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不出课的中文系 昨天晚上,石南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姜文珠的。一开始他想绕过去,可姜文珠 却高高地扬起胳膊,大声叫着: “石主任!石主任!” 石南没辙,只好迎上去。 姜文珠走到石南身边,靠得近近的,没说话先捏起兰花指,给石南拍拍身上似 有若无的灰。石南往后躲,她就再往前,大庭广众之下,石南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 好,眼皮儿都不敢抬。 姜文珠“扑哧”一声笑了: “石主任,你不要紧张嘛,我可是真心给你帮个忙,就怕你不领情呢!” 没等石南做出反应,姜文珠又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儿: “当然,如果你同意了,对我也有好处。一举两得的事儿,我先说,你不忙着 答应,明天咱们再聊,行不?” 石南只好点点头,他还真摸不清姜文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不是说这个学期臧卫国留下的课没人上吗?我倒是想上,特别是新闻班的 ‘新闻评论’、‘公关与礼仪’,还有文秘班的‘秘书学’,我都能上!” 石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上?” “当然!” 姜文珠又一次斜靠在石南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 “石主任,你是不知道啊,我上大学的时候,不就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干 了整整一年呢!后来实在是太忙了,我才不干的!以后,我到后勤勤工俭学,主要 就是陪李总跑业务,你问问他,他那些合同里,有我多少功劳!别的不说,光说喝 酒的规矩……” 石南脑子里立即有了丰富的联想,他赶忙打断姜文珠的话: “好,好,姜老师,我知道了,知道了!” 姜文珠这才不对石南的耳朵继续吹气: “你要是同意,我马上备课,保证不耽误事儿!我的表达能力是没问题的,众 所周知!就说每星期三下午的‘形势政策’课,你打听打听,几年了,我训那帮学 生,一连两个钟头,就从来没打过一个咯噔!好,我说完了,石主任,您回家再考 虑考虑!明天,行不行您可都得给我个信儿!” 姜文珠挤挤眼,丢下一个多情的微笑,转身跑了,三十几岁的女人,跑起来一 颠一跳的,还像个活泼的小姑娘,看得石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回石南彻底没想法了。一个从来没有学过新闻、从来没有干过新闻的人,现 在,不,马上就要教“新闻评论”,她知道“新闻评论”是什么东西吗?这可真是 “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了!至于另外两门课,石南更是想想都害怕, 要真是让她教,学生会学点儿什么歪七歪八的路数啊? 石南是农村苦孩子出身,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苦孩子求学的不易。他永远记得自 己在寒风中排队卖血的日子。苦孩子的学费,一分一毛都是血汗换来的,他怎么忍 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他们的钱骗走?与那些有钱有势的学生相比,他们入学难, 就业更难,没有人会为他们打开一点点后面的门缝儿,他们全得靠自己的真本事。 如果学不到本事,他们就将永远沉沦在社会的最底层,甚至还不如根本就没上大学, 那样,他们至少不必比别人多花几万块钱!几万块钱哪,石南想想都心疼,那是一 个普通农民家庭多少年的收入,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呢?因此,虽说两种选择只是五 十步与百步的差别,但能多一步也是好的,也能使石南的良心好受一点! 但是,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明天…… 电话响了。是常志鸿。 小常和蔼亲切地问候了石南开学的工作安排,然后放低声音对石南说: “石主任,我向你通报一个消息,这可是秘密的,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明天 早上第一节,简院长就要和各位院领导一起,深入各系听课,中文系一定不要出问 题哟!” 石南连声答着: “谢谢常院长!谢谢!” 小常这才说: “听说臧卫国留下几门课,你挺为难的?” 石南说: “是的。” 这会儿,他心里都明白了。 