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战犯们等待宣判) (土肥原贤二第一个上绞刑台) 东京审判结果:判决28名被告全部有罪。 绞刑( 死刑) :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木村兵太郎、土肥原贤二、广田弘 毅、松井石根、武藤章。 终身监禁:荒木贞夫、梅津美治郎、大岛浩、冈敬纯、贺屋兴宣、木戸幸一、 小矶国昭、佐藤贤了、嶋田繁太郎、白鸟敏夫、铃木贞一、南次郎、桥本欣五郎、 畑俊六、平沼骐一郎 (死于狱中) 、星野直树。 有期徒刑:重光葵 (7 年) 、东郷茂徳 (20年) 。 判决前病死:永野修身(1947 年1 月5 日病死) 、松冈洋右 (1946年6 月27 日病死) 。 免予起诉:大川周明( 精神异常) 。 屋子里到处都是资料及文件,梅汝璈坐在书桌前,用放大镜查找到了什么, 又写着什么,两个助手一个在资料堆里四处翻找,一个拿着一份文件,走到梅汝 璈身边,指点着什么给梅汝璈看。夜深了。灯光下,一个助手已经趴在资料上睡 着,一个仰头歪在椅子上打呼噜,他手里还拿着个放大镜和文件。梅汝璈依然在 灯下奋笔疾书。 按照事前预定的程序,远东国际法庭进入了起草判决书的工作。经过讨论, 法官们一致同意将日本侵略中国的审判单独列出一章。作为中国的法官,这一章 节的起草工作自然要由我来负责。整整一个月,八年抗战的所有往事一一重现, 我们不敢遗漏任何一件证据,因为我们知道,这份判决书起草的成功与否,将直 接影响到最后的判决结果。 我们的工作完成得很漂亮,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最致命的问题居然出现在法 官内部!在最后的量刑阶段,也就是说在决定这些战犯们是生还是死的问题上, 法官内部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居然有半数以上的法官不同意对战犯们执行死刑, 还有的居然主张将所有战犯无罪释放。 法庭法官评议室内的门虚掩着的门后,争论的声音越来越近。 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十一国法官围坐在圆桌前,屋里烟雾缭绕。苏联 法官柴扬诺夫很激动:“对!所有战犯都应该定罪,也必须让他们受到法律的严 惩!只有两种选择——枪毙!或者上绞刑架!”翻译将他的话很快用英语翻译了 出来。 卫勃说:“我坚持我的意见,就像当年流放拿破仑一样,将有罪的战犯流放 到荒岛上去。”美国法官克莱默尔声音很大:“我可以做一点让步,可以不对所 有战犯使用死刑,但是最低限度,发动太平洋战争的那些战犯,无论如何也要让 他们上绞刑架!” 法国法官柏奈尔说:“先生们,我也再次提请诸位注意,世界应该要进化, 我们要用西方的文明来影响亚洲和东方!死刑是什么?死刑是最不人道、最不文 明的一种刑罚!看一个国家是否文明就要看这个国家是否还延用死刑。我们不能 使用死刑,我也坚决不同意使用死刑!” 梅汝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印度法官巴尔不紧不慢地说:“我认为所有战犯都是无罪,而且应该将他们 马上都无罪释放!” 梅汝璈愣了,看向巴尔。 苏联法官柴扬诺夫瞪大了眼睛:“巴尔先生,我没听错吧?你刚才说什么? 无罪?” 印度法官巴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是的,将军,你没听错,我认为所有战 犯无罪,应该将他们无罪释放。” “所有战犯无罪释放?”苏联法官柴扬诺夫猛地用拳头捶了下桌子,大声咆 哮着:“荒唐,这是我听过的最最荒唐的话!”他气得脸上的肌肉在抽动。 印度法官巴尔回答说:“将军,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 柴扬诺夫瞪着巴尔,吼着:“那你认为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游戏吗?我们 两年多的时间审的居然是应该无罪释放的人?” 巴尔冷静地说:“将军,审判时间的长短跟受审者有没有罪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们互相交流了一下,梅汝璈咬牙定着。 柴扬诺夫说:“理由!你的理由是什么?”他胸口起伏:“巴尔先生!你必 须把你的理由说出来!” 巴尔看了看大家:“可以。