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亲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整整八年时间。九年前我和母亲来投奔父亲,
都安置下来的时候,父亲明显兴奋,他和我母亲亲热和我亲热,每天享受天伦,然
后,突然就一下子倒下了。
父亲是脑溢血,倒下了就再没能正常说话。半边身子不能动,后来就慢慢萎缩
了。
母亲看着父亲给我们置办的大房子大院子,哭了半个月。
我们没钱给父亲治病,父亲把全部的钱都用在了这个家上,也坚决不同意我们
抵押房子来治他的半身不遂。他的唇语母亲看得懂,母亲说,你爸愿意就这样下去,
不想治病了。
我去年是要娶媳妇的,毕业后我自己要求回父母身边工作,阿灿也是当地的姑
娘。当初相处了两天她就告诉我,她是傣族。她有一天穿了一身傣家的筒裙打了一
把花伞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也乐了,母亲说,算你爸爸没白在滇西混这么多年。
我说,妈,我也有成就感。那天正是傣家的泼水节,4 月份,已经热得烤人了,我
和她来到街上,被泼成了落汤鸡。我说阿灿我们结婚吧。
也正是那天,我买了很多份报纸,回家瞎翻一气,发现了盈城的消息,说正月
十五“目脑纵歌”节的杀人案告破,凶手全部落网。
父亲看了报纸,僵硬的手开始抖。他指着上面的名字给母亲看,他用另一只手
激动地比划。母亲着急,怕父亲出现意外,她认真看,看出来他嘴里念叨的是“兄
弟、兄弟”。
我好像知道父亲说的“兄弟”是什么,我猜到了报纸上说的是他当年的兄弟,
是和他在30年前闯荡的兄弟。
在我到腾山之后到父亲生病之前的多半年里,父亲给我和母亲讲了一些他当年
的事情。他说他是当年来的北方刀客中最没出息的一个,出门胆小得很,有个风吹
草动就发神经,只有跟着秦大伯跑的份儿,从没出过什么主意。我问过父亲,当刀
客是干什么,是替人报仇杀人吗?父亲说,刀客是当地人给的雅号,其实他们倒有
点像从前的镖局和镖手。我还问过父亲,您会武?父亲笑得前仰后合,说,会捂!
用手捂!
父亲说的是他们在野外被饿的事情,遇上两天没东西吃,他们就抓麻雀。父亲
在甘蔗林里像猫一样扑麻雀,扑住了用手紧紧地捂着,有时候捂住的只有几根羽毛。
父亲说,捂麻雀实在是太累,烧好了只一口就吃了,消耗的大,吃进去的少。
我们住在腾山,腾山离盈城不足百里,也在高黎贡山的坡下。
我那时没来过盈城。
我赚钱养父母,全家就我一个人上班。家里几乎什么都有了,我的工资只安排
三口人吃喝。母亲说,她可以到市场上做些小生意,我没同意。我说爸妈你们苦了
大半辈子,攒下的家业都是给我的,现在我赚钱了,养活你们是尽孝心。
阿灿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她把一些钱也用在我家。她每次来都不弄些花哨的营
养品之类的礼物,她买些精肉买几桶食用油。母亲说,这姑娘真是个过日子的人。
我心中有个念头,就是在一定的时候把父亲的病彻底治疗一下,至少要让父亲
能说话,能下地走动几步。
很多事情我想得都轻松,这是我一贯的个性。
父亲床头两尺高的地方挂着一把户撒刀。我看到过很多户撒刀,父亲的这把不
是很粗壮,有点儿纤细。父亲瘦弱,想到原先的日子里他带着这把刀在滇西山里闯
荡,倒也般配、威风。床上的父亲看着我,老是面无表情,原先乐观开朗的样子早
就成了记忆了。
其实父亲在我带阿灿回家那天也没做什么表情,只是我母亲对我说,你爸爸很
开心。母亲听得懂父亲。
我没办法让父亲讲他过去的兄弟,能看出来他在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后很想讲那
些事情。父亲当时脸给憋得通红,流口水。母亲给他擦干净,我站在那看父亲,心
想我一定得把父亲给恢复过来,一定要他能讲自己的事情。他后半生的时间里,最
需要的一定是说话!
母亲来到腾山后就没再离开过,她当然不知道高黎贡山,阿灿知道,我只能详
细问阿灿,我不熟悉腾山。阿灿说找几个同学一起去吧,你一个人不可能进去的,
至少得四五个人才行。我说好吧,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家里愿意,行。阿灿说,
去高黎贡山也算是旅游了,野游了,腾山的汉子没有怕上山的。我就乐,说阿灿蛮
男人气。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找一些东西。我上网找。我在网吧查找关于脑血栓的治疗
方法,查了半年多,查遍了中国的医疗卫生网站,用E-mail咨询了无数的知名医生
和教授,都被友好地告知“可以治疗”,但反馈回来的治疗费用却叫我直冒冷汗。
我家里没钱,房子是父亲用命攒下的,他绝不会允许我动什么念头。茫茫然啊。我
等待一个机遇,或者说等待一个奇迹。昆明的范教授已经成了我的网上朋友,他发
来E-mail叫我注意腾山本地的东西,一种被山民称作“黑头”的毒蛇就生长在高黎
贡山上。这种蛇很少见,但的确有这个东西。范教授发了“黑头”的照片给我,告
诉我这种蛇不算大,身长只有一米半,粗细最多5 厘米。“黑头”周身是毒,毒牙
里面的半盎司毒液就可以毒死十匹蒙古马。一条成年“黑头”的毒液可以提炼出来
12支优质的抗血栓针剂,完全可以消除血栓。
偏方,但这是祖宗的医术,可信,可行——我和范教授通电话的时候他说得很
肯定。
脑子里冒火啊,热血沸腾啊。父亲有救了,只要“黑头”在高黎贡山,父亲有
救了。
我开始走腾山的野味市场,在卖药人竹篓里找“黑头”,在中药店里问“黑头”
的确切产地。他们知道有“黑头”,但谁也没抓过,据说这蛇机灵得很,逃脱的速
度也非常快。他们说,还是不抓的好,被咬一口会把命给丢了。
高黎贡山的西北麓,只有方圆五里的地方有这种毒蛇。
我和范教授再次通电话时,老教授去了法国,他留话给我,如果知道“黑头”
下落,就等他回国一起去高黎贡山。我问他的秘书老教授什么时间回国,秘书说学
者访问要三个月。
三个月后就是秋天了,山上树叶满地,地面就全给盖住了。我等不了三个月,
同样是冒险,秋天更难。
我们腾山的地热资源让小镇子名扬天下,旅游业热了起来。游客们喜欢在腾山
的火山温泉里泡,很多人都相信腾山的温泉可以治病,甚至可以把绝症根除掉。可
我父亲没能在温泉里找到一点儿帮助。我时常抱着父亲把他放在温泉中,不停地给
他按摩,他的手脚已经萎缩了,我在温泉里没法让他萎缩的手脚恢复弹性。
我不能等秋天,也不能等温泉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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