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哪儿像校长室呀?倒像是安全局。此人也不像校长,严然一位反间谍的老手。 ——华晓华晓是众多不愿意当中学教师的学生之一。但他还是以第二志愿报考 了“龙城师大”,而且在师大上了五年。现在他毕业了。被分配在“辅民中学”。 今天是报到的最后一天。 他上衣口袋里放着市教育局的分配通知书,心里多少有些沮夹。 五年前,当他走进“龙城师大”校门的时候,心情还是愉快的。虽然不愿当老 师,但龙城师大的牌子在全国是闪闪发光的。尽管知道这所大学毕业的学生绝大部 分要当中学教师,但他却认为他不一定就会当。师大每年的分配方案中多少总会有 些分配在电视台、出版社或报社当编辑的指标。总会有人留校或是干其它不当中学 老师的工作。这微妙的侥幸心理伴着他良好的素质,支撑他以全优的成绩走完了大 学的里程。 今天,尽管手里拿着通知单,却仍然不能面对现实。他觉得委屈。如果他是一 个平平常常的学生也就算了。五年来,他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排在前三名之后。他 有许多别人羡慕的爱好和专长,游泳滑冰不用说,他正经是大学排球队的二传手。 会拉手风琴,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能使宿舍楼里多少女同学心驰神往。一架 手风琴就能代替一个乐队,使全系的舞会如醉如狂。上大学的时候,他最喜欢听的 一句话就是,“华晓来了没有?” 华晓来了,他要到一个中学当老师去了。 他觉得不平,如果全系毕业生都去当中学教师,他也无诺可说。可光他这一个 班就有五个人分到电视台和杂志社。而他们的学炽和能力却远远在华晓水平以下。 华晓没有路子!华晓的母亲是位中学教师,父亲是位建筑师。 两人都是什么师,可惜不是什么长。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华晓反正这样想。 还有一点,华晓是不好意思对人说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华晓长得很帅! 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特飒!恐怕就是毛主席诗词里“飒爽英姿五尺枪”中的飒! 他不是如今那帮霹雳青年所有的那种油头粉面的帅,而是一种极为朴实的、来自天 然的很有气质的帅,是一种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都能认可的帅!他穿一身旧运动衣, 大家喜欢看他。他穿一身石磨蓝牛仔服,大家也喜欢看他,不但不觉俗气,反而觉 得生命在他身上是那样鲜活。冬天,他穿着爸爸当年在于校穿的旧军大衣,大家仍 然喜欢看他,觉得他更潇洒…… 华晓很幽默,但他从不胡闹,当其他同学百无聊赖兴点恶作剧的时候,他只是 微笑地看着,闪着一双明亮无邪的大眼睛,像个文静的中学生。 他在教室里静如处子的神态与在运动场和舞会上动如脱兔的风姿构成了他美妙 和谐的形象,同学们都喜欢他,包括男生和女生……这一切,华晓怎能没感觉。这 一切也使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在自我评价上变得不是十分准确。 现在,如果不是走在去辅民中学的路上,而是要迈进外交部的大门,他会成为 一个多么出色的外交官哪!如果不是去当老师,而是去当一名反间谍人员,他就是 中国的007*……遐想是美妙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年轻人应 该想的。 “华晓来了吗?”这声音仍在华晓耳畔回响。 华晓来了!他要到一个中学去当老师了。 华晓怎么也没有想到辅民中学的校长会在学校大门口亲自迎接他。 顾永泰从传达室里走出来:“你找谁?” “我是新分来的老师,报到的!”华晓奇怪这看门老头儿如此威武。 “你叫华晓?” “是!” “欢迎你,我叫顾永泰,校长!”顾永泰眼睛闪出一丝欣慰的目光。 华晓大吃一惊,心里升起一片温暖,校长特意等在这里。亲自迎接我! 咦?他怎么知道我现在来?噢!说不定是碰巧,不要自作多情! “跟我走!” 华晓跟着顾永泰走进校长室。 坐下一说话,华晓才发现校长并不像他刚才想象的那么热情。 