我在意见书里已经详细阐明了我的观点,在这里 我再次重申一下:第一,日本发动的战争是一个国家的行为,不能够由个人来承 当这种过错或者罪行。第二,在座有好几位来自西方,你们信奉天主,信奉上帝, 《圣经》里也说了,要爱世人,要用爱和仁慈来感化世人,对吧?同样,我们印 度是个佛教国家,佛祖也主张宽大为怀,要宽恕一切过错和罪行,所以,我们要 用慈悲来感动日本,来感动这些所谓的战犯们!各位再想想,如果我们原谅了日 本,原谅了这些战犯,那他们将是多么感激,他们会感激佛祖的力量,他们的内 心将不会再有黑暗。”他诚恳地说:“先生们,这比起使用死刑,不是个更好的 选择吗?” 法官们有的皱眉,有的思索,有的颔首赞同,梅汝璈的牙关咬得直响。 柴扬诺夫气得浑身哆嗦:“巴尔先生!你这是什么理论?!”他梗着脖子瞪 着巴尔:“你为什么不说,日本侵略中国日本侵略朝鲜日本侵略全亚洲的时候, 亚洲应该让日本侵略,这样不是更能感动日本吗?亚洲为什么要反抗?苏联和美 国包括所有的盟国为什么要向日本宣战?全世界让日本占领好了!那样日本不就 更能感动了吗!”他使劲捶着桌子:“如果日本侵略和占领了你们印度,你们怎 么办?你们印度怎么感动日本?” 巴尔说:“将军,我请您回到我们讨论的问题上来,法律只讲事实和依据, 没有如果。”他停了下:“况且,我已经说明,国家有罪,不代表个人有罪!” 他毫不示弱地盯着柴扬诺夫。 梅汝璈眯缝着的眼睛都开始跳了。卫勃说话了:“先生们!请你们冷静点— —”柴扬诺夫吼着打断卫勃:“你怎么还能冷静?你们怎么还能冷静?”他已经 气得不行了:“你们为什么不愤怒?”他瞪着大家,目光定在梅汝璈的身上: “梅!你为什么不愤怒?” 大家都看向梅汝璈,梅汝璈咬着牙,一言不发。柴扬诺夫冲梅汝璈大吼着: “梅!你怎么能够不愤怒?” 梅汝璈谁都不看,猛地站了起来,收拾起面前的文件。大家都有些愣,看着 他。卫勃说:“梅,你这是——” 梅汝璈铁青着脸,使劲忍着:“请各位原谅我先走一步!”他拿起文件转身 就走。大家都愣了。 梅汝璈走到了门口,站定,慢慢地,他回过头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将 军,我真希望愤怒能够解决问题,那么,所有中国人的愤怒早就将日本岛淹没了!” 他说完走了出去,门弹回来,慢慢合上,屋里的法官都面面相觑,巴尔耸了耸肩, 很无奈。 卫勃说:“各位!关于是否使用死刑的问题,我们已经争论得够久了,这样, 依照最初的法庭宪章,我们还是采用投票制,只要有六票通过,我们就采用死刑, 否则,我们就将摈弃!”他停了一下:“三天后,我们投票!”他站了起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梅法官那儿我来通知!”他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众法官有的面露喜色,有的无奈地耸耸肩,有的无所谓地挑挑眉,有的沉默 地收拾着自己的文件,柴扬诺夫将手里的文件夹猛地合上,气呼呼地坐下了。 晚上,在梅汝璈住所内,梅汝璈和向哲浚对坐在桌子前,桌子上已经有了好 几个喝空了的酒瓶。梅汝璈从未有过的衣着不整,头发凌乱,神态失常,他已经 喝了很多的样子,往杯子里倒满,一口又干了,把着酒杯直勾勾地盯着某一点。 向哲浚看着他:“怎么了亚轩?是量刑的问题吗?”梅汝璈沉默着,盯着手 里的酒杯。 向哲浚给自己斟着酒,自言自语似的:“昨天英国《泰晤士》报上,一个英 国记者的预测非常惊人,他说在是否使用死刑的问题上,十一国法官将分成两派, 而且,不赞同使用死刑的人居多。” 梅汝璈还是沉默。 向哲浚判断似的看着他:“他还写到,也许这些战犯最后很有可能会从宽量 刑,而且,不排除有无罪释放的可能。” 梅汝璈打断他:“明思,什么都别问了,我也什么都不能跟你说” 向哲浚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下,给梅汝璈的酒杯斟满。梅汝璈眯缝着眼睛, 盯着手里的酒杯,出神地说:“他人即地狱,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向哲浚抬 眼看了一下他,端着酒杯没说话。 梅汝璈目光有些呆滞:“人,难道只有在深受其害后,才能够真正意识到战 争和罪行的可怕吗?” 向哲浚沉默地看着他。“我从来不后悔什么,可是今天……”梅汝璈苦笑着, “我真后悔自己选择了来日本。” 向哲浚的眉头皱了起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梅汝璈继续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向哲浚猛地站起,大喝一声:“梅汝璈!” 