小常接着说: “我家小姜倒挺想给系里解决解决困难的,她怎么说也是本科毕业,工作不少 年头儿了,就是不安心搞行政,还想搞教学。大学里,年轻人想做点学问也是好事, 你看看,能不能就这个机会让她上点儿课?也是一举两得嘛!” 石南没吭声。 小常也停了半刻,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喑哑: “石主任,你知道,我也为难……我明白你的难处,你给我帮帮忙,我……” 小常把电话挂了。 石南沉吟半天,才喊来邓克: “告诉姜文珠,同意她上‘新闻评论’。‘广告学’和‘公关礼仪’,停掉!” 邓克摸摸自己的脸,似乎为了弄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清了石南的话: “姜文珠上‘新闻评论’?” “对。” “那两门停掉?” “对!” 石南答应得很干脆。他已经用学生的利益做了一个交易,不能再做第二个。 “还有‘古典文论’呢?”邓克接着问。 “我去找人!” 说完,石南扭头就走。“古典文论”是大三的课,一旦停下来,就等于被“灭” 掉了。大四的学生只顾找工作,连论文都没心思做,哪儿还能给你坐在板凳上听课? 可“古典文论”不是别的,不是什么人都能糊弄的,起码,最最起码,得能看懂古 文吧? 没有办法,他还得去请李平原。这学期中文系只有李平原一周上四节课,尚有 潜力可挖。再说,以李平原的学问,只要他登上讲台,就不会让学生吃大亏。石南 已经是第四次去李平原家求救了,前三次,李平原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石南脸 上早就挂不住了,可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啊,为了学生…… 石南脚步匆匆地赶往行知园。他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停顿,他怕一旦停下来,自 己就会失去见李平原的勇气。上一次他去找李平原,李平原居然连门儿都没让他进。 隔着上了锁的破旧的防盗门,李平原站在屋里,石南站在外面。楼道里的西北风吹 得石南哆哆嗦嗦的,看上去不像个系主任,更像一个伸手要饭的叫花子。 石南可怜巴巴地请求: “李老师,能不能让我进去说呢?” 李平原冷冷地问: “进来说和在外面说,内容不一样吗?” “一样。” “那就抓紧时间。我没空陪着你们闲聊。如果还是‘古典文论’,那就免谈, 我不想上,我没空备课。” “李老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哪,您看……” “我更不合适。” 李平原说着,抬脚一踢,“哐当”一声,里面的一道木门也关上了,剩下裹着 一件旧羽绒服的石南,傻乎乎地站在风口里。 现在,石南一路走一路琢磨,怎样才能说服李平原。听说李平原也是苦出身, 也许,说说学生的苦处能起作用?不,石南立刻对自己摇摇头。学生的情况,当了 十几年老师的李平原不比他更清楚?那就说说钱,河州地处欠发达地区,可一节课 毕竟还能挣个几十块,也算可以。如果李平原同意开“古典文论”,他打算自作主 张,期末由系里再贴一点儿,给他教授级别的课时费,这样就能比副教授增加五块 钱,拿到三十了。但愿李平原能够认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石南实在不知 道了。 说话就到了李平原的家门口,石南这才一拍脑袋:问题的关键首先在于,怎么 才能进得去李平原的家门! 石南举起手来,轻轻地敲了三下,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人应答。第三次, 他想稍微用点力气,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因为敲门敲得太 响,惹李老师生了那么大的气,连门都不让进。 石南低着头转了一圈儿,实在没想起什么好办法。看看手机,快到十一点半了, 行政机关的人马上就要下班,要是有人问起他在这儿转悠什么,他可怎么说呢?这 些行政机关,特别是图书馆的女人,嘴巴那个厉害,学校里一丁点儿大的事情,一 旦让他们知道,立刻传得风风雨雨……突然,一个念头撞进石南脑袋里:图书馆王 老师,对,李平原的夫人王采薇以前就在中文系,而且还教过“古典文论”,虽然 石南没有听过她的课,可师兄们都说,王老师的课极好!对了,为什么不去找找王 老师?王老师是院办袁主任的大学同学……石南心里一亮,扭头就走,直奔行政楼。 石南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李平原的监视之中。李平原就躲在 防盗门的“猫眼”后面。