顾永泰板着面孔说了几句热情的欢迎话。眼睛却始终盯美国形片中一位有传奇 色彩的特工。着华晓。这使华晓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的档案我全都看了,你是个优等生,而且是个全才,教育战线上就需要你 这样有才华的青年!” “马马虎虎吧!”华晓说话还是大学生的口吻。 顾永泰开始给华晓介绍学校的情况。从学校的历史说到学校的现在。从学校的 成绩说到学校的不足。从教师的素质说到学生的来源…… 华晓硬着头皮,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让不让他当班主任。 他从小就看妈妈当班主任,当了三十年,有苦有乐,有酸有甜。相册里夹了几百张 学生的照片,头发却白了一半。最后他得出结论,班主任这活绝对不能干!绝对辛 苦!而且失去了自由。华晓现在需要更多的时间,他的面俞还有两条路:报考研究 生;考托福,取得奖学金,出国留学……学校的排球场不知道怎么样?如果非让他 当班主任,他就要求带个排球队。毕业实习的时候,他知道,在中学带社团或带运 动队和当班主任算同样的工作量。 可是排球队有体育老师呀!吹了,他的专业是教语文课,怎么能抢人家的饭碗。 顾永泰咳嗽了一声,结束了他的正式谈话,较为随便地谈起家常。 “家住的远 ?” “比较远,坐车要倒一次,我骑自行车!” “好!好!” 华晓有些气愤,他发现校长简直是个机器,家远怎么还“好”呢? 华晓开始发言了:“顾校长,我当班主任吗?” 顾永泰摇摇头:“你刚来,头一年不当班主任,先熟悉熟悉学校的情况。” 华晓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想起明年还要当,又免不了有几分茫然: “顾校长,我去哪个年级?是不是初一?” “你去高二年级……” 华晓吃了一惊,他怎么也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但他知道教高二可 不是吹牛吹出来的,现在的学生哪会服你这么个小伙子。于是大胆他说:“我刚来, 怎么教得了高二呢?” 顾永泰诡秘地笑了笑:“不是让你去当老师,而是插班当学生。” 华晓愣了:“您说什么?” 顾永泰一字一顿地说:“让你到高二年级插班当学生!” “当学生?我没听懂!”到现在为止,华晓还没有着急,他觉得顾校长可能是 那种好开冷面玩笑的人。 顾永泰严肃起来:“我们学校很可能有个叫第三军团的小团伙。他们在公安局 是挂了号的,现在高二年级的纪律最乱,我们怀疑这个团伙就在这个年级。我们派 老师调查了一个星期,可到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你知道,老师再努力再能干,和 学生终归隔一层。所以让你装成学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华晓忽然有一种正在看电影的感觉。他看见反间谍组织的头头们正在派一个年 轻能干的特工打入敌人内部。那个头头很胖,是个秃顶,但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特工很帅,很年轻,面无表情的脸透出干练、刚毅和机敏…… 他脑子糊涂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工作的第一天竟会得到这样一份差事。 他清醒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校长有点邪的,再一个感觉就是挺有趣,挺刺激的。 他好像不是坐在校长办公室,而是坐在反间谍机构的办公室;对面坐着的也不是摇 着扇子穿着中山装的校长;而是西装笔挺,嘴里叼着雪茄烟的保密局局长什么的。 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干!这算怎么回子事呀,你分配来是当教师的。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特工呀。这不是专业小汇报吗?”另一个声音反驳着: “干吧!不用教课!多好玩啊!再说,把那些欺侮同学们的坏家伙找出来,多解气! 你上中学的时候不是因为不给他们买烟还挨了他们的耳光吗?你的正义感哪去了, 他们是坏蛋!” 