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请让我为你表演 从此以后,陈希儿经常到我住的地方来,我不知道她的意图,并且对此深感困 惑和不便。可她的频繁出现并不因为我的反感而有所收敛。 我开始明白,她是试图去证明些什么,她还想对我说些什么。 可我每每问起,她总是一概回避,同时这种回避已经由她从前的那种开朗活泼 的表现,演变为一种玩世不恭和内心的绝望。 我对这一点感到隐隐的担忧,我无数次对自己说,我也对陈希儿声明过:我有 梦想,我有很多的梦想,可那些梦想都太沉重了,以至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真的,我爱阳光,我从来不喜欢漫漫黑夜。 然而,我却是一个意志力柔弱的人,消极到一种难以去令我自己改变什么的地 步,我只是一条终将被踢出门外冻毙在大街上的无名野狗。 可陈希儿的行动,再一次验证了我先前对她的预感,她是个极端到做事不论后 果和退路,甚至也要和一条野狗纠缠不清的人。 或者,像程禾所预言的:血光之灾。 她在不断地以一种粗鲁和无望的态度彻底地介入我的生活。只要她知道我去哪 儿,她就会跟到哪儿。 她试图和一切和我有所来往的人发生联系,我的朋友,我的同学,我的亲人, 这一点,我尤其无法原谅。 事情发展到有一天我上课回来,看到她就躺在我床上,睡得甚是香甜。 我几乎是毫无理由地愤怒起来,把陈希儿赶出家门。 然后我看到她又坐回我边上,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了,她面色平静,安详满足。 我问我自己,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赤裸着身子,抱住我说:“宝贝儿,你说过你爱我的,别离开我。” 本来,我已经不打算和陈希儿再见面的,可似乎天意弄人,总是安排了一次又 一次的机会让我遇见她。 我的确依旧恋着陈希儿,可又自认为无法保护她,我厌弃正在自暴自弃的她, 这究竟是我的虚伪,还是矛盾?我实在无法自圆其说。 我想,谁要是真的喜欢上我这样的一个自暴自弃的家伙,通常她的结果也就是 两种:弃我而去,或者同我一样自暴自弃。 正是基于以上的自我认识,我一般不会和那种事事较真的女孩儿过,实在太累。 这并非意味着我对那样的女孩儿怀有成见。其实,我发自内心地衷心祝愿她们找到 自己的梦中情人和归宿,并且,两者还都极其难得地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 不幸的是,陈希儿就是那种女孩儿,她以为我是她的梦中情人,甚至,她希望 我也能成为她的归宿。 以上一切到目前为止导致的恶劣后果是,她开始自暴自弃,并且程度堪称惨烈。 她抽烟,酗酒,她还和小六混在一起。 抽烟,酗酒这些不良嗜好我当作是调剂,免得令生活过于沉闷,只当作是偶尔 放纵。 而她,把它们当成了一种寻找希望的方式。 她在不断地自我毁灭,并希望以这种沉沦所引起的火光来激起我的爱恋。她知 道,只要她一旦磕药犯晕,我就会放下一切来照顾她对她温柔体贴,我会不顾一切 地抱住她许诺说我爱她。 所以,她就磕药过度。 这逻辑既简单又残酷,她借此折磨自己,来折磨我。 而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货色,她越是做给我看,我心怀我那愧疚的爱意,却反 而越不会去理睬她,任由她自生自灭去吧,我对程禾如是说。 换言之,我们简直在相互折磨,无可奈何。 我在思索,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剧场的大幕,已经拉开。 这天晚上,编方洁万大小姐的那个青春偶像剧本子进行得极为顺利,甚至令我 怀疑我是否只是敲打出了通篇瞎话。我到清早看了一遍,发觉尽管瞎话不少,可仍 然有发自肺腑的真诚之言。不论如何,想到即 将兑现的钞票我便精神抖擞毫无睡意,便直接到校了。 到系里时间还早得很,我先坐进自习室里复习了一会儿功课,居然头脑仍然十 分清醒。这几个月来少有地,我心气平和地坐在教室里上课。我对专业课的老师和 同学报以微笑,来人纷纷迷惑不解,我则在一夜未眠的疲惫中暗自得意。 上完了八点到十二点的专业课,已经是饿得可以,我收拾了课本,甚至出于罕 见的开朗的心情,还问了老师几个专业上的问题以显示我认真听讲。这般不可理解 的愚蠢行为,我竟表现得如此恰如其分。 随后我步履轻快地走下楼梯,面对一楼的巨大镜子整了整衣冠,同熟悉的同学 打着招呼。我看着窗外,竟觉得今天的阳光居然如此灿烂,如此眷顾我心。 我几乎可算是翩翩起舞地颠着脚尖走出系门。 突然,我见到陈希儿,她立在系门对面的花坛边上。 她的如此之瘦的身材和嵌在脸上的大眼睛,实在显得犹如幽魂不散。 我可不想在系门口给人落下话柄,知道躲不过去,便径直走到她身边,扯扯她 的衣服,示意她跟我走。 陈希儿看见我,脸上浮起微笑,她大叫一声“成小楼!”,随后紧紧拥住我。 我知道,由于这几个月的药物滥用,她的性格已经开始变得极端矛盾,一会儿 心情愉悦特灿烂,无比可亲,一会儿又变得低沉又狂躁。 我当时又窘又羞,开口道:“得得,就跟非洲华侨回国探亲似的,傻不傻啊你?” 陈希儿退学之事,尽管颇为低调,可还是闹得有些满城风雨。这下好了,公众 终于捕捉到谈资了。 她依然裹着厚厚的大衣,借以掩饰起她的形销骨立,笑得自得其乐,仍然不避 旁人。她在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脸也必定羞红 了。 我说:“走吧,去吃饭吧,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你了呢。”便把她拉到了食堂。 吃着饭,我跟陈希儿闲扯着,“你从哪儿来呢?”我随口问了句。 “程禾那儿。”她答得脆生生的,反应快得很,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哦……”我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快速地盘算。 “跟程禾睡了,你没那么小气吧,派他一晚上而已。”她小口喝着酸奶说。 我没做声,掏出手机,暗地里给程禾短信问:“昨晚陈希儿在你那儿过的?” 只一会儿,陈希儿的情绪已经开始消沉下来,她的表情变得疲惫厌倦,似乎一 架耗尽了燃油的飞机,即将坠毁。 