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隆冬夜长,天迟迟不亮,冷得鬼呲牙。 吉林城西欢喜岭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睡得正香,悄没声响。越岭而过的大贡 道在密林中坦然伸向远方,深深的辙印在晨星微光映照下幽幽泛亮,像是在显示昨 日承重后的疲劳已消,不在乎新的一天里过往车轮的碾压了。 静。冷。 冷。静。 道边不远背风坡上的喜兴寺山门外,一溜停歇着五架围着鹿皮的暖爬犁。驾爬 犁的马静静地站着,身上挂满霜花。门洞里有几个人,也都静静地站着,身上也挂 满霜花。 马站久了,偶尔踏踏蹄子,扬扬头;人站久了,偶尔跺跺脚,抽袋烟,但绝不 走开。 寒夜里站在露天地,滋味不好受,就觉着时辰过得特别慢。三星栽西……亮星 冒头儿……大猫出来二猫撵……三猫出来白瞪眼①……到底盼到了东方发白。 -------- ①大猫、二猫、三猫:关东对启明星的称呼,关东人认为启明星有三颗,依次 从东方升起后天就亮了。 也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着的马感受到了尚离很远的同伴儿们的气息,纷纷躁 动起来,咴咴欢叫,连连打响鼻。 静静站着闷头抽烟的人们受了马的启示,缓过神儿来,呼啦啦奔上贡道,引颈 西望,侧耳谛听。 渐渐就听到了杂沓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到了,到了,东家到了!” “快去招呼高先生和少爷!” “慢着!”一个二十多岁领头模样的人叫住众人,凛然不可抗拒地吩咐道: “我去知会高先生和少爷,你们在道边上守候,千万别离开!” 人们停下回转的脚步,不情愿又无奈何地应承着:“是,少堂主,听你的。” 被称作“少堂主”的年轻人满意地点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他摘下四块 瓦毡帽掖起护耳重又戴上,拍打拍打浑身的霜花,抻抻狗皮套袖,紧紧腰间的多虎 带子②……整顿停当,这才小跑着回到山门前,叩响门环,高喊:“高先生,少爷, 快醒醒,东家到了!” -------- ②多虎带子:练武人多扎用的一种又硬又宽的腰带。 叩门声和喊叫声在空旷寂静的山野间回荡,惊飞了寺里钟鼓楼上的宿鸟。 欢喜岭上不再安静。 山门大开,走出二老一少三个人。中间一位是少的,十二三岁的年纪,貂皮斗 篷将单细的腰身裹得严严实实,水獭暖帽衬得脸色青白,一双圆滚滚的毡鞋拖得两 脚走路蹒跚。这,就是人们说的少爷,官名柳天成。 左边一位老者,矮胖身材,灰布百衲衣,平顶僧帽,慈眉善目,鹤发童颜。他 是这喜兴寺的住持和尚,法号如莲。 右边那位老者,瘦高身材,头上脚下一色的青缎,南琴鞋瓜皮帽,暗花耳包, 抵踝棉袍,两手捧着一条“全狐狸”①。浓眉短须,深眼直鼻,神情冷峻,不苟言 笑。他是今日众人等候迎接的“东家”特别倚重的“三老”之一,远近闻名的大商 号源升庆总柜帐房高文显,人称高先生。 -------- ①全狐狸:整张的狐狸皮,精心缝成狐狸原状,套在手上御寒用。 叫门的年轻人朝这三个人请了个武架子安②,算是见礼。完了还没等他站直身 子,就听高先生那膛音浑厚的语声响起:“小刘四,车到岭西了吗?” -------- ②武架子安:清际练武人给尊贵者请安的一种架势。 “嗯哪。”众人面前的少堂主,高先生眼前的小刘四低眉顺目赶紧回话:“正 在爬岭。” 高先生看看越来越亮的东方天际,皱皱眉,对如莲和尚说:“比每次回来晚了 半个时辰,许是路上碰到了什么麻烦?” 如莲沉思着,摇摇头:“按说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柳施主一向急公好义,济危 扶困,连马贼都敬他三分……再说,他大江南北,关里关外,一路上不必住别人的 店,不用喝别人的水,到处都有自家的分号,即便真的在哪儿遇上些麻烦,也该早 有快马来报信儿了。” “大师说得倒也在理儿。” 