华晓一声不响地坐着,任凭两个声音争吵。 华晓毕竟是大学毕业生,也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已经不是凭着兴趣而不顾及 后果的孩子了。因此第二种意见明显处于下风。 看见华晓不说话,顾永泰用商量的口吻说:“没关系!你同意干就干,不同意 就不千。只干两个月的时间,最多到这学期期末……” 华晓是个很重感情的人,看见别人尊重自己,脑子里第二种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但他还是没有明确表态,他迂回地说:“我干了这个侦探的工作,以后还怎么当老 师,我很难在学生中再有威信……” 顾永泰愣住了。到底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啊!想这么多问题。但他必须承认, 这是个问题,而且是他以前不曾考虑到的。 顾永泰沉吟片刻,忽然一拍扇子说:“到时候:我放你去别的学校…… 出教育口也可以。” 华晓心中怦然一动:“真的吗?” 顾永泰说:“既然我说了,就算数!” 华晓不理解顾永泰为什么下这么大本钱追查那个什么“第三军团”。但他的主 意立刻拿定了。 “好吧!”华晓说:“不过,能保密吗?我又不是从飞机上空投下来的……” 顾永泰斩钉截铁他说:“一切在你自己,这件事全校只有我和教导主任知道。 我们到校门口轮流等你,就是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华晓明白了,校长与他在大门口相遇不是碰巧,也不是什么热情,而是因为特 殊的需要。 顾永泰接着说:“把所有手续关系都交给我,我亲自给你办。办一个工作证, 再办一个学生证。工作证要保密,学生证上就是你公开的身份。你的工资和奖金都 由教导主任帮你领。以后,你就以学生身份和教导主任联系…… 华晓暗暗佩服这位看起来高高大大的校长竟然这样精明周密,井井有条。 面对这位校长那认真的样子,华晓突然觉得这伴事很滑稽,就像童年时几个小 伙伴玩的抓坏蛋游戏。一个小时下来能当五次坏蛋,三次好人。一会儿就升好几次 宫,那时候,他们不知是旅长大,还是师长大。大家都说旅长大,争着当旅长。长 大了才明白。 真事似的! 突然又觉得这事儿还挺严肃。小时候当宫,从来没提过奖金和工资的事儿…… 顾校长说:“你去高二(5 )班,记住:你是从外地转来的。” “我每天还要做作业 ?” “当然!当老师你不是也得备课 ?” “您详细说说,第三军团是怎么回事?”华晓想起了最重要的问题——他对目 标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正要和你说,”顾永泰从桌上铝制文件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卷宗夹,打开, 从中取出了那份“公安简报”递给了华晓。 华晓飞快地看了一遍说:”这不是发生在学校外面的事儿吗?怎么就说这个团 伙在我们学校呢?” 顾永泰说:“这个简报是两个星期之前送来的,当时我考虑,我们学校是古龙 区最大的中学。学生多,来源也十分复杂。作案人的特征也有些像中学生,我的原 则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让教导主任用了一个星期调查了,比如坏学生中有没 有几个经常来往的,谁家有中文打字机呀?或者谁有机会经常接触打字机呀?有没 有同学议论过第三军团这件事?有没有谁会武功呀……? 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于是我也产生了你这样的想法。这个团伙不在我们学校。可是三天前……” 说着,顾永泰又从卷宗里拿出了一张卡片。就是那种很规整,上面打有圆孔的 普通白色卡片,华晓上大学财经常用它摘录参考书上的内容。华晓发现它与简报上 见到的影印件相同。简报上看不清是卡片上的圆孔;还是笔痕。 现在见到这张卡片,他认定简报上的影印件就是这种卡片。只不过这张卡片比 简报上的多加了一些字。卡片左上角手写着一个华晓不认识的名字,那四句诗的后 边加了一行铅印字: 小心点!我们正在注意你! 第三军困警告华晓不由心中一惊。他相信不论是谁,看见自己名字后边缀着这 么一行字,心里都会哆嗦一下。 