我想,我该好好跟她谈谈,而我之前的确已经考虑了很久,我说: “希儿,我还是很喜欢你的,真的。” “哦。” 我还想继续把那准备好的一番内心真言说下去,陈希儿突然笑起来,笑得如此 刺耳,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周围的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我只得埋头吃饭,不理睬她。 她终于停息下来,她抹着眼泪说:“成小楼,你也太没派了吧,这你也说得出 口,俗不俗啊?” 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 她皱起眉来,小声吐出一句国骂,“亏你还参加过话剧演出呢,也忒假了吧。” 我无言以对。 这段时间,为了掩饰陈希儿的事情,我跟李梦函说,要考试了,得收敛一点不 能老出来陪她了。 她说没关系。 我说,等放假了,你跟我一块儿回杭州玩儿吧。 她似乎被这个念头打动了,问,你爸妈会同意吗? 我说,再说吧,住外头也行,反正我得好好陪陪你。 恩,她在电话那头嘻嘻笑着。 那天我中午社团开会,下午晚上没课,就赶快回住处去补昨晚熬掉的一夜睡眠, 可陈希儿又硬是要跟着去,只得随她。我给猫喂了食,换了猫沙,把房间整理一下, 一夜未眠的疲惫涌上来。 我对陈希儿说,你自便吧,就铺了被褥睡了。 我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头发散乱的陈希儿正坐我床边笑嘻嘻地看着我呢。 我懒得搭理她,扭过头去又闭了一会儿眼睛,可突然心里一阵不安。 我猛地扭过头去,书桌边坐着李梦函,她面无表情,显得呆滞,恍如梦游。 我呆住了,缓缓坐起身来,张了张苦涩的口腔,对她说:“别误会,一般朋友。” “是嘛。”还是她一贯的用语,可这口气简直要把这房间都冻结起来。 她接着说:“你有多少个一般朋友啊?一般朋友是个女的就脱衣服跟你睡一块 儿,多新鲜哪。” 我看看陈希儿,多半是她在我睡得死沉的时候也钻进被窝里来了,结果正好被 李梦函撞见,这令我感觉颇为讽刺。 当初,我企图令陈希儿对我彻底绝望的一招,今天居然阴差阳错地用在李梦函 身上,这个轮回也太过分了吧。 我勉强笑着对李梦函说:“眼睛看见的,联想未必正确。” 李梦函先前努力掩饰的平静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哀伤和怨恨,她掉转过头去,然 后飞快地转回来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最后悔的是,自己当时居然还用那么嬉皮笑脸的语气对她说话。 陈希儿又摊开小包,点烟来抽,我把坐在地胶垫上的陈希儿拉起来,问她: “怎么回事儿?” “做下的就别怕承认。”她嘻嘻笑着,还把烟递给我。 我一下子把那烟给夺过来,一把揉碎在掌心,狠狠摔到门外面,对陈希儿说: “肯定你搞了鬼,否则她怎么会过来?” 她沉默地不说话。 手机接到短信,我拿起来看,是李梦函发的,“你就是让我过来看这个的吗?”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一股怒火开始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我死死盯住陈希儿看, 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 我突然想到一点:的确,我爱的女孩儿,却没有好好珍惜,她今时今日的所作 所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岂非全是拜我所赐,假如我不是因为可笑的虚荣心和自尊 心对她百般刁难,她又何至于如此自暴自弃? 手机又响,是程禾才回复我的短信:“我在上海,没见过她。” 我感到灰心丧气,沮丧万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令我产生无法收拾的崩溃之 感。 我面色阴沉,走到陈希儿面前。她惊恐地望着我,猫也不合时宜地死命尖叫起 来。 我一把搂住陈希儿,紧紧的,我说:“希儿,是我对不起你。” 她愣了一愣,接着身体就瘫软下来,抱着我直往地上滑。 我低头看她,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她泣不成声。 我晚上给李梦函电话,她一直不接。 第二天,我抽空再打,课间打,午休打,她索性关了机。我晚上回到住处还是 打,响了好久她都没接。 我等了一会儿,又拨一个过去,还是没人接。 重复到第六次,她终于接起来。 “你还好吧?”我突然一下子又觉得无话可说了,用这么愚蠢的话开头。 “唔。” “什么啊?”我问。 “就是……没事儿啊。” “没事儿,不是吧,我怎么觉得是有什么事儿啊。”我这么说话自己觉得自己 显得龌龊。 她沉默不语。 我深吸一口气,把背靠在墙壁上,那墙壁是马赛克镶嵌的,粗糙,能感到一粒 粒的凸起。“我说,我不跟你嬉皮笑脸了……” “嬉皮笑脸什么啊你?”她话音里,带上了哭腔。 “是我错了,是我不对,可那天也还有别的事情杂在一块儿,没那么简单……” “什么啊?”她在电话那头抽吸着鼻子,声音蒙蒙的,似乎是在被子里头。 “她吃药了,就是那个……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梦函说。 “吃药?”她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你每次对女孩儿都这样是吗?”声音一下 子变得没了什么感情色彩。 我知道,李梦函误会成陈希儿跟我做了以后吃事后紧急避孕药。 这事情可真麻烦了,我烦躁起来,我说:“梦涵,真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找 个机会咱们见见,然后仔细说好吗?” 她不说话。 “梦涵……”我叫她的名字。 “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你和别的女孩儿做吗?!”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猛地说 出这么一句来,我心里一震,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一点儿,随即又贴上耳朵对她说 : “梦涵……” 手机里传来忙音,我再打过去,她已经关机了。 