梅汝璈没看他,只是苦笑着呆视着某一点。向哲浚把手里的酒一把泼向梅汝 璈的脸上,梅汝璈脸上的酒往下滴着,他愣了,看着向哲浚。 向哲浚激动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学项羽是不是?你想死是不是?” 梅汝璈沉默了。向哲浚说:“你要是死,就能让那些法官站到你这一边,就 能让那些战犯得到该有的惩罚,你现在就从窗口跳下去,老子绝对不拦你!你以 为你那是以死明志吗?狗屁!我看你整个就一东条英机!” 梅汝璈有些羞愧了。 向哲浚继续说:“你以为你这些感慨能够感天动地?你以为你这样发发牢骚 就能让那些法官们站到你这一边吗?你就能争取到他们吗?”他逼近梅汝璈的脸 :“行动!拿出你的行动来!” 梅汝璈慢慢冷静了。 向哲浚稍微平静了下,没有表情地看着梅汝璈:“我们湖南有句老话——只 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要站起来!” 梅汝璈长吸了口气,也端起酒杯:“老子就要站起来!” 两人一仰头,一亮杯,相视一笑。 第二天,梅汝璈开始刮胡、修面,打上领带,穿上西装,审视自己的仪容。 这一切动作,他的神情都十分沉着、冷静。到了法官会议室,法官们围坐在会议 桌前,表情都很郑重,卫勃环视着大家:“先生们,我想,我们争论的时间似乎 已经很长了,今天,如果没有人有新的见地,我想,我们就可以投票表决了。” 他停了下,看了看大家:“如果没有人想再发言,那我们就开始了。” 苏联法官和菲律宾法官有些泄气了。梅汝璈举了下手:“卫勃爵士,我想最 后再说几句。” 大家循声看向梅汝璈。卫勃有些愣。 梅汝璈看着大家,微笑着,举着手:“可以吗?”他看向卫勃。 卫勃说:“当然。” 梅汝璈礼貌地说:“谢谢。” 他站了起来,一个个地看着大家,说道:“卫勃爵士刚才已经说过了,战犯 们的罪行我们都已经进行了认定,这点我们都没有疑义,我们争论的焦点就在于 是否对那些罪行严重的,需要对战争负主要责任的战犯施行死刑。”他停了下: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那就是我们决定是否对那几个首犯施行死刑,这决定着 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能不能闭上双眼。” 他转向法国法官柏奈尔,说:“柏奈尔先生,你反对使用死刑的原因是—— 你说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取决于是否废除了死刑,是吗?” 柏奈尔坐直了说道:“很正确。” 梅汝璈说:“某种角度上,我赞同您的观点,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些 疑惑……” 柏奈尔微笑着说:“梅,我很乐意跟你探讨。” 梅汝璈也微笑着说:“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按照您的逻辑,文明应该被尊 重,这我非常同意,但您认为生命呢?生命应该被尊重吗?” 柏奈尔皱了下眉头:“我想我不用告诉您我的答案,您应该非常清楚。” 梅汝璈说:“我想您应该不会否认,生命是最宝贵的,因为对每个人来说, 生命都只有一次。”他拿起一个杯子:“如果说,这代表人类,水,代表了文明。” 他手一松,杯子掉了下去,在地上砸碎,水四溅,大家都愣了。 “请原谅我的粗鲁。”梅汝璈微笑,但一直盯着柏奈尔:“文明是人类创造 出来的,可如果人的生命都被无情地毁灭,那文明还从何谈起呢?” 柏奈尔忍不住了,他说:“梅,你到底想说什么?请直言。” 梅汝璈说:“那好,我这么问您,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对所有亚洲各国的 侵犯,对这些国家的尊严和生命的践踏,是在推进人类的文明还是在摧毁人类的 文明?” 柏奈尔停顿了下,说:“是摧毁。” 梅汝璈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但目光很锐利:“那您认为,我们怎么才能让未 来的世界不再出现这种对文明的摧毁和对生命的践踏呢?如果这种罪行不受到法 律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怎么保证未来的世界不会再出现这种罪行呢?” 柏奈尔无言了。 梅汝璈继续说:“当然,即使我们给了这些战犯们最严厉的惩罚,我们也不 能保证未来的世界就永远也不再出现这种罪行。”