两位老者边说着话,边引领着小少爷朝贡道旁走。小少爷拖着两只大毡鞋趔趔 趄趄,走不稳,也走不快。小刘四讨好地上前想抱着小少爷,被小少爷拨拉开。高 先生也不满意地斥责小刘四一句:“走开,你别把他往娇里惯!” 小刘四讪讪地跟在后边。 到了贡道旁,小少爷东张西望,困惑地问:“高爷爷,我爹他在哪儿呢?” 高先生拽着小少爷的手,两人到了贡道当央,冲西眺望:“少爷你看!” 刀子般的西北风顺坡而上,迎面扑来。 小少爷双手捂脸:“高爷爷我看不见,我冷……” 高先生双手抓住小少爷的手,不让他捂脸,硬硬地说:“再看,冲风刮来的方 向看!” 小少爷脸蛋冻红了,冻出了眼泪和鼻涕,但他也真的看见了——蒙蒙晨光下, 莽莽丛林间,一串黑影搅起一团雪雾顺贡道而来:“高爷爷,那就是我爹的车吧?” “是。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一宿了。” “他们不冷吗?” “你说呢?” “……高爷爷,我不冷了……” “好小子,有种,你爹知道了准高兴!” 2 “东家,到欢喜岭了。”随着一声长鞭的脆响,车老板子兴奋地喊道:“到家 喽!” 斜歪在座毡上神情疲惫的柳伯年立即睁开了眼睛,挺直了身子,撩开毡帘,向 前探望:“岭上有人吗?” “有,影影绰绰的,好像还不少呢。” “总算到家了。”柳伯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美美地抻了个懒腰,揉揉因睡眠 不足而干涩发胀的双眼,索性将身子探出毡围幔,贪婪地看着道旁的山林和雪野: “慢点儿吧,坡长慢慢上,这一宿跑的,也够牲口呛。” “东家,您别心疼它,牲口这玩意儿通人性,也奔家,没见我不吆喝,它也劲 劲儿地绷紧套?咱们紧走几步,赶到喜兴寺,您好歇歇脚,换爬犁……高先生他们 八成也等急了。”车老板子说着,“啪”地又甩出一个响鞭儿。 啪,啪,啪……后边跟着的十多挂车的老板子也都照着头车的样儿,依次甩响 脆鞭儿。 车老板子们的这番心情和举动,深深感染了柳伯年——车老板子们是一个月前 从吉林出发去营口接他的。仅仅才一个月,这些血气方刚的粗豪人就都想家了,此 刻毫不掩饰到了家跟前的喜悦心情,而他离家赴各地巡视商号,东西南北地奔波操 劳,足足有八个月了。他虽贵为东家,可也是人哪,也是二十八九岁“如狼似虎” 的年纪,想贤妻爱妾,夜夜饥渴;他又是吉林城有名的大孝子,想孀居已十二年的 慈母,时时牵挂;他还是已有一子四女的人父,想孩子们,生怕大的失教小的生疾 ……他想家,想得比车老板子们心切十倍,百倍。他想家心切的更重要的一面,是 除孝道亲情之外,柳家偌大一份产业兴衰成破的责任全都压在他的肩上,不敢丝毫 懈怠。年终岁尾,他要从“源升庆”总柜帐房那里知道一年来生意盈亏的底数。 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报帐之年,他要主持有三百多位各地商号掌柜们参加的 “功臣会”,奖勤罚懒,激励柜伙。腊月二十三,这是个有许多事必须他亲自去做 的日子:总柜封帐,送灶王爷上天,拉年纸单子,擦祭器,统定讨帐的范围……所 以,不论归途中多乏多累,遇多少麻烦,今天清晨他必须得赶到欢喜岭,今天早上 他必须得精精神神地在老宅内的五个大院依次走上一遭。否则,家里外头,谈何谨 严,谈何信誉? 柳伯年撂下毡帘,将身子缩回座上,重又微微闭上双眼,想再眯一会儿,养养 精神,等到下车时给来迎接他的人们一个“东家气色很好”的印象。随着驷马得得 的蹄声和车老板子那有腔没调听不清词句的哼唱,他那麻木昏沉了一夜的头脑渐渐 复苏,思绪就越发活泛起来。