我不想在这里赘述我之后失魂落魄的表现,那些实在令我难堪。我只想说,在 我的周围,事情总是发展得如此峰回路转,不可思议。 在长达整整一个礼拜的冷战期后,李梦函居然在周末主动给我了电话。 “我想清楚了……”她说。 “什么?”我问她。 “确实是我不对,那天我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不是还告诉你了嘛在编那个本 子,回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结果她就钻进来了。”我紧接着说,可怎么说我也觉 得自己这话缺乏可信度和诚意,虽然以上都是事实。 “我知道了。”她说的简单,可我听她的嗓子还是堵得慌。 “那……能见你一次吗?最近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好好地一件一件跟你 说清楚。”我恳求她,低三下四。 “用不着了。”她说得明白。 我担心的事难道真成了事实?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上泛起一阵阵燥热,呼吸 急促。 “不管事情是什么样子,反正本来我爸爸在阿根廷就要让我过去一个月的,早 就想和你说了……” “那……你保证你会回来吧?”我急切地说,情急之下居然冒出一句傻冒的 “别走好吗?” “一个月,大家都冷静一下,反正可以发邮件。”她似乎不为所动。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和无聊。 “就这样吧,我挂了,再联系。”她挂了电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最后终于迸发出来的颤抖着的喉音。 同时我知道,再联系,就是可能永远不再联系了。 我考虑了很久,想我和李梦函之间的关系,长久以来,我判断一个女孩儿依靠 的是一瞬间的直觉。 因此,我劝慰我自己说,我绝不应该阻拦一个女孩儿自愿地到来和离去。 我的心,跳跃着摇摆着舞蹈着,我的感情慌张着,隐晦着,潜行着,却又无时 无刻不在张牙舞爪地试图摧毁我的庸常生活,我不断地爱恋上一个又一个的女孩儿。 我辩解说,那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不断探索和认知的惊喜,充满了生命原始的 激情,那种冲动劈头盖脸而来,还没等我准备妥当,就把我撕得粉碎。 那么,难道那些一次次从陌生到熟悉,再到恍如陌路的低回婉转的感情曲折, 和心中时常泛起的黯然神伤,不曾赋予这一堆被海潮带上来最后却不知所往的粗糙 贝壳以任何珍贵的特质? 李梦函将去阿根廷一个月,她的意思是在这段时期内我俩都可以冷静一下来具 体考虑一些问题。而我对于她的离去,自然满心伤悲,她甚至连登机都不愿让我去 送。 我知道,这次我可是真的伤她的心了。 头两个礼拜,一切安好,我空前地开始努力学习,甚至可谓一丝不苟地遵照作 息表执行。我还在镜子上傻里傻气地贴了一个纸条以此来提醒自己,必须清清白白 地度过这一个月,然后,带着一颗洗涤干净的心,同李梦函重新开始。 这话尽管做作恶心,可确实又是我现在冒出的想法,或者不妨说,我的前两个 礼拜就是在这样一种信念的支持下熬过去的。 补充一下,就我个人而言,事情总是发生不可思议的逆转,每每在即将马到功 成的关键时刻,我支持不住了,败下阵来. 按照惯例,这次也一样。 这天周一,傍晚讨论了一个电影小册子的设计草图,又和人碰面商量了下次去 哪儿搞个饭局之后,我就一直在上网看小说。看到后来,没了去上选修课的心思, 反而令我生出了去找个女孩儿的欲念。 通常在这个时刻,我就想到李可,尽管我打心眼儿里想和这个女孩儿睡,可居 然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倒并非是仅仅由于我的犹豫,而是每每在最后当口上,我总悬崖勒马,并且事 后依然老令我恨得牙痒痒的,悻悻不已。 我给李可打电话,我说,“你说的我那小女友啊,她去阿根廷一个月了,你看 着办吧,发我一姑娘吧。” 她说,“你还用得着我帮忙吗?” “瞧我挺纯洁严肃的那么一人——” “在我面前你装什么装啊?可我哪儿来的姑娘?” 我嬉皮笑脸地说,“你不就是姑娘啊,就是,就是我觉得我有点儿惹不起你来 着。” 她嘿嘿地笑说:“就是,我可贵了。” 我觉得没戏了,就挂了电话,上第二食堂看了会儿六级阅读。可看了半天,居 然都没闹明白那几页在说什么,心里就知道我的心思恐怕还挂在李可身上,就赶紧 又打了电话给她。 我说,“我是有点儿白痴,等这股劲儿过去了,就不来麻烦你了。” 她甜蜜地骂了句:“傻瓜。” 听这语气似乎有戏了,我就说,你出来吧。 她说,都这么晚了,去哪儿啊?紧接着又说她爸给她电话了,让我先挂了。 我心中郁闷,满脸丧气模样,心想算了吧,也不能就这么晚节不保了,走吧。 于是便搭公车回住处去了。一路上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不甘,心想听李可的口气似乎 颇为松动,我坐车也坐得不安稳,频繁给她短信,好话说尽。 她回复,都这么晚了,客观因素不允许啊。 我回,才10点呢,我看主要是主观上不努力。 她说,我洗漱去了,待会儿记了日记就要睡了,笨蛋。 我感觉到她的犹豫,便回:我能看看你的日记吗? 我已经有点儿烦了,心想成小楼你也够无聊的。 她回了说:要是我不认识你,我就让你看。 她这副伪装的小可爱模样又拨撩得我心动。 我回信说:我也可以装作不认识你,对你说,姑娘,我对你一见钟情了,我一 无所有,今晚你就跟我走吧。 她回信到:你这也太俗了,应该一声不吭就拉我走。 我开玩笑似的继续回:洗完了没有,我就来接你了。 她好半天才回:正换眼镜和衣服呐。 话说回来,和李可一块儿睡的念头由来已久,或许是想到夙愿今夜就可得偿令 我有些激动。我又打了车到住处,让司机等着,自己跑回房子点数了所有现款,将 近1000块,心想只要不是去友谊宾馆的贵宾楼开房那就够了。 在二度回北外的车上,我给李可短信说:姑娘,我正投奔你的怀抱。 其人居然义正词严地回复说:我是来开导你的郁闷的,要是有什么歪点子趁早 回去。 我得说,对于李可,我还把握得不那么清楚,她这么说让我觉得有些不快,可 心中还是坚信她是动心了的,只是出于某种矜持所以才这般出尔反尔。 虽然她也不曾许诺说:成小楼,我今天晚上就是打算跟你睡了。可我的预感告 诉我,今晚必定有戏。 车行到北外校园里,刚好是10点多一点儿。