他停了下:“但是,起码我们 能够给那些企图发动战争的人以震慑,给那些企图犯罪的人以震慑!这应该才是 法律真正的作用吧?您认为呢?” 柏奈尔陷入了思考。 “巴尔先生……”梅汝璈的目光再慢慢转向巴尔。 巴尔笑了:“梅,你想跟我探讨佛学吗?”梅汝璈微笑了下:“巴尔先生, 坦白地说,对于佛学,我知之甚少,但我非常尊敬佛学……”巴尔微笑着哦了声。 梅汝璈说:“家父和家母是信徒,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佛家鼓励世人向善, 多做善事少行恶或者不行恶,对吗?” 巴尔点头:“这是最基本的。” 梅汝璈问道:“那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佛家的教义里除了扬善,是不是还 有惩恶?” 巴尔微笑着说:“有,但是,佛家说的是来世报。” 梅汝璈说:“也就是说,人在今世做的恶,来世必有报,对吧?” 巴尔回答:“是这样。” 梅汝璈继续问:“可犯罪的人不信佛,或者不信来世,佛怎么办?” 巴尔微笑着说:“佛会让他信的,佛会爱他,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他看 着梅汝璈:“所以,最后,每个人都会到达佛的怀抱。这就是佛的力量。” 梅汝璈看着他,点头道:“巴尔先生,我敬佩您的仁慈。”巴尔笑了。 梅汝璈突然转问道:“那我想请问您一个其他的问题,印度不抵抗运动的领 袖甘地,在贵国很有影响,您怎么看他?” 巴尔一下子变得很严肃;“他是我非常非常非常尊敬的人。” 梅汝璈说:“看得出,我也很尊敬他。” 巴尔颔首致意一下:“谢谢!” 梅汝璈说:“对于他在几个月前被刺杀,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和痛心。” 巴尔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有点低:“谢谢。” 梅汝璈说:“他在被刺杀后的最后一句遗言是:‘嗨!罗摩!’罗摩是印度 教里最大的神是吗?如果用我们中国话来说,是不是就是‘哦,天啊!’对吗?” 巴尔只得回答:“是。” 梅汝璈说:“他一生都在为印度和同胞所奋斗,所努力,最后却死在一个他 深深爱着的同胞手里,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告诉我们什么?” 巴尔有些黯然:“对不起,我不知道。”梅汝璈说:“嗨!天哪,怎么会这 样?他失望了。” 巴尔沉默了。 梅汝璈说:“据我所知,那个凶手也是信徒,他也信来世的。” 巴尔呆了。 梅汝璈说:“他信来世,却还在用最残忍的手段,来杀害一个推行善的人, 那么,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法律该怎么处置他?” 巴尔和梅汝璈对视了一会,说到:“爱他,原谅他!” 梅汝璈长吸了口气:“我提请您注意,巴尔先生!爱他,原谅他,就是纵容 了恶的增长和膨胀。”他紧紧盯着巴尔继续说道:“我们十一个国家的法官,来 到日本,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越来越激动:“巴尔先生,我再次提请您注意, 您是一个法官,法官的职责是什么?是对罪行进行审判、进行认定!然后根据法 律给予他们惩罚!这才是一个法官应该干的,这才是一个法官最起码的职责!” 他见巴尔想插话,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请让我说完,巴尔先生!我不知道您为 什么要来做法官,您为什么拒绝履行法律的职责,您具有一个佛教徒的伟大情怀 却在纵容犯罪,这绝不是一个法官应该有的立场!如果您要坚持这样,那您没有 资格坐在审判席上,您应该回到印度的寺庙里去!这是法庭,巴尔先生!” 大家都沉默了,巴尔紧紧抿着嘴唇,梅汝璈紧盯着他。 巴尔却说:“梅,你用不着再说服我了,我依然认为我的观点很正确!” 梅汝璈直起身子,看着巴尔:“巴尔先生,我已经不打算再说服您了,但是, 我想最后再告诉您一句话。古希腊有句谚语,那就是: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 卫勃坐不住了,他说:“梅,我知道下一个该我了,请……” 梅汝璈打断了他:“老卫,我就问您一个问题,在座的各位,都是世界各国 资深的法学专家,我也想同时请问各位,法律是什么?法律的作用又是什么?” 卫勃一愣,大家也都面面相觑。 