顾永泰说:“这是一个学生家长交来的,她晚上翻自己儿子书包——看书包里 有没有香烟,无意中发现的,这上面写的就是她儿子的名字!……她当时吓坏了, 推醒儿子问这是哪儿来的?儿子说不知道是谁放到他书包里的。她又问儿子有没有 什么仇人?儿子说,他没有仇人,都是哥们儿!母亲要把这张卡片交给学校,儿子 坚决不干,说他的哥们儿也收到过这种东西,没事儿,闹着玩儿的……这个家长跟 儿子假装说把卡片撕了,第二天瞒着儿子把卡片交到了学校。” 华晓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记住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叫郭大伟。 顾永泰拿起扇子,使劲儿摇了一会儿,接着说:“这是典型的恐吓信! 那个家长在我这儿一边说一边哭,她的儿子有危险。因此,我断定,这个叫第 三军团的团伙就在我们学校!” “一点线索也没有吗?”华晓问。 顾永泰哼了一声:“要有,我也就不会叫你去了。” 华晓不再说话。 “今天,你先到学校看一看,明天教导处主任带你去见班主任老师,他叫可子 晏。你的身份对他也要保密……另外,你要表现得一般化,切记不要太突出,那样 会引人注意。” 华晓发现校长的心这样细,俨然一位反间谍老手。 华晓走出办公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校园那新鲜而又紧张的空气。顺着操场的黑 黑的用炉渣铺成的跑道,向那座红楼——自己未来的教室走去。 下课铃突然响了,华晓看看手表,正是上课间操的时间。片刻之后,他看见教 学楼的门口、同学们像泻洪的河水一样奔涌了出来,他改变了方向,绕过礼堂。避 开热闹,走向幽静。不知为什么,他想看看学校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 红楼的样子虽然显得呆头呆脑,但红楼前边的地面还算开阔。前几任校长都没 有忘记应该给孩子们多开辟一些锻炼身体的场所。于是,楼前出现了三个篮球场。 随着我国女排的振兴,篮球场中间又都架起了排球网。一到下午课后;场地上 龙腾虎跃,乳白色的排球竟相飞舞。老师们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微笑着,这是他们一 天最愉快最轻松的时刻…… 可是,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学作文比赛中,辅民中学的学生却好像事前约好,在 “我们的校园”的题目下,竟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提到了红楼东侧那块所谓绿地,其 中有一篇作文这样写道: “……那片绿地的骨干是两棵四丈开外的古松和一棵百年的银杏树。不用说松 树那蟠龙般的虬枝四季长青,就连那棵银杏也是萌发很早,落叶极晚……每当秋风 萧瑟,小扇儿一样的树叶恋恋不舍、徐徐落下,竟盖满了每一寸地面。十几天过去, 那树叶居然不枯不卷,金灿灿地发着柔和的光辉……” 现在,华晓正走在这篇“作文”上。 真是看景不如听景,学生们说的那块“绿地”原是一座叫做宋王祠的遗址。如 今祠堂早已荡然无存。那几棵树幸亏受到园林部门的保护,在童建“辅民中学”的 时候,关照将围墙向外扩展了四五米,将几棵大树围了进来。如此而已,就是三棵 树,哪里谈得上什么绿地? 老师们感慨万分,只这几棵树便有这样的灵风秀气,使学生们笔下生辉,这是 大家始料未及的。于是也在那儿放几盆冬青,栽几排黄杨…… 华晓绕到红楼的拐角,楼后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如果说红楼的前面是什么风和日丽、生机盎然,红楼的东侧是什么枝枝覆盖、 叶叶交通的话,那么大楼的后面则是衰微破败、萧条凄凉了。 大楼的后边是一堵破旧城砖垒就的高墙,在楼与墙之间的狭长地带里,一头堆 着煤,另一头堆着垃圾。中间是一个防空洞的出口。 绿化的时候,师生们在这灰色的世界里栽了几次树,都因为这里没有阳光加上 土质不好,春天刚刚抽出几枝嫩芽,不到秋天便枯萎凋零,只剩下几枝棍子一样光 秃秃的小树干。因为这里没有阳光,没有老师,于是便成了坏学生们吸烟、打架、 神吹胡侃、设计阴谋的好场所。老师和同学们管这里叫第四世界。 华晓看见课间操的队伍忽然散乱了,学生们开始疯跑乱撞,有些男学生便向第 四世界跑来。