想到就要爬上的欢喜岭,想到欢喜岭上的喜兴寺,想 到迎着曙色站在喜兴寺山门前向东俯瞰吉林城,就会望到臂弯般回护城垣的冰清玉 洁的松花江,望到城里城外烟雾渺渺中银妆素裹的树挂,望到三道码头近旁那片青 堂瓦舍高脊飞檐的柳家老宅,就会记起有关祖上艰难创业“砸锅励志”和“柳树挂 银”的故事……他的心一阵阵发热,发紧,同时生出一股莫可名状的焦虑。 怎么回事?以往外出巡视归来,车过欢喜岭,心中有的只是感慨与满足,今天 这是怎么了? 3 吉林城的老少妇孺,几乎没有人不会讲讲“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瞎话儿 的①。那瞎话儿说的就是他们柳家祖上勇闯关东,落脚吉林,惨淡经营,由穷变富 的经历。一百多年过去了,经历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瞎话儿,甚至满城百姓不 论绅商士民,都以能吃上一顿“煽锅铁”为乐事,渐成风俗。 -------- ①瞎话儿:关东方言,意即故事。 那是在早乾隆年间,也许是嘉庆年?柳伯年的曾祖父柳长福弟兄三人为求生计, 由祖籍陇西逃荒至山西。过了一阵子,生活仍很困苦,柳长福就与两个哥哥商议想 再挪动挪动,离开十年九旱的黄土窝窝。两个哥哥日子过得稍好一点,不想再挪动, 柳长福就下定决心自己走,并砸碎自家的铁锅,请两个哥哥和他一样各存一块锅铁, 以作子孙后代们将来认祖归宗的证物。锅砸了,表示义无反顾,也表示弃旧图新。 树挪死,人挪活,不信找不到一处比黄土窝窝强的地方! 一条扁担,一卷行李,一妻二子,一腔希冀。柳长福一家踏上了坎坷的途程。 黄沙迷漫,他们走着。 大雨滂沱,他们走着。 风雪肆虐,他们走着。 乞讨,挑脚,浆洗,缝补……遭人白眼,挨人欺侮,受人役使,汗水和泪水没 有淹没希冀,冥冥中他们觉得有奔头。 下太行,过直隶,到了山海关。还走不走,朝哪走?直隶、京畿一带地少人多, 找不到一块可归自己的土地。出关? 听说关外荒蛮,大漠,莽林,狼虫虎豹……前途未卜。正犹豫间,一个游方和 尚到了跟前,主动搭话,指点迷津,让他们出关去,往东北方向走,说是若在什么 地方遇到柳树挂银,便是风水宝地,落地生根定会发达。 柳树挂银?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不过,一个出家人成心哄骗讨饭的穷人图什 么呢?也罢,反正“家”挑在肩上,往哪儿都是个走,就听和尚的,往东,往北, 一直走! 走啊,走啊,温暖的春天过去了,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凉爽的秋天过去了。直 等到寒冷的冬天过去了一半,也没见“柳树挂银”的事出现。 这天黄昏,柳长福携妻挈子来到一座岭上。稀稀啦啦一直飘着的清雪骤然间变 大,变猛,变狂,鹅毛般雪片密密匝匝,随着呼啸的山风直打旋儿。岭,混沌了, 天,混沌了,可怜的行人站不稳脚,喘不过气,辨不清东南西北。 两个孩子冻得哭起来,两个大人急得团团转。咋办?走是走不了啦,可这荒山 野岭上,这暴虐风雪中,怎么过夜呀?先找个地方躲躲雪背背风再说吧…… 一家四口人扯拉成一串,用扁担探路摸黑儿在岭上挪蹭。 突然,走在最前边的柳长福惊恐地“啊”了一声,同时身子猛地下坠。容不得 人醒腔儿撒手,紧紧扯拉着的后边三个人也就被带了下去。 幸喜有惊无险——这是一个丈把高矮的石崖,下边是个三面蔽风簸箕形的石窝 窝,积厂许多雪。四个人成一串儿地掉下来,砸得积雪搪不住,塌出一个坑来,露 出底层日积月累厚厚的枯树叶子。 惊魂稍定,两个大人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安危,看看,没事儿。然后,他们就 发觉这里风小得多,雪也不那么猛,身底下厚厚的枯树叶子软软的,暖暖的。