出租车走的是水房边上那条道儿, 一路上眼前所见尽是晚上出来去水房打水的,其中自然也不乏所谓情侣,牵着手, 搂着腰,可笑而已。 我即将赶赴同李可的约会,同时感觉所谓的校园爱情是多么愚蠢和无聊的一件 事。那种所谓清纯,多少年后,我想我即便是在笑谈中也必定报之以嘲笑。诚然, 我不是没有过那种为了心仪的女孩儿的一笑一颦,便让一颗心在绝望和狂喜的两端 来来回回奔忙的年月,只是那已经显得十分遥远。 我不愿意再次把那些从记忆的泥沼中钩沉而出,再令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说到底,还是怕被拒绝的家伙。 我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歪着头幸福地靠在男孩儿 身上的女孩儿正经过身边。而目睹这些再也无法重复的时刻,实在令我尴尬。对我 来说,同一个人的性关系,或者情感和欲念的满足,多少会变成一种在适当的时刻 就会不失时机地揭晓的彩票,碰上了,啪的一声,就炸得开花。 至于视那些被卫道士们所称作贞节的东西为珍宝的姑娘们,漂亮迷人或是丑陋 乖张的,都没有机会去触摸那个幸福的摇杆的,永远看不到那刺激的开奖之后的静 悄悄在等待的人生财富。 再说一句,尤其对于那些丑陋而且性格乖张的姑娘,我仍然好心地希望她们能 够至少遭遇几次这样的抽奖,哪怕是福利彩票呢。 我在新公寓女生宿舍底下没等多久,李可就下来了。一开始都没认出来,她的 面色紧张而僵硬,我善解人意地报以一贯的微笑,她也笑了笑,同我一起出了宿舍 楼。 李可那天改换了发型,烫成了一个挑染的卷发,戴着紫红色半框的眼镜儿,穿 着和我同是米色系的小西便服,显得十分得体干练。 其实我差不多没见她四个月了。 “这么着急找我出来干嘛啊,不就是一个月嘛,想想我啊。”李可的意思是她 和她的深圳男朋友,那家伙大她20多岁,她自高中的时候就和他好上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行至“雕刻时光”咖啡馆。人还是蛮多,便坐 下来,我已经好久没来这儿了。我是说,和张烨分别之后,没有再和另外一个女孩 儿来过这里消磨时间,时近一年。 李可说:“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说:“没办法,编不出来了,你找点儿奇闻逸事给我听吧。” 她说:“这么说来,有一个事情,我一个同学的同学自杀了,女孩儿……” 我问:“北京的啊?” “啊,北京女孩儿比较单纯……我这么觉得,可能感情上觉得有什么理不清楚 的,一下子想不开就自杀了,真恐怖,听的时候那人说一句我打一个哆嗦。”她说 得煞有介事。 我听得不以为然,只是那女孩儿是一个北京女孩儿,这一点令我为之牵肠挂肚, 我对北京女孩儿是多么情有独种,看来这都成了我的一种病态嗜好了。 李可说:“说说你那小女友吧。” 我说:“没啥可说的,他爸在阿根廷开餐馆,让她过去呗。” “不是站在门口招揽生意吧?” “不至于。”我说。李可这话让我觉得有点儿可气。 “她长得漂亮吗?”李可这话问得过分热心,她接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笑,然后 看看表说,“坐到11点半吧就走吧。” 这话说得我有点颓了,我答应着说:“好吧。” 接着在我的一再要求和她的半推半就之下,李可开始跟我聊她的男友。 她在高三遇上了两个男人,都是大她差不多20多岁的,一个是北京国家体育总 局的,一个她现在处着的这个在深圳做实业的。她在这两个男人之间犹豫不决,后 来那个体育总局的去了美国一去两三年,她也就得以和那个深圳男人一心一意。 李可后来对我透露了我以前并不知道的事实,那个深圳男人结婚了,有两个孩 子,一个11岁,一个9 岁。这让我有些受不了,尽管在当时我丝毫没表现出来。 我开始觉得和一个同已婚男人上床的女孩儿睡觉是否明智,我甚至可以接受和 中年男子做爱的女孩儿,可一想到对方是结婚了的,还有孩子,两个……我觉得这 感觉有点古怪。 李可的意思是,她和那个深圳男人的确相爱,但最近她出轨了,和一个原先就 是朋友关系的上海男人。 那家伙也是30多岁,只是还没有结婚,倒是常来北京的。 她向我解释道,其实她不太想和那上海男人发生那一层关系的,可是既然发生 了,就得过且过吧,继续发生好了。 她以真心诚意,同时稍带着做作的困惑表情说:“真是一想起来就是……堕落 的生活。”她向我致以歉意般笑道。 我承认,我已经被那番复杂的叙述搞得欲望全无。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坦言我此时的感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不算正常人,我也不正常,这么判断不能作数。”她 下结论。 “我怎么不正常了?”我试图问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她回答。 当一个女孩儿说“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时候,你就不必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她想了想说:“其实我觉得我可能就是不巧踏在了这个地方,然后一切就算是 顺理成章了,我是比较随和的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李可是那样一个凭直觉生活的女孩儿,是我特别容易一见钟情的类型。不客气 地说,这种女孩儿没有所谓严肃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没有一整套严密的逻辑理性 规则,她们只是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精明世故生活,这令她们毫无思想上的重负。 她们是这个世界上盛开的最灿烂也是最没心没肺的花朵,在和风细雨下固然能 生存得很好,在狂风暴雨之中也能守住自己的小小安宁天地。她们是精心雕琢的, 她们是天生丽质的,我是说,这些将粗鄙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自然而生的小妖精, 小可爱,你无法挑出她们的毛病来,即便是犯了错,面对她们真诚的眼泪汪汪,谁 也不忍心痛下杀手。 