石南第一次敲门,他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清楚外面的 人,立刻悄悄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等到石南第二次敲门,李平原心里更是涌起一种交织着快乐与恼怒,连他自己 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好啊,石南你这小子,求我了,是不是?你当你是谁啊?乳臭未干的娃娃, 也人模狗样地当什么主任了!给我抄稿子我都看不上!请我上课?你是教授我是副 教授,我听你的?没门儿!再说了,你以为我是当年那个没见过世面的穷教书匠? 我李平原也当过科研处处长,知道你们那点儿弯弯绕儿!” 李平原早在家里算过一笔账。学校里副教授上一节课二十五块,可在国家级期 刊发一篇论文奖励一千块,要是能发在国家重点期刊上,那就再翻一番,奖励两千 块。一门“古典文论”,一共三十六节课,忙里忙外一个学期,不过挣个九百块钱, 再没有别的意思,可文章就不一样了,即便是买个版面,不过花三四百,还有奖励, 还有名气,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还能评职称!难怪前些年乔大海一帮人都把课让给别 人上,口口声声说是把课时费让给老师们挣,其实,他们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现 在,这些人一个个都混上了教授,李平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早已下定决心,一 定要在明年把正高拿到手,当然,还得搞个博士。京华大学的博导方静吾当初真心 诚意地说过,要想读博,就去找他!看来他跟王采薇的老爹确实不是一般关系,到 时候拉上王采薇去一次北京,不愁办不成!至于古典文论课嘛,哼哼,对不起喽! 但是,拿定了主意的李平原并没有拂袖而去,他依然靠在门边儿,耐心地等待 着石南的第三次敲门。眼见得石南就在自己的眼皮儿底下转来转去,窝窝囊囊地, 要走,走不了,要敲,不敢敲,心里真是像有一只小手儿慢慢地、上下左右地挠着, 舒服极了。他准备好了,只要石南再敲一下,他就冲出去,好好吼上一阵,发泄发 泄积攒了多少日子的晦气,当然,不能动手。君子嘛,李平原从来恪守君子之道! 然而,就在李平原精心构思骂人不吐脏字之文辞的时候,他看见石南走了。大 失所望的李平原,怏怏地回到书房。坐在已经被自己的屁股磨出两个半圆的椅子上, 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一阵刻骨铭心的孤独,潮水般地漫上心头。 常志鸿一大早就从家里逃出来了。没办法,整整一夜,就为了上课不上课的事, 姜文珠把他折腾得上吐下泻!在别人眼里,常志鸿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年轻轻的就 当上了副院长,虽说不大管事,但级别是放在那里了,别的不讲,至少开会的时候, 主席台上少不了人家的位置!可是,“上帝为你关上一个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 窗”,这句话有时候就得反过来用,上帝既然为你打开了门,那理所当然地得把窗 户关上,否则,人生的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完了,别人还活不活? 小常的命运不断地从正反两个方面证实着上帝的公平。 昨天晚上一到家,小常就发现形势不好。没等他下厨房,饭桌上居然已经摆出 四菜一汤!这阵势准确无误地证明,今天姜文珠将要有重大要求。果不其然,小常 满脸堆着笑,小心翼翼地刚刚举起筷子,故作垂涎欲滴状,可惜还没瞅准具体目标, 姜文珠“啪”的一筷子打过来,就把小常的筷子打飞了: “你以为这饭、这菜是这么好吃的?我告诉你,今天石南那小子没给我面子! 我要上课他不给我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拉倒!” 小常笑着拾起筷子: “咳,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上课吗?你要上课干什么?那么累!我 还舍不得让你受累呢!没事儿在家歇歇,不是挺好的?我挣的钱还不够你花吗?” 姜文珠“砰”地一拍桌子: “什么屁话!你以为我眼里就只有钱?你也把人看得太低了!我还得要个名分, 我得让大家伙儿都高看一眼!我要不上课,怎么挣个副教授?你又没有人家李来复 的本事,给老婆混个副教授,三两力气都用不着,轻飘飘吹口仙气儿似的!亏了你 还是个副院长,你看你老婆在系里说话可能顶上个屁?连臭味儿都没有!” “是不是副教授又怎么样?不就是那么一个职称嘛?其实,学校里科级干部, 比副教授得的好处一点儿也不少。”小常嗫嚅地说。 “常志鸿,你还是放屁!你看过狗打架吗?一只狗,被链子拴了,要是没有别 的狗在它眼前吃肉,它也忍了,可要是有另一只狗自由自在地就在它眼前啃肉骨头, 它就受不了!