梅汝璈很严肃地说:“首先向各位声明,我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他举了举双手示意了一下,看向各位法官,说道:“我认为,宗教是告诉世人可 以做什么,宗教是告诉世人要行善,要宽恕,那样死后可以上天堂。而法律是什 么?法律是规定你——你不能做什么。否则,你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你就要上 断头台,你就要上绞刑架!你现在就要下地狱!这就是法律,这就是法律的力量。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对这些战犯们必须使用死刑的原因!”他越来越激动 :“死刑是什么?死刑是法律对犯罪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怎么可以不给日本不给 这些战犯以法律最严厉的惩罚?为了掠夺别国的资源,为了扩张自己的领土,为 了占领亚洲甚至全世界,日本干了什么?他们杀中国人、杀朝鲜人、杀菲律宾人、 杀新加坡人、杀美国人、杀英国人,杀无数无数无辜的平民!他们抢劫、他们强 奸、他们放火、他们杀戮……” 他眼里有了泪光:“难道这些不足以让他们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吗?如果 法律不给日本、不给这些战犯以最严厉的惩罚,谁敢保证日本有一天不会再次挑 起战争?谁敢保证日本不会再侵略别的国家?谁敢保证日本军国主义的幽灵不会 再次复活?”他瞪着眼,强忍着泪:“在座哪位先生敢做这样的保证?” 大家都沉默着。许久,卫勃清了清嗓子:“梅,你太激动了,你听我说,其 实,把他们流放到荒岛上去,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梅汝璈打断他:“老 卫,别说了。”卫勃愣着。 梅汝璈说:“王尔德有个戏剧,叫‘不可儿戏’,你看过吗?” 卫勃说:“我很喜欢。” 梅汝璈说:“里面有个人物叫巴夫人,巴夫人有句台词,她说:‘什么样的 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很有道理’。” 卫勃也愣了。 梅汝璈笑了:“所以,你别再说你的理由了,我就告诉你,我不同意你的方 法,我坚持——必须将这些战犯们处以极刑!” 卫勃呆了,梅汝璈再次环视着大家,举了举手里的信封:“想说的、该说的, 我都说完了。我们可以投票了。”他停了下:“最后一句话,为了那些在战争中 死难的人,为了让他们瞑目,请各位慎重。”他使劲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 ——”他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手里的这只笔。” 梅汝璈在卡片上划了下,装到信封里,再慢慢走到投票箱前,他停住,郑重 地看着大家,大家也都在看着他,他长吸口气,信封向下落去。 法官中,苏联法官用力在卡片上写了点什么,也走过去。接下来,菲律宾法 官,美国法官…… 托腮沉思的卫勃抽出了笔,犹豫着,笔尖下的卡片上,死刑两个字眼下列着 两个选择:YES NO 一滴墨汁掉了下去,正好滴在两个选择之间…… 投票箱被使劲摇晃了几下后,底朝天一倒,信封都被倒了出来。卫勃站在黑 板前,拿起一个信封,拆开:“赞同死刑!”他把卡片示意给大家看。苏联法官 的翻译应声在黑板上做了个记号。 三比四…… 三比五…… 五比五…… 梅汝璈身体微微有些抖了,卫勃也长吸了口气,举了举最后一个信封,“先 生们,大家都看到了,这是最后一票了。”他停了下,“这一票将决定所有的一 切。”信封慢慢被拆开口,很慢很慢,卡片慢慢露出来,慢慢露出来,我们先看 到的,是一滴墨汁。卫勃微微一停,有点愣,翻译举笔等着,卫勃拿着那张卡片 看着,长时间沉默着,慢慢地,他抬起头,意味深长,他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那张 卡片冲向各法官,所有法官的表情都很凝重…… 黄昏来了,在北野家外的小街上,肖南坐在一人力车上,车向北野家走去。 北野房内,芳子正在收拾被褥。一张报纸被摔到芳子面前。 芳子愣住:“怎么了?” 北野满脸怒气:“你为什么这么写?”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写?” “你居然说,日本要对这场战争负责?” “是!不光是这场战争,日本应该对所有的这一切负责。” “你站到中国人那边去了是吗?” “我是一个记者,我不站到任何一边,我一直站在客观立场。” “你还是个日本人吗?” 