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午后赵军带人闯进来时,冯得才看见他们几个神情都很紧张,手里还端着枪。 进来后这些人迅速搜遍了整座房子以及院子里装垃圾的小棚子,连炕上的衣柜也都打 开看了一遍。 “明明看到他往这边跑了……”其中一个警察满脸疑惑地看着赵军说了句。 “小刚呢?”赵军走过来安慰式地搂着老冯问道,语气虽然柔和,但盯着老冯的 眼神里却有着摧蚀对方意志力的咄咄压力,老冯惊慌失措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快说!你儿子哪去了?”旁边的一个警察大声吼了句,吓得老冯一激灵,不过 也正是这粗暴的吼声解除了令老冯几乎崩溃的压力,护犊之情让这位可怜的父亲瞬间 变得勇敢起来。 “你儿子犯案了,你要是包庇他就是犯罪!” “跑……了,你们进来之前他跳墙跑了……”老冯有些颤抖,但还算坚定地撒了 这句谎。这一带棚屋相连,各家的院墙并不高,说冯刚这样逃跑还是合情合理的。 望着地上的血衣和老冯脸上未干的泪痕,赵军相信了眼前这个平常老实巴交的瘸 子,他带人立刻追了出去。 警察一走出去老冯就再次瘫软在地上,彻底完了!儿子这回是真没救了!警察竟 然是端枪进来的!老冯脑海里闪现出儿子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被人执行枪决的样子,他 在绝望里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就望见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来的 赵军在按他的人中穴并喊着他,坐起来后,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 儿,显得麻木迟钝,但当赵军往后厨走去时,他还是吓得站了起来。还好,赵军只是 去那儿给他拿湿手巾。 “老冯啊,想开点吧,小刚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赵军帮他擦了脸并扶他上 了炕,“小刚能去哪儿?” “我真不知道,我家的情况你也了解,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再说他平时都在 外面瞎混,很少回来,啥事儿都不和我说。”老冯把眼睛望向窗外小声回答道,窗户 上封的塑料防寒膜还没撤下来,窗外朦朦得啥也看不清楚。 “嗯,我相信你老冯,但他要是回来或有啥消息你可得马上告诉我啊!” “行……”说这话时老冯已经不再心慌,很平静了。 “最好能劝他投案自首,那样我也能帮他,可千万别犯傻啊。” “小赵啊,我儿子犯啥事儿了能告诉我不?” “还能是啥事儿,打架呗,不过这次闹得可有点太大了,具体情况我回头再告诉 你。” “是不是打……打死人了?”老冯一脸紧张地问道,看到赵军肯定的表情,他眼 里最后那一点期待也跟着黯淡了下去, “不过你也不用胡思乱想,放心!一大帮人打群架,不可能是你儿子一个人背。” 赵军拍了拍老冯的肩膀安慰他,“关键现在必须得找到小刚,要不你们就被动了,到 时候明明不是他的责任,大家也会往他身上推,我这么说你明白不?” “明白,这小犊子要是回来,我马上带他去自首。”老冯内心并不为之所动,都 死人了,哪还能好啊?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头脑清醒过。 “小刚现在这样,在牢里待几年也未必不见得是坏事儿,很可能再出来就能收心 学好了呢。” 赵军越是和颜悦色地劝,老冯就越不信。那一次抓冯刚去劳教,他也是这么说, 可结果呢?况且这次都死人了,儿子不管是被警察抓还是自己跑掉,都会是永远的分 别。 老冯,作为父亲一生中第一次直起了身板。“我的儿子需要我!我决不能再失去 儿子了!”老冯在心里大声地冲自己呐喊:“决不!哪怕现在就为此付出性命,也要 把儿子留在身边。” 见老冯一脸悲壮,表情复杂地靠在那里不说话,赵军把写有传呼和电话的卡片放 到炕沿上起身走了。 赵军最后的那句话提醒了老冯,就仿佛是暗夜中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让他愚钝 已久的大脑突然机灵了那么一下,他忽然有了个新的主意。赵军走后,他闭上眼睛使 劲地琢磨着这个主意,越想就越觉得好,想到最后他竟然兴奋地在炕上站了起来。他 把炕柜门打开又关上,下地把鞋穿上又脱下,有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又身 不由己地想随手干点什么。之前刚刚平复的心跳再次加剧,他太兴奋了,必须得马上 找点活干。于是他穿上鞋,走到屋外,扑面而来的阳光和鲜爽的凉气让他觉得舒服极 了。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有条不紊地卸车,将车上的东西按类别放到棚子里,昨 天刚卖完一车,看样子明天就差不多又够一车了。 做完这些老冯还有点意犹未尽,就拎了些柴禾和煤到后厨,把炉子里压着的煤捅 开,又给土暖气的水盒加了水,等火红旺起来之后,再拧开了水盒下的一个阀门,那 是给地窖供热用的支线。