的刀客才配有,那就是
洋伞。
麦烨,你那巫师级的故事里不只有男人,怕是还有爱情。
曲莉卧室里那张黑白照片很小,它被镶在一个烟盒大小的相架中,放在曲莉的
床头柜上。床头柜上方墙上,就是那把沉甸甸的户撒刀。照片中,小伙子的面孔仰
向天空,好像时刻看着头上的户撒刀。曲莉说,那是他在盈江瀑布照的相,他抬头
在看瀑布的上方。曲莉精心挑选了这张照片,固定在这个位置摆放,为的就是让小
伙子永远望着那把刀。
我们进门时看到了院子里坐着的孃孃。她呆呆地看我们问候她,听着曲莉介绍
着我们,看着曲莉的父母迎出来把我们接进堂屋。
李子树下的孃孃干瘦弱小,脸上皱纹深刻,头发油黑光亮。
孃孃的头发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她疯了,再不想人间琐事了,不用操心就不会
白头。曲莉说,孃孃的智力终止在30年前了。
曲莉的父母给我们买了很多牛肉活鱼和新鲜蔬菜,又让曲莉去洗了很多柠檬—
—一起吃顿饭吧,傣味,柠檬酸笋什么的,好吃得很。
盈城是好地方呃,现在什么都有,富裕,安静,老百姓朴实厚道。曲莉的爸爸
说。言谈中,他说的仍然是味道浓浓的北方话。
曲莉的妈妈麻利地切着牛肉,边切着边转头嘱咐曲莉要把酸笋丝切得越细越好。
她对曲莉说的是软软的盈城话,真难为曲莉怎么能听得那么明白。
这顿傣家的饭菜香得出奇,竹筒饭像一个个玩偶一样地被摆上竹桌,烤鱼像一
把金黄色的泛着香味的芭蕉扇,酸笋牛肉精致地码成一盘。曲莉把盛好的一碗饭菜
端给孃孃,孃孃独自坐在李子树下慢慢地吃着。
曲莉把梅子酒递给我们,麦烨品了一口,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喝。
曲莉的父亲对我们举起酒杯。
——孩子,北方人喝酒和滇西人喝酒几乎一样,多大的酒杯就只有一口啊。我
不行了,不能再喝酒了,你喝了它,喝完了吃完了,咱就说说老故事,还有不算老
的故事,说你们要听的故事,说那个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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