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李可带出来的手袋,瞥见了里面的露出厚厚书脊的专业课 书籍,我知道她明儿一早八点有专业课。 我突然想起此刻已经远在阿根廷的李梦函,突然很想见她。 我想起她对我说过:“我其实不介意你和别的女孩儿睡,只要你真心喜欢我, 我也不来管你,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成。” 李梦函尽管那么说着,可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无法释怀,而其实我又何尝不 是? 我觉得莫名的心酸,这个世界实在是为李可这样的女孩儿所设计的,她在这环 境里必将如鱼得水。 李可属于这个世界上最美丽诱人,却又戴着矛盾邪恶面具的罪恶天使的族群, 她在危险的边缘摇摆, 但却不会掉进那令生活崩溃的黑暗深渊。没有思考,她们没有重量,充满魅力, 她偶尔为之的纯真充满挑逗,无时不在的妩媚令你感觉不轻浮。 李可令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沮丧,我以为自己是可以脱去虚伪道学的外衣,倾心 投入这游戏的,末了,却发觉自己还是难以释怀。 我能够想像和李可做爱之后,她搂着我的脖子说“你真好”,我搂着她,然后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忍受着内心的折磨。 其实,一切都没有那么轻松。 她得以维持这颤颤巍巍的平衡的关键在于,她有一条无可逾越的底线。她深爱 她的深圳男友,她可以丝毫无愧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爱他,我最想做的事情就 是和他在一起。” 我笑对李可道:“我没信心重新告诉别人一遍,那人一点都不产生所谓的道德 愤怒,哈哈。” 她说:“假如有人告诉我这么一个女孩儿的生活,我也会产生道德愤怒。” “可是,毫无办法。”她微笑着继续说。 时间已经11点40,她惊呼要回不去了,我便付款离去。 付钱的时候,她指着我的笔记本包:“你出来喝个咖啡,带那么多东西干嘛?” 我把这视为一个挑逗的暗示,特想反问一句:“你带着明天上课的书干嘛?”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回去路上我感慨:“这么晚了,我忘带钥匙了,我上哪儿去住啊?”这话倒是 真的,出门时满脑子是李可这姑娘,把钥匙给漏了。 她笑歪歪地提议:“要不你睡路边?” 我假意愤愤道,“那第二天我还能起来吗?”老实说,被户外的冷风一吹,想 到我今夜回去还又一个人凄凉地孤独入睡,又起了勾搭李可的心思。 “要不你去北外宾馆开个房间?” 我领会了这个暗示,可我说,再看看吧,我转转再说。 一路这么不咸不淡地扯着,双方都还有和对方混一夜的心思,可都有些筋疲力 尽。 快到宿舍了,她说:“小孩子你回家抱猫睡吧,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你那猫。” 我说:“你不是讨厌猫的吗?” 她说:“让我养就受不了,可是玩儿还是挺有意思的。”这种小可爱小妖精的 绕着弯子撒娇的声态令我一时有些心动,不知是否该再开口邀她过夜。 她抱着双臂,在夜寒的雾气里继续说:“其实我本来都打算去你那儿过夜了。” 她这话说得毫无矫揉造作之态,而且显示出一股子推心置腹的语气,让人心情平静。 我说:“我知道,我那儿硬板床,硬,不舒服,而且松动,一动作就吱呀吱呀 地叫。”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找借口。 “那才有情调呢。”她笑着打趣。 “怕房东敲墙”我几乎是下意识回绝道。 在宿舍门口作别,我最后问了一句:“今年公派留学的名额有你吗?” 她说:“不出意外的话。” 随后我看着她的背影挤开女生宿舍的玻璃们,上楼去了。我思忖了一会儿,是 否还是终究叫她下来去开个房间吧,我觉得今天本来这般兴致勃勃,居然落得了这 么一个空虚寂寥的秋夜,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在楼底下又徘徊了一阵子,见她也没有发个短信过来。本想她要是问一句 “回去小心”就跑上去拉她下来,去北外宾馆开个房间,好好地做爱,然后洗个舒 服的热水澡,接着就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的。 那天午夜,我沿着北外的校园大道往外走,夜色温柔,秋寒逼人。 我走上西三环,我走过魏公村路,走上中关村南大街,走得很快,好让身体的 疲倦赶快袭来,找个地方睡一觉,然后明天去重新面对日常麻木的生活。 时过午夜,寒气几乎凝结成霜雾,我只穿一件衬衫和薄外套,浑身哆嗦。我行 走在这逐渐开始熄灭灯火的大街上,看着呼吸出的空气上升,很快就消失不见在这 昏暗里,一股子自怜之心不由升起。 “我就只是喜欢你,很单纯地喜欢你而已嘛。”李梦函如是说。 她搂着我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把头埋在我怀里。 而只要一想起这些情景,我在此刻就几乎心碎,可我不知道我是在为什么心碎。 我是在对自己的恼怒而义愤填膺,这番毫无来由的感慨却又令我尴尬和愤怒。 我想起李梦函的脑袋依偎在我肩膀上如小鸟依人,我的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我想起她把一只胳膊努力伸到我肩膀下,绕住我的腰。 我和她在西单华威大厦顶层,她坐在我腿上喝着矿泉水,她嚷着说从此不吃甜 食就要开始减肥。 她光溜溜地趴在我胸口,她问我,究竟和几个女孩儿睡过?她可是第一次。 她在我心急火燎地脱去她的小彩格子衬衫的时候,嘻嘻笑着说,还没把皮带解 开呢。 我甚至记得,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在东四宽街的胡同口,我背靠冰凉的砖墙,用 双臂搂紧她的柔软腰肢, 第一次吻她的娇嫩双唇。 我走累了,低下身子按住双膝大口喘气。此刻边上的出租车里却恰好传出程禾 在交通台广播里的播音,他边念我写的文案稿子边放《至少还有你》。我俩曾经把 这首歌改编为《我不想只要一个性伙伴》,可现在我却正被狠狠打动心弦。 北京,北京,女孩儿,女孩儿,李梦函,李梦函,我此刻为你肝肠寸断,我需 要你的微笑和怀抱,我不愿你再离开我。 