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晓月收到同学聚会的请柬。是韩笑组织的。 韩笑三百多平米的豪宅里,室内装修以白色为主调,配以红色大理石,能照 见人的影子。红白相衬,格外醒目。客厅中央是一个偌大的吊灯,由一百六十八 块水晶组成的。一对金碧辉煌的大樽静立在客厅门口,好比两个皇家哨兵在守卫 着宫门。客厅比规划局的会议室还大,摆着欧式沙发、欧式家具,浴室里是组合 浴箱……装修豪华,富丽堂皇。 韩笑带晓月参观她的房子,四居室,卧室宽大的席梦思床,床单一尘不染, 雪白雪白的,床前是一面大镜子,乍一看好像屋子里摆着两张床。对门的卧室相 比之下小了一些,是孩子住的房间,但装修得极其雅致。质地非常好的实木地板, 像是紫檀木的。一间客房,一间书房。晓月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穷富差别?无 论是吃的穿的用的,全然不是一个档次。她身为上班族、工薪层,接触的也只是 这个圈子里的人,富也富不到哪里去。她发现原来同在一个城市里,同在一片蓝 天下,而且近在咫尺的人,生活差别竟是如此之大,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听韩笑 说,她家在这个小区收入还算中等水平。这是改革开放后,新富起来的一个群体。 韩笑言谈举止十分优雅,衣服也穿得十分好看,一件浅绿色羊绒上衣配一条 黑色裙子,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小丝巾,一切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却又使人 觉得她没有刻意打扮。 韩笑的丈夫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却一丁点儿架子也没有,说话非 常幽默,把大家逗得笑了一回又一回。只有笑声没有思想,风卷残云一般的笑声 把思想赶得远远的,如果人能一直这么开心,准会活到一百多岁。 一群十五六年前的小孩子忽然以中年人的样子重聚在一起,这本身就像经历 着一个激动人心的童话,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随着一个个名字的喊出, 中学时期少年的影子竟是梦幻般地重现了,尽管有的人把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 黑头发染成了黄头发,蒜头鼻整成了鹰钩鼻,但大家毫不费力地就将过去和现在 连接了起来,将过去进行时变成现在进行时。身在其中似乎就觉得只不过是经过 了一个假期而已,今天重聚在一起,则是标志着一个新学期的开始。 五十个同学,除副班长患癌症英年早逝外,其他人都健在。关云鹏无不惋惜 地说:“他可是个才子,太可惜了!哎,有什么都别有病。” “是呀是呀。”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时,伊知化走了过来,对关云鹏打招呼:“嗨!老同学,这些年过得还好 吧?”她的变化让关云鹏突然无法再将二十年前的那个爱慕过他的少女与眼前这 个韵味十足的女人联系起来,她虽然美,但已丝毫没有那个纯情少女的娇羞。如 果说当年她是一枚又青又涩的小柿子,那么现在她已变成一只熟透的散发着芳香 的火红柿子。 “马马虎虎,还行吧。”他笑着说,“什么时候从杭州回来的?” “刚下飞机。”他们走到一边,单独交谈起来。“一枝花”(伊知化)说: “十多年前的人聚在这里,眼睛还是从前的眼睛,眼里的人却都已是陌生的了。” “可是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关云鹏笑着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意赶来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吗?” 关云鹏笑了笑,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为了谁?” “是呀是呀,你为什么?为了谁来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关云鹏漫不经心地 问道。 “为了你。” 