这才 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天无绝人之路,一家人缩在这里,蒙头盖脚将破被子一罩, 睡吧…… 第二天清晨,最早醒来的柳伯年的曾祖母觉着破被子很难掀开,强拨开一角一 看,不得了,他们整个地被雪给埋上了! 她捅醒丈夫,又捅孩子,见四个人都还活着,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忙让丈夫起 来弄雪。 柳长福就从被里挪出身子,抡开两臂,左拨拉右捣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 于从石窝窝的积雪中钻出来。这一钻出来不要紧,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初升 的日头还粘在东边山顶,灿烂的金光映得满山野的白雪刺人眼目。岭东脚下是三面 群山环抱着的一马平川,一条冰封的大江像是飘逸的素练,从容地甩出一个大弯, 与群山呼应,将平川围成一处方圆。“前有罩后有靠”,连平头百姓都懂的风水常 识!更让柳长福吃惊的,是这里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威势势的城,城里城外特别是沿 江有许多柳树,这些柳树与其他地方的柳树不一样,通体银白,晶莹璀璨——这不 就是山海关游方和尚说的“柳树挂银”吗?没想到人世间还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 他兴奋极了,孩子般蹦蹦跳跳地跑回石窝窝,唤出一家人。妻子也被眼前的情景惊 呆了,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他大,老天保佑啊,快磕头!” 一家四口齐齐跪在雪地里,冲旭光辉映下的这银色宝地深深磕下头去…… 4 柳伯年的曾祖父柳长福一家四口落脚吉林,靠了先来的山西同乡的帮衬,在小 东门外开荒种菜,在将军衙门领票到帽儿山、磨盘山、老爷岭挖参,在江沿开大车 店……点滴算计,省吃俭用,靠了黄土地上磨成的坚韧不拔劲头,靠了由陇至晋, 由晋经幽燕而至吉林这一路上练就的精明乖巧心计,靠了白山松水黑土地取不尽的 宝藏,家道日渐殷实。 古人云,用贫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家道日渐殷实的柳长福夫妇深请此道,打靛,割麻,淘金,榨油,烧酒,开商 号,雇用人工车船和保镖南北兴贩,扩大经营……几年下来,不但在吉林城站稳了 脚跟,而且把生意做到了盛京城,老边里。 元宵怕滚,越滚越大。柳伯年的祖父柳安生和叔祖柳安本兄弟俩从小经历苦日 子的磕打,早就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柳长福去世后,他们分立门户,继续拼力,擦 着劲儿地干,使柳家的商号遍及关东各繁华市镇。 等到了柳伯年的父亲柳盛文顶门主事,关东柳家已成大气候。外边儿有三百余 商号在京津、冀鲁、江浙、晋陕、荆楚各地谨慎经营,与徽、晋、陕、闽、粤、江 右、龙游、宁波、洞庭、临清等大商贾比肩交易,广播信誉;家跟前儿有采金场、 棒槌营、山货庄等在长白山区就地取宝,持续外运。财源滚滚,让关内的商人眼红 得滴血。这就叫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谁道关东无商贾?连 紫禁城里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都知道了吉林有一柳家,富可敌国。非但如此,同 治六年吉林城改木墙为土墙,柳家捐资甚巨,当时的吉林将军上疏朝廷,皇上龙心 大悦,赏了柳盛文一个四品顶戴,没多久,又封了个户部江南司郎中。几乎同时, 柳伯年的叔父柳盛武披甲从军,入京驻防。