我就是被拴着的那只狗!在这所大学里,要是再被拴几年,我就死定 了!哼,好歹我还是本科毕业,庞贝贝算什么?连个大专都考不上,她现在倒成了 副高,人模狗样儿的,我可好,什么都不是!我这辅导员还得干多少年才算个头儿? 学生当面哄得你团团转,一掉屁股就骂你是白痴,我受不了了!我没有强求你走后 门弄职称,我就想自己上点儿课,我自己熬个职称不行吗?” 小常愣愣地看着姜文珠,听着她的“狗论”,不禁大为惊诧。这才叫“士隔三 日,当刮目相看”,几天没有认真交流,姜文珠哪儿来了这么一套理论? 姜文珠见他还不吭声,大叫一声,抛出撒手锏: “我告诉你,常志鸿!你明天要是不去把课给我拿下来,你爱到哪儿去到哪儿 去,我不跟你守这个活寡!” 姜文珠一刀戳在小常要命的地方。小常立刻蔫了。 常志鸿大学毕业分到河州学院,因为没有地位,一怒之下考了研,这大概是第 一次上帝为他关门开窗。硕士毕业后他继续读博,终于从丑小鸭变成了一个“香饽 饽”,纷至沓来的姑娘们都被他的学历吸引,一个个绕在身边儿舍不得离开。小常 千挑万拣选了其中最美丽的一个,可惜,婚后连蜜月都没度完,新娘子就哭哭啼啼 地跑了,打死也不肯说出内中缘由。河州学院众多“闲人”茶余饭后有过千奇百怪 的猜测,可没有多久,精明过人、从不吃亏的姜文珠嫁给常志鸿,太太平平过了七 八年,还养了一个胖丫头。小常走在众人面前腰杆子挺得直直的,谁还能说长道短? 然而,姜文珠却付出了重大代价。常志鸿性能力的障碍,使得姜文珠至今还是 一个处女。当年嫁给常志鸿的时候,小姜确实打过小算盘儿,她是听在医院工作的 王老师说起小常的秘密,主动送上门的。那时候,她只是想凭借常志鸿的力量跳进 大学,然后离婚。蜜月度完,姜文珠如愿以偿,三个月后,当“离婚”议案摆上桌 面的时候,小常哭得泪流满面,婆婆也跪在姜文珠面前: “姜姑娘,我们志鸿是委屈你了,可他还得做人!求求你发发善心,等我悄悄 儿领一个孩子回来,就说是你养的,到时候你说走就走,说留就留,我们娘儿俩不 说半个‘不’字!可你要现在就这么走了,志鸿也就从此别想成家,从此没脸活下 去!他不活,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一人身上挂着我们两条命,我求求你了!” 姜文珠眼看老人家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颤颤抖抖的像一片即将飘零的落叶, 一咬牙,同意了。第二年暑假,老太太把姜文珠接到老家,好吃好喝供养了几个月, 回头买了一个超生的小姑娘,就算是常志鸿和姜文珠的闺女,高高兴兴回到河州。 不料老太太一到家突然中风,连句囫囵话都没说出来,眼泪汪汪地死了,姜文珠眼 前,一边儿是哭得昏天黑地的常志鸿,一边儿是嗷嗷待哺的小闺女,要说走,也实 在下不了这个狠心。 小姜跺了跺脚,一把从地上拖起常志鸿: “别嚎了!我不走了,我这辈子豁出去就给你糟践了!只要你对我好,对这个 没爹没妈的小丫头好,我就不会离开你!” 小常抹了抹眼泪,定定地看着姜文珠,发现几个月前还觉得卑鄙丑陋的这个女 人,突然变得圣母一样的纯洁高贵。他扑上去搂住姜文珠的腿: “文珠,我要是对你不好,对孩子不好,我就不是人!你满学校去嚷嚷,就说 我不是男人!” 从此,姜文珠安安稳稳地和常志鸿过上了日子,起名乐乐的女儿一天天长大, 一天比一天更招人喜欢,依偎在姜文珠的怀里时,让从未生育过的她体味到了母亲 的幸福。特别是每当乐乐把自己的小脸紧紧贴在姜文珠脸上,伸出湿甜温暖的小舌 头,一下下舔着姜文珠的泪水的时候,姜文珠明白,她再也离不开这孩子了,更何 况常志鸿也始终像孩子一样依恋她,听从她的每一个要求。夜深人静时,青春年少 的姜文珠也有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万不得已,她就坐起来看星星,看月 亮,看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去,姜文珠的脾气越来 越大,有的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会劈头盖脸地痛打小常一顿,过后, 又像母亲似的给他疗伤。在河州学院,姜文珠是出了名儿的“河州狮吼”,谁也不 能理解堂堂的院长、博士、教授常志鸿,为什么看见姜文珠就乖得有如三岁的孩子。 到这时候,常志鸿才更明白,姜文珠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大!那确实是他一辈子, 乃至下辈子都无法偿还的。 几乎没有选择余地。尽管常志鸿完全了解姜文珠不适合教书,可他还能怎么做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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