华晓问过一个学生,才知道是广播喇叭出了故障,自由活动。 华晓想看看那些跑到楼后的学生到底干些什么,和他五年前上中学时有什么不 同。于是停住脚,这使他有幸看到了一场发生在第四世界的“常规战争”。 战争的气氛是相当紧张的。但是双方的语言都是贫乏的一没有什么新意。战斗 的程序也是老一套,像一个发明了许久的公式。虽然事后,战斗的双方都觉得自己 骂得不够解气,不够精彩,没有击中对方的要害。但在那种紧张的情况下,谁也来 不及想出什么超出公式以外的新发明。 “瞧你那德行!” “瞧你那德行!” “你敢动我一下?” “你敢动我一下?” “你再骂我一句!” “骂你还新鲜?” “你敢骂我就抽你!” “瞧你那痞子样,谅你也不敢!” “你再骂一句!” 骂到此处,一方提出了新的实质性的问题。 “你别仗着你大哥就狂!你把他叫来!” “我狂?也没你狂呀!不就仗着八猪给你戳着吗?你把他叫来!” 双方像两只可爱的小公鸡,梗着脖子涨红了脸,但谁也不敢主动超出君子打架 的范围,战争也不会升级。呆会儿上课铃一响,就会骂骂咧咧地像阿Q 一样地得胜 回朝了。 不幸的是,被后者称为八猪的那位不知什么时候神鬼不知地出现在战场上,他 个儿不高,长得墩墩实实,像练健美练过了头,脸上的肌肉也练得条条块块。他脖 子不长,却喜欢缩着脖子走路,不管夭儿多热,上衣领子总是翻起来贴在脖子上。 铁青的脸毫无表情,如果他万一笑了,那准没好事儿。 “这是谁在那儿拔份那?”八猪笑着说,他的笑阴冷阴冷的。 对方哆嗦了一下,脸刷地一下白了。 围观的同学个个二目圆睁,远远地围成一个圈子。他们知道,八猪可不是那种 光说不练的角色,于是,同情的、害怕的、解气的,幸灾乐祸的、看节目的,各种 情绪应运而生。 果然,还没等大家做好准备,八猪已经微笑着,用右手在对方的脸上重重地搧 了一下。能笑着打人,这说明八猪的流氓功央已经修练到一定的水平。 华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清楚地记得,他上初中的时候,一个高年级 的学生跟他要钱;他没有给,那个学生也是这样打了他……华晓向前走了两步,忽 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咬咬牙,停住了脚步。 挨打的一方既没有求饶,也不敢回嘴。论年龄,他们都是差不了一两岁的学生, 论个头,八猪甚至比对方矮一些。但在第国世界这阴冷的环境中,心黑手狠就是力 量。 一个嘴巴使战斗形势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也正是这一边倒的局面使那些围观 的半大小子们产生了对弱者的同情。他们的良知告诉他们,八猪是不对的,但慑于 他的野蛮和歹毒。谁也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在近于凝固的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淡淡的冷笑…… “小孩儿打架,你逞什么英雄?” 八猪抬起头,不笑了。脸上的肌肉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心中的怒火腾地被点燃,眼里闪着凶狠的目光,四处搜寻。 他看到了一灰傲慢的眼睛。 那眼睛长在一副奶油色的瓜子脸上,五官轮廓分咀,鼻子很高很直。眉骨突出, 两腮微微下陷。眼睛微微眯着却露出鹰隼一样的目光。黑而密的头发垂下一缕儿, 几乎遮住半只眼睛。脸色苍白而不显得柔弱,加上修长的身材,这又给八猪的愤怒 里加上了几分嫉妒。他决心要教训教训这个奶油小生,进行一场卫冕战。 但八猪的经验告诉他,对方绝不是文弱书生。自己明明也是“孩子”,却说别 人是“小孩儿打架”。从那居高临下的语言中,对方起码也见过几次流血的场面。 八猪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冷笑着说:“白马黑鼻梁——你算什么马(嘛) 呀?” 对方用手将头发向后一抄:“瞧你那社会渣滓样儿,整个一个王小二拔麦子… …” 八猪蒙了。前半句高屋建瓴正中要害。后半句,他根本役听懂。 你骂得再难听,再花哨,人家骂你根本听不懂。八猪先输一筹。他恼羞成怒, 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围观的人刷地一下散开了,拉大距离,远远看着。 