我在心里痛骂自己不争气,对一个姑娘居然如此恋恋不舍,同时一种对自己的 怜悯之心又油然而生,这让我觉得十分可笑。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的甲壳里,有着另外一个自己,只是现在这个事实显得尤其难以描述。 我望向天空,一阵头晕,我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划过夜空,把原本模糊的夜空 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是鸟的形状,鸟的翅膀在掠过大地,掠过我心灵。 我仿佛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从心里面脱逃而出,骑上鸟背,自云端俯视着我这卑 微可鄙的身躯在丑陋地扭动。我心怀绝望和自责,几乎站立不稳。 我在想,至少,我是希望得到那么一种单纯的感情和爱恋,并且愿意去坚守。 假如我真的连这个都无法做到,我实在再也没有意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现在对你袒露心声,李梦函,我心爱的姑娘,我希望你回来。 在李梦函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想,究竟能够用什么方式表达我的悔恨 和思念? 我想,在我而言,只有文字,只有写作。 我把关在住处的小屋子里,回忆着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她的一切。 她身上总是有着浓郁的香味,是的,浓郁,即便是在我知道了她使用香水的习 惯和香水的牌子之后,我依然深深迷恋她身上的味道。每次她睡过我的床,我总是 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她的味道。更有甚者,我可以凭香味的浓淡程度来判断,她在这 床上睡了多久,她已经离开了多久。那香气的不同部位浓淡程度也不同,她的脖子 和双乳之间,是香气最为茂盛的地方,我总是把头埋在那里,久久不愿搭理外界的 一切。 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直直的长发,就算是经过后天加工的也好,我就是喜欢, 被上过《瑞丽》的东四的美发师裁剪成恰如其分的长度和层次,假如什么时候它们 抚过我的脸颊,我就春心荡漾,不能自已。 她的眼睛,我不得不提起她的眼睛,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最动人的眼 睛,最妩媚的眼睛。眼睛很细长,像一节豌豆角的形状,我总是忍不住抚摸那柔美 的曲线。最令我心动的是眼角,就那么轻轻淡淡地抹了一撇,我总是温存地吻在上 面,要找出那眼角泪珠的来由。 我歌颂她的眼袋,同样细长和纤巧的眼袋,柔软的,浅灰色的。她笑起来时, 眼袋便随着弯弯的眼睛曲折起来,鼓出一个小凸,我舔着眼袋,像只发了情的猫。 喜欢她的乳房,那么娇小,一握就全在手掌间,柔软的,干净的,洁白的,纯 粹的,温暖的,非常柔软的,非常干净的,非常洁白的,非常纯粹的,非常温暖的 ……我如何才能穷尽一切形容词来表达呢?普 希金说:“我只愿在爱人的胸脯上度过余生。” 小腹,我要说她的小腹。我爱把头搁在那儿,那块馨香的盆地,我埋首其间, 像个满足的孩子。我面对她也好,侧着睡也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响来则更令我乐 不可支,那水草丰美的胜地,孕育起我无穷的欲望和游牧的野心。 那盆地中间的一枚最令人惊叹的水井,绿洲中的轴心皇后。她说等到了夏天要 在上面穿一个亮闪闪的脐环,那又该会是多么神奇? 还有什么,嘘,我就要说到这里,嘘,别说话,在这里,在最后的蜜境,让我 保持坚守秘密的沉默。 一个月快过去了,并且第二个月也将过半,李梦函仍然没有给我任何消息。而 我给她的电子信箱去了一封又一封信,却总是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我向她的朋友慧慧打听消息,她讳莫如深,末了只是说,你就别问了吧,我也 为难。 生活,依然在时间的缓慢河流里头继续,简直如同一块死死趴在水底的礁石。 因为沉伏得太深,以致于任何船只从上面经过,都只像是轻轻巧巧地滑过水面。在 水深处,坦然自若,独自悲哀。 日常景物也像远远地从小孔里头看来的画片般生疏,若是我不愿意,连那小孔 也可以遮上,和任何人任何事再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联系。仅仅是,自己的生活, 孤独不堪的生活。 听我说,她的声音,你真应该听一次她的声音,可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忍不住 想再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要我使用比喻,明喻,暗喻…… 她的声音像北京秋天的半是绿色半是黄色的落叶从我的头顶飘过,像一支小提 琴的琴弓摆在琴弦上拉出的最哀怨的音符,像一阵轻柔的海风从耳边吹过抚起我曾 经的一头长发,像一抹阳光从装满水的杯沿折 射出的微弱刺眼的光彩,温暖炫目。 不,不,我词枯思竭,沮丧万分,可一切修辞都太俗气,太平庸了。 她爱说:“是嘛。” 这个介于陈述和疑问之间的词语,这个叹词。 我无数次重复这个词语,想要模拟出她给予的魔力。 我念出这个词语:是,舌头后卷,轻轻贴在上颚的后端,声带震动,吐出气流。 嘛,口腔半张,红唇微颤,一个闷闷的半爆破音。 太可笑了,我又怎么能用这愚蠢的法子来表现这词语魅力的万一。 “是嘛。”“可是”“但是”“要是”…… 只要她发出“是”这个卷舌音,我的眼前就展开幻想,不可抑制,满怀羞愧, 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 “是”,这条卷着尾巴的粉红色的小响尾蛇,吐着信子,我的心脏也因此狂跳 不已。 这只是一个词语罢了,你该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的笑声。 她掩口而笑,还是不小心露出洁白的牙齿。