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冯家的地窖静得一片死寂,冯刚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是一种极可怕的寂静,可怕到时常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这感觉很像他以前在 劳教所里蹲过的小号,只要把灯关掉,就几乎完全一样了,但小号里也没静到像现在 这样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这种寂静还有另外一个可怕之处,那就是让声音变得比寂静 更吓人。地窖里不冷,但每天他爸爸都会在回来时烧上一会儿土暖气,每到那时,热 水流动的声音和蒸气敲击水管的气锤声就会被放大好多倍,于空旷中震荡得人头皮发 麻,尤其是后者,每一下都似乎是在耳膜前发生的一次剧烈爆炸。同样令他无法忍受 的还有光线,昏黄的灯光投射到被年代和潮气浸淫得秽暗的青砖上,产生一种丑陋嶙 峋的色泽。在这样一个四壁、天花板、地面浑然一体,全部是用青砖砌就的地窖里, 看得久了就仿佛所有的丑陋、所有的墙都压了过来似的。他试过以关灯来逃避这无法 躲藏的压抑,但彻底的黑暗也让他受不了,总之就是一切都无法忍受。 除了对寂静、对声响、对光线和对黑暗的矛盾恐惧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孤独伴随 着无所事事的无聊阵阵袭来,时间缓慢得像要停顿了一样,一天就跟一百年一样地漫 长。他躺在炕上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儿,还有这十几年里走过的日子,有的时候这种 回味会短暂得让眼神变得空洞,让脑海里的影像鲜活起来。但回味之后,重新面对这 毫不生动的一切时,就更加重了所有的折磨。毕竟回味是有限的,可以在一段时间里 从头到尾像电影一样放完,而眼前的折磨却根本看不到尽头! 那时,他想起了以前听说的关于小号的故事。听狱友讲,劳教所里的小号,最多 也就关人一个星期,而真正监狱里的小号,最长有关过一两个月的,被关的人,有的 一出来就精神失常了。那时他还不怎么信,但到现在,他彻底理解了。 冯刚是在第四天才完全明白了父亲冯得才的用意。那晚父亲送饭下来,冯刚仰脸 冲着小小的传送口和颜悦色地问他:“爸,今天又打听到啥情况了?” “没啥,我上哪儿打听啊?” “咋就打听不着啊?去收购站问,要不干脆去派出所问也行啊。”冯刚一听有点 急了。 “孩子,你就听爸爸一回话吧,老实地在里面待着,别问那么多了,嗯?”冯得 才又是那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冯刚从小就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姥爷那种不容置疑的命 令更让他服气。 “你咋这么磨叽呢?你要不想帮我就拉倒!把梯子放下来让我出去,在这儿都快 把我憋死啦!”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冯刚已经按捺不住地发火了。 “出去?出去干啥?出去打架?出去挂马子?嗯?还是出去被警察枪毙啊?”冯 得才说话的口气一下硬了起来,脸上也有了以前难得一见的威仪。“儿子我告诉你, 这回你哪儿也别想去!只能在这待着!” “你个老鸡巴灯!快把梯子放下来,要不然我把你另一条腿儿也给打瘸了……” 冯刚恼羞成怒地喊了起来,话还没说完,传送口就被他爸关上了,留下半截话在地窖 里回响激荡。就在那时他脑海里才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这该死的冯瘸子不会是想关他 一辈子吧? “我操他奶奶的!”冯刚咬牙骂了句,一股火气腾地燃烧起来,他抬手使劲儿地 一拳打在墙上,可除了手上传来的钻心疼痛,对那无法逾越的高墙,他一点办法也没 有。 他想起了他那没有任何印象的母亲,他无法想象,她是咋样在这可怕的地窖里待 上那么久的?说不定她就是在这儿被他姥爷生生关疯的!他早就注意到,地窖中间地 面上有一道塌陷的浅沟,像是人用脚踩出来的,那一定是当年他妈在这里受着同样的 折磨,疯狂暴走踩出来的! 一想到这儿他就不寒而栗,他宁愿跑出去被人打死或干脆被警察抓去蹲真正的监 狱,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上哪怕一分一秒。 第二天晚上同一时间,当冯得才再送饭下来时,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求他爸,“爸 呀,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了,都快憋死啦,能不能让我上去换口气?” “不行……”冯得才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 “求你啦……就一会儿还不行吗?然后我再下来。”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求他 爸爸, “你就是说破天也不行,你在里面想吃啥、喝啥、干点啥爸都答应你,出来可不 行!” “那你真打算把我关在这里面一辈子吗?