一阵沉默之后,关云鹏笑着说:“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你。” 这时,王晓月走了过来,她笑着对“一枝花”说:“你好,多年不见了,过 得还好吧?” “挺好的。”“一枝花”笑着说。尽管她在极力掩饰,但王晓月还是看出她 眼里闪着晶莹的东西。这一切都没有逃脱班长韩笑的眼睛,她走过来,拉着王晓 月的手,笑着说:“来来来,我找你还有点私事。” 这时,人称“孙猴子”的孙小五,也跟了过来,他问王晓月在哪里上班? “规划局。” “做什么工作?” “办公室,分分苹果,买个劳保,打个杂,跑个腿什么的。” “这种单位想必工资高,福利好。” “好什么呀?就那么点死工资,吃不饱,饿不死。” “机关干部工资是少了点,但工作轻松,收入稳定。没听人说你们是八点上 班九点到,一杯茶水一张报,逮住机会就溜号。” “什么呀?你那是翻的老黄历,现在早不这样了。就说这办公室吧,杂七杂 八的事不少,一整天也没得闲。” “家住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家住市直属机关家属院。” “嗨!咱俩住斜对门,中间只隔一条马路。”他笑着说。 晓月说:“老同学,这些年咱们失去了联系,你在哪儿高就?” “说来惭愧,在火葬场工作。” “这种单位,钱不少拿,福利也不错。咱平头百姓图个啥,就图个实惠。” “名声不好听。早些年,找媳妇可是费了劲了。” “这有什么呀?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韩笑说:“猴子,将来人生的最后一站——火葬场,去找你给走个后门,打 个折什么的,倒也方便。” “啊呀,免了,免了,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天保佑,你们以后千万都别 去找我。” “孙猴子”插科打诨。 保姆端茶时,不小心洒到了殷悦佳身上,韩笑一边连声道歉说:“对不起, 对不起。”一边亲自跑去取来毛巾给丈夫擦衣服上的茶污,而他却笑着说:“不 用,不用,明天送干洗店得了。” “那另换一件,好吗?”韩笑躬身地问。 “也行。” “我这就去拿。” “让保姆去拿好了,你不用来回跑了。” “她做事笨手笨脚,而且总出乱子,还是我自己去拿。” 韩笑和她丈夫相敬如宾,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客人,似乎 又像是在演戏。 之后,韩笑说:“我看大家都到齐了,那咱们就去新世纪大酒店。” “好嘞!咱们一起走。”大家齐声附和。 …… 饭桌上男同学总是讲黄段子,像晓月这些脸皮薄的女同学只好埋头吃饭,面 红耳赤的,很是难为情的样子。韩笑看到后,笑着说:“我向男同学提出抗议, 饭桌上不要总讲这些荤段子,倒我们的胃口。” “你们又不是小女孩,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 “就算这样,你们也要学会尊重妇女。” “你们女人真是的,做都做了,还怕说不成?”孙小五嘻皮笑脸地说道。 “小五,我警告你,收敛点,别越说越离谱了。”韩笑说。 这时,“一枝花”端着酒走了过来,说:“我算看透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 东西,占了便宜还卖乖。” “男女之事,谈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如果硬要说吃亏占便宜的话,吃亏的 也是我们男人。我们男人的肥水不是都流进了你们女人的田里了吗?” “哟!你的嘴巴怎么这么脏。来,干杯,正好,用酒精给你的嘴巴消消毒。” “一枝花”朗声道。 俩人干杯后,“一枝花”说:“谈谈你老婆的床上功夫,让我们这些良家妇 女也长点见识。” 孙小五万万没想到,“一枝花”来这么一手,大家跟着起哄,说:“快说, 快说。” 他说:“还是免了吧!” “你不是说做都做了,还怕说不成吗?快说。”“一枝花”长着一张薄唇利 舌不肯饶人的嘴巴,专门挖苦人。 “难以启齿。你饶了我吧!” “噢!你小子也有难为情的时候?大家说怎么惩罚他?” 有人喊:“罚三杯酒。” 还有人喊:“让他打通关,敬在座的每人一杯。” 大家齐声喊:“好。”笑声像海潮,一潮压过一潮。 孙小五说:“瞧!我这张臭嘴,到哪儿都讨人闲。” “一枝花”是个喜欢以她为中心的人物,她巴望着世上所有的男人只围着她 一人转。过了这么些年,这一点似乎依然没变。