那齿间的粉色舌尖,我一旦挖空心 思望见了,便偷偷在心里窃喜,像是发现了阿拉丁神灯的秘密,轻轻摩擦一下,整 个世界的财宝都向我涌来。 是的,她甚至只是吐出一个芬芳的词语,我便为之迷狂半生。 我的心爱的女孩儿,你吐出的词语像糖浆抹在我唇上,浓得化不开。 只是因为我见过你,以至于这整个冬天的落叶都染上了回忆的颜色。 在同李梦函隔绝的这段时间里,我去找过陈希儿。原来航天桥的家已经换了人 家,说是租着的,还死活不肯告诉我她的去向。 我向她的朋友打听她的消息,她却仿佛人间蒸发,就那么消失了。 我打听到了萧兰的电子信箱,问她是否知道陈希儿的消息,她反应冷淡,甚至 未曾给我回信。 程禾似乎是忙着gre ,也久未联系我。 总而言之,我觉得自己简直他妈的被这世界给抛弃了。 我还去找过小六,他住的地方院门紧闭,问周围人家,说是最近也搬走了。 无奈,生活依然继续,我开始忙着查阅些考研的资料,为所谓的前途而奋斗, 或者,挣扎。 这天,我去系里上课,不知为何总感觉气氛诡异。遇见的熟人虽然还是那么亲 热而又不痛不痒地打着招呼,可我总觉得那些带着笑意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些什么, 周遭似乎存在着一种古怪的压力场,把我隔绝开来。 我满心疑惑,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直到中午吃完了饭,我才装作随意 的态度问起一个家伙: “我说,我怎么觉得今天这气氛不对啊。” 那人笑了笑说,“成小楼啊,你还真成新闻了,真挺同情你的。” 我更加困惑,只得依旧赔着笑脸问:“怎么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啊?” 那人先是一脸诧异,然后神情居然逐渐严肃起来,他把他的椅子拉近我说: “你真不知道?别逗了你……” “哥唉,我还真不明白。”我皮笑肉不笑道。 心里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时系里几乎没人,寂静得可怕。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都以为你知道呢,不敢和你提,怕你生气… …你女朋友在别人家里给逮住了……”他说得吞吞吐吐。 我不明其意:“搞错了吧?我女朋友,我哪有女朋友啊?” 怪了,系里应该没人知道我和李梦函的事儿,无论开头也好,还是现在的似乎 成了悲剧的叹咏调的尾声。 他怪异地说,“陈希儿啊,在一个别的学校的人的床上被拎起来的,那人还是 你的朋友吧?” 我仍然有些迷惑,我走回自己座位,喝了口水,然后走到窗前。 窗外白雪皑皑,我觉得空气闷得人心慌,便拉开窗户,一股冷气迎面裹上来。 我茅塞顿开,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给程禾电话。 “程禾?” “啊?” 我一听这犹犹豫豫的口气,就知道果然是出事了,肯定是这家伙没错。 “我不跟你急。”我先表明立场,接着说,“可这事儿怎么会闹得满城皆知啊, 还都说陈希儿跟我什么什么关系……这怎么回事儿,你打算怎么收拾啊?” “不是传的那样儿!”程禾听我口气这么严厉,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是她自 己过来的……她……” 我冷笑着说:“你做就做了,我又不跟你计较,我早就和她没关系了。” 程禾没等我继续往下说,就劈里啪啦地倒了一大串: “陈希儿那天过来找我,她心情特别不好,我想大概是你跟她闹别扭了,也就 随便劝了她几句,后来我有急事儿出门,本来放她在家我也不放心,可看她后来似 乎已经缓过来了,我就让她自己待着了……我晚上挺晚了才回来,发觉我家那儿怎 么闹腾腾的围着一堆人,我冲上去一看是她就穿了内衣在阳台上蹦,音乐开得把全 楼人都炸起来了,我当时都吓懵了,幸好我没跟我爸妈一块儿住,否则这回真惨了 ……” 我听了就问:“她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沉默下去,只有程禾粗重的呼吸。大约过了足足有十秒,“成小楼… …”程禾总算开腔,“你也别太在意了,她这么下去就算没你她也早晚会出事儿, 这谁都帮不了她。” “究竟怎么了……啊……她,程禾你快说!” 我顿时如堕入冰窖,随后又被捞上来架在烤炉上般,我感到双腿发软。我跌坐 在窗台上,靠着粗糙的水泥墙眼冒冷汗,眼前直发黑。 我再问一遍:“她……” 程禾缓慢地说道:“我那儿存了好多,也不全都是我自己用的,不知怎么的她 找着了,然后……”他仿佛被噎了一下般顿了顿,说:“她全吃了……” 灰色垫子的冰凉椅子发出碎裂声响,白得瘆人的粉壁在剥落,缠着许多红色头 发的梳子,粉红色的地毯,吊着电扇的脏兮兮的天花板,闪亮的电灯泡,灯泡中的 水晶塔在飞快地旋转着,我的眼珠像被烧灼般地刺痛,一闭上眼就好像看到几十个 人在张着嘴大笑,我快要窒息了。 “我操你妈!程禾……” 我狠狠把手机摔在了地板上,电池盖子嘣了出来,电池掉出来,露出里面的电 路板。我紧接着一脚踩上去,又把它狠狠踢到角落里。 好久,浑身颤抖着发冷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我想我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疯了吗? 希儿,我的双手纠结着自己的头发,要是你有什么事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 我自己。 我搁置了编了一大半的青春偶像剧本子,我再次开始投身于关于李梦函和陈希 儿的写作,就像委身于一场欢悦和痛苦并存,关于爱恋的生离死别。 写作和剧本/ 畅销书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爱情,后者是一场性爱。 写作就像爱情的突袭,无所准备,无所傍依,每每令我产生失去控制之感。而 剧本/ 畅销书的秘诀在于你要掌握技巧,从不断因地制宜和花样翻新的挑逗开始, 同时全程照顾读者的感受,以便引起良好的所谓共鸣,一起达到高潮乃至最高境界。 而写作不同,作为一个自觉的事儿逼的书写者,我把写作看成是一种隐秘的精 神行为,一种同时面对华美和残破的恍惚和神游。我总有一种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窥伺他人的强烈愿望,以及褪离自身来把握自身的猜想,我妄图抓住如流星般闪过 的花朵,让人生的那些稍纵即逝的片断持续不断下去,并籍此造成一种幻觉。 