一次偶然的机会随驾行围,射伤危及万 岁爷的老狼,立了大功,被破格重用,任了个京师南城兵马司指挥。六品,官不算 大,威风却不小,实惠也不少。 不管怎么样,柳家是发达了。出了一文一武两个当官的,资财加顶戴,如虎增 翼,如锦添花。柳家人的身价地位也水涨船高,令吉林城里的生意同跻艳羡,官绅 显贵刮目。与柳家攀亲联姻的也有了名门望族——当朝东宫太后慈安的亲侄女下嫁 给柳伯年为妻;吉林将军奕榕的大阿哥娶了柳伯年的妹妹…… 秉性忠厚的柳盛文官升脾气没长,财大良心未泯,不敢忘记连续三代创业的艰 辛,常思“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的故事。为了告慰先人,激励后人,他在家 里立下一条规矩,别人家年三十晚上吃饺子,他家“塌锅铁”。他还为城西祖父柳 长福一家四口风雪坠崖的那道岭取名“欢喜岭”,并捐资在岭上那个曾经蔽护过柳 家的石窝窝旁边盖了一座庙,取名“喜兴寺”。从这以后,他每次从京师任上省亲 回吉林,一定赶在清晨日头初升时分到欢喜岭,必谒喜兴寺拜佛烧香。柳家的其他 人外出做事回吉林,也都必经欢喜岭,必竭喜兴寺,违拗者家法处置。 柳伯年应该算是幸运儿。他出生的时候,祖父还健在,父亲正当官,五个院落 二百余间房的大宅已经建成。总柜、分号、支号、车马、船艘、护院、保镖……一 整套的使唤人手俱全,许多事根本不需东家太操心。他在富裕、安稳的环境里一天 天长大,父亲为他花重金请来以孝廉方正名扬吉林城的名儒侯镇藩作开蒙师,巴望 着三代未得读书的缺憾能在他身上得到补偿。而且,作为吉林柳家第四代人的老大, 将来要承继偌大的家业,德行才学都必须是优秀的。为了这,父亲对他有慈祥,疼 爱,也有严厉,训教。侯镇藩更是用心良苦,约其言行,束其起居,不让他生出一 点儿纨绔之气,还在经史子集的讲解中融人时论,以求将来能有实际的用处。父亲 和业师为他的人生之路打下了好底子,是他最最敬重的两个人。 十二年前父亲染病辞世,他才刚满十六岁,单薄肩膀提前挑起了当家人的担子。 好在父亲为他留下了三位可以倚重的老人——柳家商号总柜的帐房高文显高先生, 总掌柜韩俊卿“韩阁老”,吉林振武堂堂主、柳家第一镖师刘致远刘四爷——这三 位老人脾气秉性不同,拿手本事不同,对柳家的感情是相同的。他们像辅佐老东家 柳盛文一样辅佐柳伯年,这是吉林商界中人有目共睹交口称道的。还有一位世俗凡 尘之外的智者,常在风云诡秘难定适从的要害关头点化柳伯年,那就是喜兴寺的住 持和尚如莲。关于柳伯年与如莲和尚的这一层关系,局外人很少知道,一般不太在 意。也就是说,柳伯年身边其实不只有“三老”,而是有“四老”,三明一暗而已。 十六岁的柳伯年不负先人,不辱先人,生意、为人都数一流。十二年来,他学 着父亲的样子,每隔三年去关内各地的商号巡视一遭,归来时到家的日子一定选在 腊月二十三小年儿这天,归来的路必经欢喜岭。重演祖上故事,体验祖上心情,延 续祖上意志……一番感慨,一份满足,还图什么呢? 可是,今年不一样。今年人关走这一遭,看到洋人在各大重镇的势力越来越强, 心情一直不太顺畅。特别是由营口下船登岸后,见到匆匆往来调动的兵马辎重、惊 慌逃难的百姓,听说旅顺大东沟海上清日开战死伤惨重,日军分股由朝鲜渡鸭绿江, 在花园口登陆,包围威海卫,炮轰刘公岛……战火烧起来了,而且近在辽东,怎不 令人担心!外敌人侵,兵荒马乱,势必殃及商家,怎不令人忧虑! 一路颠簸,一路思虑,疲乏极了。难怪在搜登站打尖①时竟昏昏然睡着了,误 了预定赶路的半个时辰。车到欢喜岭,就等于是到家,一时兴奋,忘了疲劳。然而, 久淤的忧虑,突生的焦燥,却挥之不去,折磨得人心阵阵发紧。蓦地,他又记起了 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叮嘱:要守好咱的家业。