整个晚上,她都很抢眼,出尽了 风头。 饭吃到最后,越来越乱,男生们大都离开了座位,到处敬酒,只有几个看来 混得不大好的男生悄然地坐在一角喝闷酒。一副心事重重、落寞潦倒的样子。 饭后,大家又说又唱又跳的,把酒店几乎闹翻了天。 韩笑大声地说:“放音乐,大家跳起来,唱起来吧!” 这会儿舞池里,“一枝花”正依偎在关云鹏怀中轻轻絮语:“小鹏,还记得 当年我们上中学时的情景吗?” 关云鹏赶紧把话岔开,说:“知化,听说你家的房子可大了,是吗?” “谁告诉你的?” “这你就别管了。” “我家八十平米的房子,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洗 澡非常方便。噢,对了,顺便问一下,你家现在还在外租民房住吗?” “没有,晓月在单位集资买了一套单元房。” “什么时候?”她惊讶地问。 “两年前。” “多少平米?” “不大,有一百多平米吧。”关云鹏淡淡地说。 “有暖气吗?” “有。” “二十四小时供热水吗?” “嗯。” “晓月她工作还好吧!” “还行。”就差没问,晓月下岗了没?你们家能不能吃饱? “那敢情好!”“一枝花”嘴上说好,心里很不舒服。 王晓月比起“一枝花”来,实在占着压倒对方的优势,机关干部,工作稳定, 收入可观,家庭稳定。而伊知化呢?下岗工人,又被丈夫抛弃。“一枝花”感到 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像一个丑女人,碰到一个漂亮女人时所受到的刺激那样。 这一刻,她对王晓月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和仇恨,她甚至认为,当年如果不是王晓 月半路杀出来,她今天也不会落到如此惨状。她要报复她,当众给她难堪。 “一枝花”紧紧地依偎在关云鹏怀中,发丝与发丝似有若无地摩擦,嘴唇几 乎贴上了对方的耳廓。她柔声说:“小鹏,还记得那封信吗?” “信?什么信?”关云鹏佯装糊涂。 “就是当年我给你写的那封信呀!” “噢,你是说那封信。我当你说什么呢?”他一看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赶 紧说:“怎么会忘呢?” “真的,你不会是安慰我吧!” “真的,请你相信我。” 他们依偎在一起,旁若无人似的,一曲接着一曲跳,王晓月实在看不下去了, 向他们走去。 一看事态不妙,关云鹏想趁机溜走。“一枝花”大声地说:“关云鹏,你给 我站住。” 看见晓月走过来,“一枝花”毫不示弱,她以挑衅的目光,像吵架似的说: “我都让你十几年了,你就不能让我一会儿。”她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身材娇 小的敌人——王晓月。 一场战事在即,韩笑立刻走上前。看见韩笑走了过来,盛气凌人的“一枝花” 稍稍迟疑了一下,立刻换上了巴结的笑容,说:“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韩笑拉着晓月笑着说:“知化她喝醉了,别把她说的话当回事,走,走,走, 跳舞去。” 一曲终了,晓月和韩笑走到了一边,坐下来休息。晓月说:“岁月丝毫没能 改变‘一枝花’的任性、霸道,还有她的浅薄。” 韩笑说:“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韩笑又说:“你把心放回肚 子吧。同学聚会,图个高兴。我保准今晚之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晓月说:“我不放心。你忘了,他们毕竟有‘前科’。” 韩笑说:“当年‘一枝花’对你家云鹏有过爱慕,但毕竟那已经是尘封的往 事。年轻时的爱恋没有经过生活洗练,纯纯的,没有过多的杂质。这与成熟以后 的选择是不同的,和真正的爱也不同。你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你们的生活就是 个证明。” “伊知化这种人,她想促成某件事,会不择手段的。” “你老公是什么人,你还信不过他?” “难说,这年月,什么事不会发生?” 几个女同学走过来,争先恐后地和韩笑搭话,没人理晓月,把她晾在了那儿。 张欣说:“谢谢韩笑组织这次同学聚会。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大家拖家带口的, 很难聚在一起的。” “应该的,应该的。” 