对方弯腰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拿在手上。 刚才那两只斗架的小公鸡害怕了。他们想到了处分两个字。这个事件是他们挑 起的。就是不给他们处分,事态照此发展下去,给打架的两位处分是必定无疑了。 那可就太对不起人家了——人家为你这样拼命!多大的情分啊! 几年的功夫怕也还不清这笔人情债。于是都上前说着:“算了吧!饶了他小子 吧!”之类的话。 大凡当众打架都有人来疯的习惯。人越多面子上越下不来。人越劝,就越可以 显示自己的勇敢而不用付出血的代价。况且都是血气方刚。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骂得更难听了,一步步都把自己向打架的临界点推去。 一位女教师出现在大楼的拐角。她先是好奇地张望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出事了, 于是飞快地跑过来,死命地抱住八猪。 “刘迪!把刀子放下——”女教师早过中年。她发疯一样地喊着八猪的学名。 在这顿暂的接触中,她的衣服扣子被挤掉了两个,头上的卡子也丢了,花白头发零 乱地散在眼前。这一切,她全然不顾,只是死命地抱住八猪的腰,嗓子都变了调。 “你放开我,我花了达兔崽子!”八猪愈战愈勇,如果把这个场面单独摄人电 视的话,人们会以为这是母亲在阻止儿子去复仇杀人。 对方拿砖头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女教师喊着:“刘迪,人家都把砖头放下了……” 八猪大声喊道:“我谅他也不敢!” 对方的手又举了起来。 女教师几乎要哭了。眼看着一场流血不可避免。 人群中不知是涉喊了一句:“大可来啦!” 最先听到这一声喊的是八猪。没等话音落地。他的手先自软了下来。肢体也不 再挣扎,肌肉顿时松弛下来。女教师刚才用乏了力,现在一屁股坐在地上。 转眼的功夫,八猪的水果刀已不知去向。对方手中的砖头也悄没声地落了地, 一只手空荡荡地垂着…… 华晓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威慑力量,人还没有出现,两个 小流氓已经如此噤若寒蝉。 他顺着大家的目光向楼上望去。 二层楼一间教室的窗子敞开着,窗前站着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 华晓问旁边的一个同学:“这是谁?” 那个同学上下打量了华晓一眼说:“可子晏!” 华晓猛地一想,是了,他就是高二(5 )班的班主任——华晓未来的老师。 这时,八猪已经笑着说:“可老师,我们是闹着玩的……” 华晓真没想到这家伙还会笑,而旦笑得那么憨厚。 可子晏的威信是在十年动乱中形成的。他是龙城师大六五届化学系毕业生。他 学习成绩很好,准备报考化学硕士研究生。二十多岁,身高一米八零,体魄健壮, 血气方刚。如果不是十年动乱,他现在可能已经是颇有建树的化学博士了。 一九六八年,他被分配到龙城中学当化学教师。那时候的中学极乱,学生们都 好像红楼梦中的贾公子,丢了灵通宝玉,本性迷离。本来是挺可人疼的,现在却变 得疯疯癫癫,真是聪明的变狡猾,老实的变愚蠢。 他们把六六六粉点燃扔在教室里,呛得大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最后逃离教室, 玩猫玩蛇已不新鲜,放爆竹还有点刺激。下了课就比赛砸玻璃、烧扫帚…… 可子晏极宫正义感和责任心。他竭尽全力将学生拢在教室里。好歹念完语录, 就讲当时的课本,叫“工农业基础知识。” 他见多识广,基本功扎实,人又聪明。本来他学的是“有机”、“无机”,酸 碱盐、化学方程式、烧瓶试管一类的东西。现在讲起物理范畴内的“三机一泵”, 居然也头头是道,而且生动活泼,这一切现在说起来很容易。经过那个时代的老师 和学生部知道,不用说讲什么知识。你有天大的本事,维持住一个能讲课的环境就 相当不容易了。除了内部捣乱,还有外来的干扰…… 有一天,可子晏正在上课,教室门呯地一下被踢开了。大约进未了一个步兵班 的半大小子,有三个刚刚剃成秃头,青青的脑瓜皮上闪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光采。