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刘峻峰说,就像他爸爸躲开泼水节好远一样,曲莉也忌讳这个景颇族的节日了。
他爸爸的一位朋友曾经在泼水节那天死了。不过他还是找了个过泼水节的妻子。
阿灿满足地笑在一边。
车开出很远,我们回头还是可以看到大榕树。近看倒没有远看有气势,麦烨说,
远远看一眼大榕树,会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走进去,融在其中的时候,感觉到
的不是感叹,只是深思。
我们把车开回李叔家门口的时候,李叔已经打点好了行装。曲莉说,爸爸您也
去腾山?李叔说,对,我去看看刘二哥,也顺路看看韩成,人老了,不晓得能活多
久,我得看看他们去。
曲莉的眼睛发红,被李叔看了出来。小丫头,你又哭了一场?看爸爸怎么活的?
你问问梁宽,我是怎么给他讲过去的事情的?哭,我们有多少时间哭啊?
说启程就启程,这对于李叔来说真好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刘峻峰和阿灿扶
着李叔上了一辆早被李叔订好的面包车,我和麦烨把本来就简单的旅行包带上,转
身告别。曲莉拉着妈妈向我们招手的时候,孃孃站在大门口,依然呆呆地垂着双手。
小曲莉怎么哭了?李叔回头问我们。
她想起“目脑纵歌”了。麦烨说。
李叔噢了一声,指指高黎贡山的方向说,应该让她也上山,在山上想心思,想
得开。
麦烨啃着在榕树王那里买的橄榄,酸得龇牙咧嘴。阿灿说,别嚼,先含在嘴里
一小会儿,像吃糖果那样含着,酸的就变成甜的了。麦烨试了试,咧着嘴说,橄榄
的吃法蛮带哲理的呢。她递给我一个,我也含在了嘴里。
李叔说,这些亚热带的水果在北方是见不到的,也许现在北方能有了,原先在
北方能吃到的就是苹果鸭梨之类的东西,连甘蔗都算稀奇物。
车子开出大盈江,几百亩甘蔗林一望无际。间隔在甘蔗林中,总是有几簇高大
的凤尾竹立在那里,点缀得江岸高低有序,像一片绿色的大海里有几迭海浪。又看
见了成片的甘蔗林,麦烨的眼睛盯着窗外,这回她没闭眼睛。我小声问她,麦烨你
没幻觉了吗?她说,有的,只是我不想再进入幻象里,我就要看到那个韩成了。也
许,他还能认出我来。
我想他是能认出你来的。李叔说。韩成的记性特别好,对女人的记性更好。她
现在还能画出他那个阿玉的样子来。韩成会画画,他看见过你,就认得你,就一定
能把你给画出来。这个人神。
李叔,当年韩成听到我喊爸爸的时候回头看了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一
定有个孩子。麦烨说。
阿玉怀了孩子走的,韩成当然有孩子。可他没有见过这个孩子,甚至不知道是
男是女啊。上次去看韩成,喝了两壶米酒,我胆子大了,和韩成说,兄弟啊,那阿
玉可能早死了,不然怎么也会回来看看你啊。韩成说,不会的,阿玉绝对没死,只
是一定是嫁了,没准儿是嫁到缅甸去了。我说,缅甸和咱们也来往不少了,这些年
发展了,开放了,咱们去缅甸不成问题,阿玉要是在缅甸,也该回来看看的。韩成
说,该死的“文化大革命”啊,害了多少人啊。
李叔,您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没被弄下乡?我问。
没。还没等开始上山下乡运动,我就跑出了校门儿。我看着同学们批老师,觉
得这社会完蛋了,我不要上学了,就跑了,成了混子。不成混子,我是没有胆量跑
到滇西的。
混子啊,在北方当混子,在这里当刀客,没什么好出路,当然就没什么好下场。
韩成也是啊,看看我们这代人,可悲可叹啊,大好的时光没了。李叔说。
麦烨问,李叔,您是不是信命?
李叔说,人生下来命就在那放着,信不信它都在那儿。那是劫数,人不是都说
嘛,劫数难逃。
车里面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就没了别的声音了。大家看着窗外的绿色,各自想着
自己的心事。李叔一定是在想他的劫数和他儿子的劫数,刘峻峰也一定在想自己失
去一只手是不是就是个劫数。阿灿可能在想自己嫁了个没有手的男人是不是也是个
劫数。
麦烨也许又进入了幻觉里,她的劫数里注定有这个幻觉。
我,深爱麦烨,这就是我的命。
阿灿和刘峻峰依偎在一起,那只没有手的胳膊被阿灿抱在怀里。阿灿的脸上总
是带着微笑。她把光滑的头发拢在脑后挽成发髻。和曲莉不一样,和麦烨也不一样。
傣家的女子天生有种特质,能让人一眼看出来。阿灿的特质衬托着刘峻峰的幸福感。
不知道刘峻峰是不是也相信生命里的劫数和注定的幸福。
我脑子里不只是有爱情了,充斥了很多在昆明没有的东西。那些东西很大,很
庞杂,让我觉得男女的事情在这个世界相对渺小了很多。我曾经满脑子都是麦烨,
都是我和麦烨需要或正在营造的幸福。20几岁的年龄,除了爱情还是爱情,却少去
思索人生。现在我觉得脑子满满的,理不清,也找不到开头和结尾。
我开始知道,生活里不应该只有麦烨。我相信麦烨也会知道,生活里除了我,
除了他父亲,或者除了那个她臆想中的韩成,还有别的深刻或沉重的东西。麦烨和
我同样需要这些,也永远躲不开这些。
这也许是定数,或者是劫数。
麦烨的笔记本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这个笔记本是在我们启程到滇西来的时候
新买的,麦烨说她要记录一些东西,要完成一个论文。她要写的东西与她的工作无
关,但她说与自己有关。麦烨是个刻苦的学者,至少她在大学里曾向我表示过她要
成为一个刻苦的学者。
我昨天对她说,滇西的故事,写个小说写个传奇更合适,写个文学的东西会很
成功。麦烨说不,文学的东西让作家们去写吧,文学一直在艺术着、婉转着提及问
题和思考,我们没有时间去艺术去婉转,生活要向当年的刀客一样,干脆,直接,
人们都懂得直接、都体会直接的时候,社会的进步节奏就快了。
爱情以外的东西,我和麦烨没有“共同语言”,这个曾经被看做夫妻大忌的名
词在我和麦烨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作用。我在钻研我的数学我的函数三角,她在为
社会现象做分析做思考,而爱情和情爱,我们共享。“没有共同语言”,已经成为
我们之间的笑谈。
李叔说,什么是共同语言?我和我老伴当初哪里来的共同语言?杆子和孃孃哪
里来的共同语言?我们同样有爱情,也有浪漫。
滇西的颜色就属于浪漫和爱情。滇西永远是绿色的。麦烨说,四季里没有寒冬,
爱情里就很少有忘恩负义,绿色里的爱情生机无限。
曲莉和她的男朋友是有共同语言的,他们学同一门学问,在同一个教授的课堂
上听课,甚至在那个教授的课堂上恩爱。但他们生一个、死一个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麦烨内心深处有一个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在探索那个未知的东西。我在这些刚硬的汉子中间,我怕麦烨会对比,怕麦烨对
男性男生的要求变换层次。我,和这些男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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