你到底啥时会放我出去啊?” “好孩子,爸这么做也是被你逼出来的,你就啥都不要寻思了,爸不会再放你出 来了……”冯得才丝毫不为所动。 盖板关上后,冯刚憋足了劲儿在里面使劲地大喊大叫,希望有邻居,甚至警察听 见也好,那样就能把他从这里弄出去了。但除了震得自己脑门芯子发麻之外,一点效 果也没有。那晚他怎么都没办法再睡着了,烟瘾和绝望使他像困兽一般狂躁。之前他 曾求他爸爸帮他买条烟送下来,被他爸一句“小孩子抽哪门子烟”给拒绝了。 那晚他被折磨得实在心烦意乱而无法忍受了,就不由自主地下炕,沿那条浅沟一 刻不停地来回游走,越走速度越快。也不知走了多久当他气喘嘘嘘双腿酸软再也走不 动时,才一头倒在炕上疲惫地睡着了。 到第六天时,他决定用绝食来进行抗争。他不再动上面传下来的饭和水,甚至还 把用来传送东西的木筐从绳子上拽下来。他想最好他爸能下来修理,那样他就可以趁 机跑出去。但计划并未得逞,当冯得才打开盖板看到一切后,就一言不发地把盖板盖 上没再理他,这个他从小就瞧不起的爸爸,似乎一下变得聪明和强大起来了,这他妈 该死的瘸子!他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 冯刚死撑了几天,他爸也没再打开过盖板。在寂静无声没人理的地窖里,他的意 志很快崩溃了。他饿得头昏眼花,又百无聊赖,没法去应对那种孤独寂寞。当他从一 次恶梦中醒来时,发现他爸已经趁他睡着时来过,修好了传送筐,把一顿香飘四溢的 美餐和一条烟摆到了那里,与这些一起的还有一捆旧杂志和几本旧书。 他毫不迟疑地投降,风卷残云地干掉了整顿饭,一个饭粒都没剩,然后再美美地 点着了一支烟。当氤氲醇厚的烟气在胸腔中循环一周再吐出来时,他突然感受到一种 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一顿饭和一支低档劣质烟竟然能带来如此满足,这是他始料不及 的。 地窖里的生活再度平静,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是日子仍然那样漫长难熬。因为 寂寞,他打开了那捆旧杂志,开始翻看起来。 这些杂志和旧书都是他爸收来准备卖到收购站去的,以前他从来都不去碰,反正 他不喜欢看书,里面干巴巴的字儿让他觉得枯燥而昏昏欲睡,还是看录像更带劲儿。 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这唯一的方式去排解寂寞。 他大概翻了翻,都是些几年前的旧杂志,有几本是他比较喜欢的《法制文学》《 家庭》和《大众电影》,更多的还是《读者文摘》《青年文摘》,还有一些文学类的 期刊。他喜欢法制文学是因为里面写得都很热闹,经常有香艳离奇的故事,喜欢《家 庭》是因为里面有一个栏目是婚育咨询解答,经常可以读到一些关于性的知识。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家庭》,翻到那页,却发现他想看的那部分已经被人撕了 下来,不见了,我操!他气得暗骂,这让他想起了傻杰,那家伙就喜欢这么干,用这 种方法收集了好多性知识,再口若悬河地白话给别人听,什么男上女下体位行房时, 在女的屁股垫个枕头会增加快感并加大受孕几率,什么新婚第一夜如何温柔前戏,避 免女方疼痛之类的,像个深谙此道的专家。 他无趣地把《家庭》扔在一边,又打开了一本《法制文学》,里面有一篇描写旧 上海霞飞路71号日本汉奸与国民党军统特务间的争斗的故事吸引了他,他从头到尾仔 细地读完,暂时忘掉了所有烦恼。当他看到双方互施美人计,女的最后被抓住被施以 酷刑,诸如针刺乳房、藤条抽打阴户之类让他兴奋不已。他想象着他也在场,而女的 则变成了丽丽……丽丽美妙的裸体扭动着展现在他面前,欲火辟里啪啦地熊熊燃烧起 来,烤地瓜一样烘焙煎熬着他,难受得像死过几次似的。 也不知道丽丽现在怎么样了?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就只想着她一个。那是他这 一生唯一拥有过的,也是最让他骄傲、最难以舍弃的东西,他以前就曾和她这么说过, 当时她还说:“我是人不是……”“对,你不是东西”他那样和她开玩笑。 记得出事儿那天和她最后分手时,说好几分钟后在煤场见面然后一起外逃,结果 他现在被困地窖,虽然难耐但至少是安全的,丽丽会咋样呢?她肯定会在那里等他, 不见到他她是不会走的,或许她见不到他会自己走掉也说不定,他的存折放在她手上, 她应该不缺钱;两种自相矛盾的想法交替出现,他既希望她一直等下去,那代表她对 他的忠心和痴情,但又希望她见不到他会立刻走掉,逃得越远越好!这是因为他真地 担心她。 他放下杂志靠在炕上,闭起眼睛再一次回想出事那天发生的血淋淋一幕。之前他 已经想过不知多少次了!为啥会弄成现在这样呢?他边想边问自己。这很像他看过的 香港电影《英雄本色》里宋子豪被警察追捕时的情形,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为什么是 我?是谁出卖我?”隐隐地他也感觉到其中少许阴谋的味道,但没有任何理由来支持 他的这种想法。 出事那天,当他看见自己的兄弟被人一路追杀时,就提刀冲了上去。而傻杰他们 几个看见冯刚领着这么多人冲上来,也立刻来了精神,反身杀将回去。