同时我坚持认为,籍由写作来营造一个神妙世界,在某些时刻,我不由地自以 为是地感觉离艺术的精灵如此贴近,似乎就在一步之遥。然而,这种兴奋永远只是 暂时的,最后剩下的总是空荡荡的感觉。 我认为,某种写作,或者写作中的某种,它可以超越历史和解释,也能随意地 与时代合唱,她嘶喊着发出义无反顾的尖厉叫声,震碎了卫道士的玻璃,在此处我 的应许之地,我找到订立的盟约和寄托。 同时,我不得不说,但凡我所遇见并且倾心相待的人,绝大部分是女孩儿。 我是说,每每是女孩儿令我反省和顿悟,令我看到自己的矛盾和懦弱,并且更 令人揪心的在于,我甚至深深地伤害过她们。 夜半醒来,总会自我质问,最后落得羞愧的自责,那些回忆,沉重得令我难以 负担。无耻地说一句,通常我甚至被认为才华横溢,特立独行,然而在这些光彩下 边,我明明地看到那灰色的圆环,牢牢地将我圈在其中,动弹不得。 从说不上的某个时刻开始,我的睡眠开始被分截为一小段一小段,如果你愿意, 也可以称之为时间的碎片。 事实上,每次间隔中间我差不多都会想起李梦函和陈希儿来,那种心痛,简直 即刻就要死去。 虽然我和她们之间注定将是一场相互伤害,虽然或许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濒临绝 望的心境,可我依然觉得,我将永远无法忘怀。 自然,我不满意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很不满意。或者,就是出于这一种对生活 的报复心理,我时常感到要把这一切诉诸于人,即便回报于我的是轻蔑和嘲笑,在 这方面,我仍然一往无前,充满幼稚幻想。 又到周日,我筋疲力尽,再度如同一个犯了罪孽的囚犯,带着满腹枷锁,奔赴 安定医院。 今天她的情况似乎不怎么样,我只能透过一个冰凉的有机塑料窗子同她通话, 然而即便这机会也来之不易。我把那显得有些肮脏油腻的话筒攥在手里,犹如救命 稻草。 我问:“你还好吗?” “很好。”她面色发青,毫无表情,像是带了人皮面具。 我问:“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吗?” 她说:“有。” 我说:“什么,说来听听吧……” 她说:“我见到一个黑色的药瓶子,里面装满了彩色的药片,有红色的,白色 的,绿色的,黄色的,还有我最喜欢的蓝色的,那么纯净的蓝色,你见过吗?” 我的心脏猛地缩紧,像被注射了防腐剂,我把话筒掉换了一个手,说:“我见 过,很漂亮,接着呢……” “接着……接着……”她的空洞的目光显得生动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在 对她示意,她站起来,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她伸出手指指着我,那是一个公主 的姿势啊。 我说:“你现在神气得就像一个公主。” 她笑起来,“是吗。” 我说,“我见过那蓝色的药片,那太蓝了,我是说,那蓝色过于纯净,以至于 看起来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她惊奇地睁大眼睛:“真的啊,那我见到的是真的了……像透明的一样,那多 美丽啊,我居然没有想到……” 我说,“你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的吗,我可以帮你带。”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说,你什么都别多想, 好好在这里休息就行了。 “休息,休息……”她的目光又呆滞起来。 我知道,她已经沉入她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去了。 这是在她清醒的时候。 我实在不愿意描述她在陷入痛苦时候的场景。 她坐在轮椅上,我把毛毯搭在她的腿上,午后的阳光灿烂温和,把事物都抹上 了一层温暖的黄色调,她的枯瘦的身躯,她的凝视远处的面庞,让她显得像一个圣 徒。 受难的圣徒。 我知道我是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到在她的挣扎的内心的痛苦的,她貌似平静,却 呼吸促乱,她眉头紧皱,沁出虚汗,她在怎样的绝望的精神暗夜里一次又一次地遭 受难以忍受的折磨。 所以我能够容忍她的暴烈的脾气,比如把一个烟灰缸砸在我的额角上,诸如此 类,仅此而已。 然而我所在意的她的痛苦,我却无法为她分担,甚至无从体会,这令人痛苦难 耐。我只好躲进洗手间,流下眼泪。 我在体会,我陪伴在她身边的心灵感觉,我愿意承受她的超乎常人想像的苦痛, 可无论我如何一相情愿,只能换来绝望暴怒的自责而已。 我开始总是梦见陈希儿。 她说要来找我,她来了,她要一对边缘磨砂的爱心耳环,我陪她逛遍大街小店, 不见踪迹,她要浪漫的星空,她要那种让她托付终生的感动。 我能给她泡上一杯咖啡,透过迅速升腾起来的水雾,趁着还有勇气,我告诉她, 我会和她一直相守,任凭此刻窗外的雨水哗啦啦地倾斜。 即便这个世界像马尔克斯的马贡多一样淹没了,我也永远在你的身边,直到一 切像沙堡一样坍塌。 世界没有崩溃,世界不会因为你我而改变,只有当我面对镜子的时候,才明白, 世界只是随随便便就改变了我,那颓败的面容。 这一切,简直他妈的轻而易举。 沙堡的确坍塌了,没有声响,没有愤怒,只是一点一点地消散而去。 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是一下嘘声。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沙堡是否从来都只是存在于我的幻觉中,可那些历历可感 的伤痕又从何而来,那些温暖,那些我们的誓言呢? 是什么,是什么让我们的爱情真正完蛋了。 我沿着那些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宽街窄巷,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寻找答案的 念头在我心里逡巡不去。 我伙同自己的埋怨,悔恨,痛心,绝望,简直不知羞耻般地对此纠缠不休。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