莫非真的会有什么危及柳家家业的事要 发生吗? -------- ①打尖:关东方言。吃饭,歇息。 5 车到岭上停稳,迎候着的人们簇拥在头车旁。小刘四上前撩起毡帘,柳伯年就 精精神神衣帽齐整地钻出围幔,跳下车。 “爹!”最先扑上前的是儿子柳天成。柳伯年充满亲情地拍了拍儿子的脸蛋儿, 就将身子移开,冲向高先生和众人了。 高先生同柳伯年相互揖手?寒暄。 年轻的伙计们,包括“少堂主”小刘四,一律跪请单腿安。柳伯年微笑点头还 礼。 如莲和尚不与人拥挤,安静地留在圈外,等柳伯年应酬完了大伙儿向他走来时, 才双手合十,浅浅躬身,念了句“阿弥陀佛”。柳伯年也以佛门俗家弟子之礼,回 敬如莲。 第二挂车上跳下来总掌柜韩俊卿“韩阁老”。 第三挂车上跳下来刘致远刘四爷。 唯独第四挂车上的毡帘被小伙计掀起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这车里坐 的啥人呀? 众人好奇的神情被柳伯年瞧在眼里,他笑了笑,走到第四挂车跟前,探身向围 幔里说了些什么。接着,又伸出双手,连拉带扶地“请”下一个女子来。 这女子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俊俏,小脸儿白生生,丹凤眼,高鼻梁,只是嘴 大了点儿,不合众人心目中关里俊俏女子“樱桃小口”的想象。没戴暖帽,一头的 乌发梳到后脑勺,编成粗粗的一根辫子。身上灰粗布棉袍,脚下青绒棉鞋。一看就 知道她不是旗人府上的格格,也不是什么阔绰民户的千金。她被东家拉扯下来,站 在那里面对一帮陌生的男人,神情有些拘谨但绝不猥琐,甚至还环视了众人一遍, 冲大家蹲蹲双腿,不失礼数。她站在岭上风口处显然是冷得够呛,两只耳朵和白净 的双颊都红红的了,但绝不伸手去摸一摸,捂一捂。这女子,不得了,刚一露面就 惹人琢磨,又琢磨不透。穷不像穷,富不像富,贱不像贱,贵不像贵,可就是让人 无法轻视,无法忽视。绝了! 高先生也和众人一样在琢磨这个女人。依他对柳伯年的了解和看人的眼力,应 该是一目了然,由表及里不差毫厘的,可是眼下也没了准儿了。他踱到柳伯年的近 前,想问问清楚,刚叫了声“东家”,却让柳伯年笑着拦住了。 众人由好奇转为困惑。直言快语心里憋不住事的刘四爷忍不住了,代柳伯年向 众人解释道:“这是东家在京师为老太太买来的使唤丫头,瞧你们这阵势,别把人 家孩子吓着,显得咱关东人里没斯文。走吧走吧,快进庙里暖暖吧……” 如莲不失时机地躬身延客道:“柳施主请,诸位施主请,女施主……请。” 众人拥着柳伯年进了喜兴寺。 刘四爷唤过他儿子小刘四,吩咐着要守护好车马,还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对 东家实诚点儿,好好干,赶明个儿跟老太太过个话,求个情,讨那京师来的女子给 你当老婆,啊?” “嗯哪,爹!”小刘四屁颠屁颠地忙乎去了。 刘四爷紧走几步,冲礼貌地还在等他的如莲和尚点点头,跟上了众人。 如莲和尚听到了刘家父子的谈话,微微皱起眉头,但没动大声色。刚才,他也 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柳伯年买来的那个丫头。谁知不看也就罢了,一看就暗吃了一 惊——那丫头的长相、身材、举止、姿仪,都透出一股非同凡响的劲头儿。他认定 那丫头不是使女的材料,倒是巾帼丈夫的胚子,将来准是个人物,有大作为。所以 在延客的时候,他特别点了一句“女施主请”,希望能引起柳伯年注意。看见柳伯 年没啥反应,他就有些担心:如果刘四爷的话不是儿戏,如果小刘四由此认真起来, 那麻烦可就大了……可是,这一切的玄妙就是天机,只能“点”,不能明白相告, 如同以往柳伯年向他请教急难紧要问题时一样,事情到底怎样发展,就看柳伯年的 悟性和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