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在法国 一日,学校传达处送来一个邮单,一封法国来信。 我捱过了下午的课,待吃过晚饭,躲到宿舍里,打开来信: “仍然不知如何称呼您: 上次来信已经甚是叨扰,此番再度来信本属冒犯,无奈确有要紧事物转交给您, 乃弊人侄女之遗愿,决意必定完成,以慰藉她在天之灵。我将于9 月中旬来京处理 商业事务,同时希望能顺便办妥此事。” 下面备注一行小字说明了地址和电话,市内电话,cbd 区内某知名写字搂。 我愣了一会儿,从行李箱子里摸索着找出一个笔记本,拿出夹在里面的那页旧 信纸: “冒昧来信: 您可能是我的侄女许荧的朋友,尽管看她与您的书信来往确实是不合礼数,然 而关于她的死去,我不得不通知您。只是因为纯粹的交通事故,5 月17日凌晨,双 层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事故,她和她的未婚夫(我想现在还是不妨用这样子来称 呼吧)在那不幸的28个人之间。作为她在法国的唯一亲属,鄙人深感悲痛和惭愧, 您想必也是她的生前好友,因此将辞世告知,也望您切勿过于悲痛,毕竟,她生前 的一段日子生活得堪称为相当愉快。” 我把薄薄的两张纸片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那种虚脱无力感更为强烈起来。我 点着了根烟,随即掐灭,再抽出一根来,凝视片刻,小心地把烟卷剥开,露出里面 枯瘦的焦黄色烟丝来。找来一张面巾纸,把烟丝均匀地摊在上面,用牙签拨弄了一 会儿。 我打开桌面上的小储物盒,找出一个灰蓝色的小袋子,把那个塑料发卡掏出来, 突发奇想,用发卡的尖端把平摊着的烟丝收拢到一起,推成一个小金字塔的模样来。 我郑重其事地收好发卡,深深吸一口气,然后俯下头去,舌头把烟草卷进口腔。 我闭上眼睛,发狠地咀嚼起来。 起初,干燥的烟丝,在口腔唾液的作用下发出被湿润了的嘶嘶尖叫来,辛辣的 气味则如同吞了过多的芥末一般从口鼻里直冲出来,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有同宿舍同学调转头过来看我,我用手指轻描淡写地抹着眼角的泪水,一边咳 嗽着指指桌上剩余的烟丝。其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脸上随即转化出一种不明其意的 轻蔑笑容来,我同样报以微笑。 我走进盥洗室,感觉那些烟草在咀嚼后变成了一团粘湿的糊状物,而口腔此刻 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原本尚能分辨出一丝一丝如同许多导火索燃着般的灼烧感,现 在整个口腔从细胞到神经都极度膨胀,根本已经麻木。 我对着满是牙膏和洗发水泡沫的镜子,笑了出来,把扭曲的面孔上的头发整理 一下,平静地把那一团事物吐在盥洗室里。 我扭开水龙头,把盥洗池冲洗干净,顺带着把浴室的镜子也擦了擦。 然后,我走进浴室对面的厕所,开始强烈地呕吐。 的确,今年5 月份的时候,许荧死在法国里昂,因为车祸。 我是何时第一次遇见的许荧? 那还是去年寒假刚开始的日子,我即将回杭州之前,最后一次和张烨在雕刻时 光咖啡馆约会的时候。 也就是说,我后来的确去找那个穿不合时宜的厚厚军绿色外套的女孩儿搭话了。 而她,就是许荧。 和张烨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突然记得那女孩儿 也是北外的,依稀连名字都记了起来。我看了看表,将近10点,看那女孩儿已经枯 坐了将近2 小时了,便坐过去。她看见我未经邀请便直接坐过来似乎略微有些惊讶, 身子不自觉地往墙角里挪了挪。 我甚是熟稔地招呼服务生过来,把刚才那张桌子的单子换到这张台上,然后又 点了一杯爱尔兰咖啡,过量咖啡因的摄取让我感到焦躁和疲倦。 “对不起,”我开腔道,“心情太糟糕了……一起喝杯酒不介意吧?” 缺乏水准的开头,我对自己说,不过作为唐突的搭讪,也还说得过去。更何况 这女孩儿恐怕也是把刚才的情景全都看在了眼里,她把我当做刚刚遭受感情打击的 失意情郎是最好不过。 她没说话,不过也没表示反对。 “长岛冰茶……”我为她点了这款。“长岛冰茶”感觉跟可乐似的,其实却是 拿六种基酒混合起来的,酒性很强,却又不容易觉察。 “谢谢。”她小声说了一句,等酒上来了却又不动。这期间,我一直望着咖啡 默不作声,或者就是叹气,总之是愁容满面,似乎一下子想不开就会撞死南墙的模 样。 我看她不动那酒,便看定了她问,“怎么不喝哇?还怕我下迷药啊。” 她笑了笑,礼节性地啜了一口,似乎并不讨厌我。 就好像是酒精的作用,喝了半杯之后,她问我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刚开始,我还明确地抱着引诱这个女孩儿的信念。可在我叙述的过程中,这两 年来的时光,突然显得如此庞大和丰富。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仿佛一个迷失其中的 孩子。