冯刚他姥爷文革前在市里一家工厂做过水暖工,现在这套土 暖气就是岳父当年的杰作。 最后老冯换下脏衣服,把整个屋子收拾了一遍。当他看到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如 平常后,才轻手轻脚地把门闩好,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此时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土 暖气偶尔发出“当当”的气振声外,四周静悄悄地毫无声息。他暗暗下了下决心,走 到后厨打开地窖的木盖,就看见地窖里已经开了灯,儿子正愣愣地仰头看呢。老冯把 手指放到嘴唇示意儿子要小声,冯刚就顺着梯子爬上来把脑袋凑到老冯的跟前,轻声 地问道:“警察走了吗?” “刚走了一会儿,都来好几趟了,不过门口和周围还有人守着呢。”老冯按之前 想好的说,本来已经准备爬出来的冯刚听了果然停下了。 “听赵军说你杀人了,你还是先别出来了,等过段时间我打听好情况再说……行 不?”看着儿子有些茫然地皱起了眉头,老冯赶紧补了句,“要不你现在能上哪啊?” “好吧,那你出去帮我打听打听,再给我凑点钱……”冯刚神情萎顿,彻底蔫了 下来。 “你就等我消息吧……”老冯把一床干净的被褥递给了儿子,趁儿子抱着被子往 里面走的空当,他赶紧手脚麻利地把地窖口的木梯子拽了上去。 “干啥啊?”冯刚回过头来愕然地小声问了句,冯得才没理会他就关上了盖板。 大功告成!他禁不住一阵窃喜。从这一刻开始,儿子就真的留在身边,置于他的 呵护关爱之下了,无论那些流氓还是警察都别再想伤害儿子一分一毫;而且,儿子再 不会出去打架斗殴,为害一方了! 一切已经结束!他——窝囊、懦弱、愚笨、卑微的拣破烂的冯瘸子,要从现在起 做一个父亲!一个合格的完整的真正的——父亲!他要把儿子关起来,像当年冯刚姥 爷对待冯刚妈妈那样,关在自己家里的地牢里。 对于老冯这样一位可怜的父亲,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还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所以他才为此激动高兴。正是赵军关于坐牢的那句话才让老冯想到了这一点。 冯得才家住的是老房子,这一排房子有几间都是这样青砖暗瓦,有突出雨檐的老 房子。这些老房子虽然破旧却坚固舒适,听冯刚姥爷说,这地窖和房子都是在他还没 出生时就有的。说是地窖,其实更像一座小小的地牢,里面由地到顶都是青砖砌成的, 大而深,有二十几平方米的样子,有独立的换风口和烟道,屋里还有够几个人睡的火 炕。冯刚他妈妈当年得病后就一直被冯刚他姥爷关在这里,断断续续关了十几年,只 有在她病情好转或是老孙头在家时才会放她出来。那时老孙家和现在的老冯家一样与 任何人都没有来往,所以这事没人知道。 冯刚他姥爷曾对地窖进行过改建,使之更适合住人。他在里面接了电灯、水管、 土暖气,加开了一个隐蔽的传送孔,可以通过绳索和滑轮上下传递东西,送饭倒马桶 什么的。地窖里面空气畅通,冬暖夏凉,在冯刚他妈走丢后,这地窖除了放些越冬蔬 菜和杂物外就没再用过。当老冯把木梯子提上来之后,就断绝了这地窖的唯一出路, 把儿子彻底地关在了里面。地窖的盖板是加厚带棉絮的,即使冯刚在里面大喊大叫也 不用担心别人会听到。 老冯那天晚上炖了一锅冯刚最爱吃的酸菜粉条五花肉送了下去,那块五花肉还是 过年买的呢,因为儿子好长时间没回家吃饭了,就冻在窗台上一直没舍得吃。除了饭 菜, 他还把水盆、洗漱用品什么的也传了下去,里面还有一暖壶新烧的热水,冯刚每 晚临睡前都要烫脚,是他姥爷给养成的习惯,按他姥爷的说法是只要保持头凉脚热, 人就可以健康一世。传东西时,儿子似乎并没有发现老冯的计划,啥也没说就都一一 接受了。不过最后叮嘱老冯出去打听时,一定要问问一个叫马丽的人的情况,或者那 姑娘要是找来就立刻带她来见他。老冯知道马丽是那个整天和他们这帮坏小子混在一 起的大眼睛姑娘,有好几次他看见儿子搂着她在东大营晃,老冯嘴上应承着,心里却 很不以为然,一个臭马子,还抽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以后这些坏东西就别想再和 他的儿子联络了。 那晚老冯出去倒脏水时,看见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蹲着个穿棉大衣的人,他知道 那是警察在蹲坑等着抓他儿子。回屋后他很早就睡下了,躺在暖暖的热炕上他的心也 是暖呼呼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真的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冯刚小时候,胖嘟嘟的儿子步履蹒跚地扑向他的 怀抱,嘴里呀呀叫着,冯刚他姥爷还有冯刚他妈都微笑着站在旁边。 在梦里老冯也开心地笑了,因为他听清了小冯刚嘴里冒出来的话——爸爸!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