他 们晃晃悠悠地走进,哼哼叽叽地旅游。对可子晏那一米八零的身躯居然视而不见。 他们嬉皮笑脸地东瞅瞅西看看,就像在逛庙会。 可子晏对他们好言相劝,一个秃头不但听而不闻,反而拿起桌土的一个烧瓶说 :“嘿!这东西盛酱油不错……” 可子晏强压怒火,他知道自己是个老师,不能动手。 玩烧瓶的家伙可能是个首领。他走到教室后面,忽然拿起了盛满脏东西的纸篓, 笑着扣在了一个女同学的头上。 可子晏浑身的血液顿时变得浓烈。脸上却因为激动而没有了一点血色。 他走下了讲台,慢慢走到坐位的行距里,突然劈胸抓住了那个秃头的衣领。那 个小流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的表情还役来得及变化,下巴就重重地挨了 一拳,他几乎是“三机一泵”指的是电机、(电动机发电机)、拖拉机、柴油机和 水泵。向后飞了几米,撞在后墙的黑板上,然后一出溜,坐到地上,一直等到事情 全部完结才能爬起来。 他的另一个伙伴看见哥们儿吃了亏,勇敢地冲上讲台;抄起铁架台平端起来。 那铁架台的试管夹上夹着一个烧瓶,里面的液体流到了他手上。可子晏怕他真的把 铁架台扔过来,砸着后边的同学,心中一紧,腿一弯,一下子跳到了小流氓面前大 声喝道:“放下!” “不放!”那小流氓举着铁架台的手开始发抖,却始终也没放出手。 可子晏冷不防一把抓住铁架台,用脚在对方腿下轻轻一扫,小流氓一下子趴在 地上,打个滚儿从地上爬起来说:“你等着!”说着就向门口走去。 可子晏急忙上前两步,一把将他从后面抓住,像抓一只小瘦鸡一样地把他拎到 洗手池旁边说:“快洗洗,那上面都是盐酸……” “你管不着,我不洗!”小流氓梗着脖子喊着。 “你洗不洗?”可子晏又将右手攥成拳头。 “你管不着,我愿意洗就洗!”小流氓嘴上还硬,却拧开水龙头,拼命地洗了 起来。又用肥皂又用洗衣粉,最后干脆把衣服也脱下来,光着膀子在水里搓衣服… … 其他同来的伙伴呆呆地看着,脸上早已失去了刚刚进问时的风采。 那个家伙出门的时候,不顾光着膀子的狼狈像,还狺狺他说:“丫挺养的,你 等着!” “我等着,不来你是孙子!”可子晏喊完,转过脸,他看见了一双双惊呆了的 眼睛。他脸红了,这是他当着学生的面第一次骂人。 可子晏的行为使孩子们得到极大的宽慰,他们看到正义还是有力量的。 可子晏没有料到,他那天付出的这带有危险性的劳动,居然使他十几年受用不 尽。 可子晏的事迹被孩子们带着无限敬仰的心情传播开来,不但面积方圆十里,而 且“一代传一代”,哥哥告诉弟弟,姐姐传给妹妹。当然免不了添枝加叶,很快就 传成了一部演义。 传达室的老于头就成了这部演义的说书人。“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 人!可老师右拳黑虎掏心,左掌泰山压顶,左腿金鸡独立,右腿老树盘根。只两个 回合就把八个小流氓打饵趴成一排……没有正宗的玄秘功夫。休想……” 从那时候起。每当可子晏来到一个新班之前。他的事迹早已在班上传颂。 他的课堂纪律从来没有成为过问题,在学校里飞扬拔扈的赖学生见了可子晏的 面,总要老远地打招呼,想尽办法说点讨好的话。就像原子弹一样,它虽然很少爆 炸,却总保持着一种巨大的威慑力量。好学生觉得可老师正义,一般的学生觉得可 老师仗义……他们甚至觉得如果有谁对可老师说三道四,那真是无知小辈有眼不识 泰山,众人也再瞧他不起,社会上的小流氓私下议论,“这小子心狠手黑,以前说 不定是黑道上的人物。”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情况稍稍发生了些变化。在有些学生心目中,可老师 头顶上那灿烂的光环已不复存在。他们之所以还尊敬可老师,是因为他们觉得可老 师是个很有价值的书架。那上面摆着许多能说话的精彩的书……但在另一些学生, 尤其是一些落后学生中间,可老师仍然享有那近于盲目的崇拜。 现在,可子晏担任着高二年级的年级组长,兼高二(5 )班班主任。还担任前 四个班的化学课。 顺便说一句,前面提到的那位因“排骨事件”而被撤销班主任的孙老师就是可 子晏的妻子。 华晓又问了问周围的同学,他记住了两个名字。那个绰号八猪的叫刘迪,在高 二(4 )班,另一个叫鲁湘舟,在高二(6 )班。 华晓暗想,这两个“头面人物”恐怕要算做第一批“侦察”对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