这些原本在我心里流淌着的点点滴滴,逐渐汇合成了水流,水流汇成河,河 水则在不断地上升,那潮水,最终溃堤而出。 我说:这个咖啡馆是我和张烨头一次见面的地方,现在来这个地方分手,实在 是令我压抑和悲伤,将来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咖啡馆了,这个他妈的伤心地。 我说:她和一个有钱的家伙跑了,其实也不是跑了,而是拿了他给的钱去美国 留学了,以后我将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你还千万别同情我,算了,你一怜悯我我就 觉得自己更加无地自容了。 我说:我和张烨一起去看过一部电影叫《苏州河》,这是部烂电影,可是她看 得就眼泪流得稀里哗啦,我本来丝毫没被感动,可是看她哭得如此投入自己也被打 动了,可她现在离开了我,以后我假如再看《苏州河》,一定也会伤感得一塌糊涂。 尽管现在说来显得可笑万分,可当时我的的确确感到绝望和痛苦,同时又怀着 那绝望和痛苦之心,对许荧念叨着关于我和张烨之间的一切,同时还抛弃不了勾搭 许荧的心思。 那一切实在矛盾,却又实在真实,甚至令我不敢正视。 在那番不乏真情实意,却又显得猥琐不堪的告白之中,我看到她的双目在暧昧 的灯光里闪闪发亮。我当时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儿非俗物,更绝非我等恶 俗不堪之人所能染指。 我后来又一次对许荧说,那已经是在给她的信里面的内容了。我说:许荧这个 名字实在是鬼气,太阴森,尤其是荧字,怎么也想不到光明面去。 她在回信里说,她觉得成小楼这名字也够寒碜的,怎么跟古龙小说里魔教教主 一个名儿,小楼一夜听春雨,美是美,多残酷。成小楼虽然握有明月弯刀,武功绝 世,却终究杀孽太重,命犯天刹孤星,只能孤独终老。 我回复说,什么小楼一夜听春雨,我还杨柳岸,晓风残月呢。 不过,许荧的话还是让我心有所动,我不由地开始怀疑,我手里弯刀的意义。 那么,何谓意义。 按照我自己的感受和看法:生活之所以是痛苦的,矛盾的,暧昧的,无聊的, 苦闷的,同时也是令人着迷和乐此不疲的一点就在于,我坚持认为:生活应当是有 意义的。 我已经无从知晓,这种观念于何时开始牢固地根植于头脑,只知道这个信念从 未带来过幸运。 可笑的是,我仍然抱着这个沉重不堪的大石头在欲望的海洋里泅渡,渴望着临 死前还能看到陆地的曙光。 这么说来实在恶心,而且有股子腐臭的理想主义的味道。 暑假时候,我的哥们儿车臣在青岛的海军疗养院里劝我说:“就凭你白天在海 滩上的表现,这么点儿水性,还想在海水里折腾,给你个浴缸泡泡就知足了吧。” 话说回来,自始至终,我也未曾同许荧有过什么身体上的关系。 在我认识她不久之后,她就去了法国里昂。我们通过几封信,其中不乏奇闻逸 事和风景见闻,外加人生大志的鼓励,或者小情小感的伤感,除此之外,几乎没有 值得一提的事物。 我的确很伤感,许荧,她就那么从我的生活里头消失了? 我做梦了,在收到她留给我的那件遗物的晚上。 我梦见,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许荧那天晚上在我住处一件一件脱衣服的情景。 她脱得很慢,似乎漫不经心,却又好像郑重其事。 我坐在床上看着看着,视线竟然模糊起来,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中的镜头呢, 还是现实? 她的动作如此轻柔,像风吹过树枝,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她的周遭仿佛浮起来一层白色的薄雾,待到衣服脱完了,她立在我面前。 我的视网膜好像被什么灼烧了似的,那一束乳白色的火焰。 不无尴尬地承认,那天晚上我压根儿就没和许荧做,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激情。 自然,做爱其实也并不需要什么激情,本质上只是把某种多余的体液排泄出来。 然而我感觉,什么东西,什么比我至今所经历的生命总和还要更为绚烂的事物, 就隐藏在那束火焰的中心。只是,无论我如何动作,都感觉是在抗拒着远离她,这 实在令我感到绝望。 那晚上,我独自从床上起身,拉开窗户,我笑了起来。那笑容自嘴角绽放开来, 扩展到脸颊,随后喉咙一塞,突然一个哽咽,泪水便大滴大滴地流下来,直直地往 地上坠落。 我咧开嘴,甚至发出抽泣的声响来,心脏一阵阵抽搐着,在这充满拥挤却缺乏 真心拥抱的城市,在逐渐吐露自己的满腹哀愁的时刻。 那刻,我满心悲哀,我感到许荧身上的那种向上飞翔的力量,似乎拥抱住她, 我便能从此脱离所有恶习和痛苦回忆。 可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怕自己会玷污了她那颗美好灵魂。 的确,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充满各种巧合,可我们,依然孤独。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