王艳说:“听说韩笑的爱人做了大老板了,现在你也成款婆了,还能想起我 们这些下岗的同学,真是难得。” “同学就是同学,不分高低贵贱。” 张欣讨好地笑着,说:“你的命真好!” 王小慧说:“当年,我就看出韩笑有福相。”脸上满是巴结谄媚的神情。韩 笑正和几个女同学说得热闹,晓月本想参与她们的热闹,可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乱 糟糟的,一句话也没有凑上去,倒对她们的热闹生出几分反感。 这时,又有一个女同学过来找韩笑说话。她说:“韩笑,有件事,想找你帮 忙。” “什么事?你说吧!” 她张了张口,又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晓月离开似的。意识到这一点,晓月 立刻知趣地走开了。 晓月心想,韩笑有什么呀,我哪一点不如她?我不比她丑,不比她笨,只因 为她有一个能挣钱的丈夫,就轻而易举地在同学中建立起威信,以至于女人们那 样巴结她。丈夫再成功,也不是她自个。说实话,晓月从心里还怜悯她瞧不起她 呢:丈夫和孩子便是她的全部了,她活得多么卑琐渺小啊! 晓月不甘心被冷落在一个角落里无人问津,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聚会结束。 不知为什么,对他们她亲热不起来了,反而生出了几分反感。她甚至后悔,早知 会这样,还不如不来呢。 这时,一直静静地立在墙角的胡雪走了过来,她说:“同学聚会,商业气息 太浓。” “是呀是呀!”晓月附和道。 “女人长得好,不如嫁得好。你我都属于漂亮女人嫁错了男人——资源白白 浪费。” 晓月笑了笑,不置可否。 胡雪说:“同学是个什么东西?同学是嫌贫爱富见利欢喜见害愁的主儿。有 利可图时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你遇到困难遇到麻烦,同学们一个比一个躲得 快,跑得远,唯恐落于人后。”晓月没想到还有人和她为伍,同样地受到冷落。 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也平衡了许多。 晓月说:“哎!现在的人就这德性。有用才联系,有用才套近乎。” …… 同学聚会结束时,晓月没有和关云鹏一起走,听到他喊她时她不管不顾地自 己走了。 班长朗声说:“晓月,等等,我送送你。” 路上晓月说:“笑笑,你今天简直就像幸福的皇后。” 她说:“但愿我天天是幸福的皇后。” “你还不知足呀?”晓月在她的背上拍了一下,“我敢说,你们家的房子是 咱们班同学中最好的。” “你以为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就一定幸福,如果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在一起,就 是住在茅草屋里也是幸福的。” 晓月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难道在这个幸福之家的背后还有别的故事。 韩笑又说:“晓月,你们局有个副局长姓谢?” “是的。” “悦佳为房地产开发加层一事,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公司与规划局之间,请求 谢千里高抬贵手,可他总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怎么回事,你最好说清楚一些。” “新时代房地产开发公司在阳光小区建商住楼,由于一期工程房屋一抢而空, 房产销路前景看好,二期工程原计划十五层的几栋商住楼,决定再加三层。于是, 他们就边施工边向规划局申报加层手续,规划局迟迟不予审批。” “噢,是这么回事。” “你能不能介绍悦佳和谢千里认识一下,最好能约个时间大家坐坐。” “我和他……不……熟……” “笑话,你是秘书,能和你们局长不熟?” “不是……那人……难说话,一门心思往上爬,不大给人办事儿。”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介绍他们认识。”话说到这个分上,晓月不好再 推辞,说:“我试试看吧!”韩笑哪里知道,这事儿着实为难晓月了。 分手时,韩笑又说:“晓月,我给你说的事,你可要放在心上哟。” “嗯。”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