局势本来已经 逆转,对他们这方十分有利了,他记得自己最少捅倒了两个人,也就在那时,他听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他正前方一个穿着黑皮风衣的家伙,举着把漂亮的短把五连毛 子,冲天开了一枪。就是他一直梦想拥有的德国造五连毛子,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幽蓝 的枪管和枪把上美丽的木纹。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枪声镇住停了下来。 “都他妈给我站住!谁敢上来我就干死谁……”那个穿风衣的家伙喊道,短粗的 枪口正对着冯刚,对方又有人拿出了一把同样的五连毛子,像电影里那样用手拉动枪 管前方的木把,喀嚓一声就上了膛。冯刚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又照直冲了过去,他 的一群兄弟也紧紧跟着他……穿风衣的家伙终于开枪了,枪声就在他耳边响起,他甚 至看见了枪口瞬间冒出的烟雾,他的刀子也几乎同时捅了上去,他听见了刀子穿破衣 服进入到肉体里面的声音,倒下前那人软软地趴过来,弄了他一身血。他没有注意自 己是否受了伤,但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冲在他旁边的二毛的脖子和脸都是血地仰面倒下。 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最后一枪是丽丽放的,他听到她嘴里喊着:“×你妈,敢打我 老公……”她斜挡在了他身前,姿势笨拙地用双手端着冒烟的枪,肩膀上在往外冒血, 天啊!她替他挨了一枪! 这一切其实都是在很短时间,十几秒甚至几秒钟内发生的,顷刻间就有很多人倒 下,很多人见了血,快得让人无法判断无法思考。随即又响起汽车刹车声和两声清脆 的枪响,“警察!把手举起来,都不许动!”一大群警察似乎从天而降,到现在冯刚 都没想明白为啥警察会到得这么快?不早也不晚,刚好这时候,而且还来那么多人, 东大营派出所所有人加起来也没那么多啊? 现场一片混乱,所有能动的人都在四散奔逃,他拉着丽丽猛跑,一直跑到身后一 个人都没有才站住,丽丽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好媳妇儿,你受伤了?”冯刚指着她的肩膀关切地问。 “好像没啥大事儿,快,咱俩去哪儿?”她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臂,气喘吁吁地 说道。 “咱俩得分开走,要不目标太大,你回洗浴城拿钱换衣服,我回家去拿钱换衣服, 咱俩在煤场集合,然后往外跑,不见不散……”冯刚那时头脑异常清醒。 “老公,你要小心,一定要来啊!咱俩死约会,不见不散!”丽丽扑上来,在他 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才跑开。 冯刚转头就往家走,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只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警察 怎么会出现得那么快,他从家里一出来,走到路口就看见赵军带着两个警察正往这边 来,吓得他只好往回跑。正常情况下现场那么混乱那么多人在跑,连了解情况再抓人, 怎么说至少也该有一个小时的富余时间才可能找到他头上来啊?最让他想不透的是有 几十人参与打架,咋这么快就能分出警力来抓他呢?还是由最熟悉这里的赵军带队… … 妈的,真背!早知道这样就不回家了,直接和丽丽一起走就好了!那就不用像现 在这样窝在这里受这份罪! 那是他打过的最惨烈的一仗,那么多枪那么多的血想起来都让他怕。二毛该不会 是死了吧?他最后看见他在地上抽搐着,双手捂着的脖子还在汩汩往外冒血。那伙人 肯定是疯宝派来的,看他们的装束一个个都穿得那么漂亮,还有两把漂亮的五连毛子! 真他妈有钱。 其实从回绝疯宝派人来提出的要求后,那几天他就一直有所防备,等着疯宝上门 来报复。他本以为会是一场双方比拼实力的大会战,没想到疯宝会笨到在他冯刚的地 头上用这种方法来和他打,如果没有警察过早地参与,他实际上已经赢了这场仗,说 不定还能缴获到一两把五连毛子。按他事先计划好的,打完出去躲几天,再回来就可 以背着巨大的名声实现自己的理想——当他的老大了!连最坏的结果他都想过,那就 是在监狱里蹲上几年,再出来时结果还是一样!凭他撂倒疯宝的名声,还不是呼风唤 雨,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啊? 事情的起因说来很简单,就是发生在出事那天大概五六天以前的一件小事儿。但 计划确是冯刚早就有的,在他撂倒东大营老炮并取而代之后,他就一直等待着与更大 的流氓交手的机会,踩着别人的名气往上爬,是他在劳教所里学到的几个流氓法则之 一,老炮那件事也验证了这一真理。只不过他没想到会是疯宝这样的超级大手儿撞到 他的枪口上。 还是回到出事那天前的五六天,看看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吧……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