芳子迎着他的目光:“北野君。”她有些凄楚地说:“正因为我是日本人, 所以我更要这么写。” 北野突然大吼着,双拳紧握着:“可你在侮辱日本!” 芳子坚持着:“不,我认为恰恰相反。”她盯着北野:“日本只有反省,只 有谢罪,只有吸取这一切教训……” 北野猛地吼道:“住嘴!” 正夫在他的房间内,北野和芳子的对话都被他听到了。 北野嚷道:“你是因为想讨好肖南是吗?因为你还爱着他对吗?” 芳子盯着北野:“这篇文章,跟我是不是爱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回答这 个问题。” 北野冷酷地说:“你必须回答!” 芳子久久地盯着他,答道:“是!” 北野脸上一抽搐:“即使他不再爱你了?” 芳子的泪涌上来:“是!即使他不再爱我了!” 北野猛地转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了大提琴盒子,从大提琴盒子里拿出了那把 枪,芳子惊讶了:“你怎么会有枪?枝子是你杀的?” 北野说:“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先杀掉肖南!再杀那个中国法官!这次我 不会再让他们逃脱的!” 芳子震惊了,猛地扑了过来,想夺枪,北野一记耳光抽在芳子脸上。芳子倒 地,又扑了过来,突然她停住了,枪口对准了她。 芳子满脸不相信的表情:“北野君!”她哭喊着:“你不能这么干!” 肖南正好出现在门口:“北野君!你这是干什么?” 北野一扭头,先是一呆,又笑了。枪口对准了肖南:“进来!”肖南呆了下, 只得进来。枪口随着肖南的移动而移动。 芳子忙问:“北野君!到底为什么?” 北野冷冷地说:“报仇!给弘二!”他拉开了枪栓。 正夫进来了:“那你找的应该是我!”北野和芳子都愣了。正夫说:“弘二 是我杀的。”大家都傻了。正夫打开了一个蓝布的包裹,一只手骨露了出来, “这是弘二的手,我砍下来的。” 北野动也动不了,浑身哆嗦,手里的枪也在抖,突然,他大吼:“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弘二?”他含着泪,将枪口一下对准了正夫。 正夫说:“你见过一个孩子杀人吗?弘二,那么纯净,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居然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你想像得到吗?” 他惨笑着转向北野:“你还拜托我保护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真是吓 坏了。晚上,他躲在被子里哭,他跟我说他不想杀人,他害怕,他想回家,他想 回日本。只要我不在他身边,所有的士兵都嘲笑他,侮辱他。我眼看着,一个人 变成了野兽,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他停了一下:“他开始杀人了,什么人他都杀。” 他呆着,回想着:“我劝阻他,我告诉他,我们可以杀军人,我们可以杀抵 抗我们的人,但我们不能杀无辜的人。可他听不进去了,他不杀人的话就难受, 你们懂什么叫难受吗?” “我怎么都劝阻不了他。他以前连鱼都不敢杀的。我开始害怕他了,居然连 我都害怕了!” 他看着遥远的某一点,笑了:“那天,他碰到了一个孕妇,那个孕妇的肚子 好大,应该马上要生了,但他就是不肯一刀刺死她,他一刀刀地在她身上割,先 砍了她的左手,然后是右手、左腿、右腿,那个孕妇一直在骂,我后来知道,她 骂的是‘狗日的日本鬼子!’再后来,他开始割她的耳朵、鼻子,最后,他剖开 了她的肚子,那个孕妇,怀的是个双生子。” 芳子哭了:“哥哥!不要再说了!” 正夫继续道:“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杀了那个孕妇,我也杀了弘二,我必 须杀了他,他已经变成一个魔鬼了……” 对着正夫的枪口在抖,正夫动都没动,北野的呼吸越来越重,正夫仰视着他, 慢慢将枪口抓过来,顶在了自己的额头,突然,他笑了,用中文说:“狗日的日 本鬼子!” 枪响了,正夫向后一倒。芳子在尖叫着,却没有发出声音,肖南死死抱着她, 枪口慢慢转,慢慢转,停在肖南的脸上。北野单手持枪,没有表情,肖南将芳子 护到身后,迎着枪,芳子猛地翻身,将肖南压在身下。北野微微一愣:“走开!” 他的手有些抖了,暴喝:“走开!” 肖南强行支起身:“放过她!”芳子猛地把身子挡在肖南面前,还是不说话, 只是死死盯着北野。 北野说:“我说过,我可以容忍你不爱我,但是你不能爱中国人!我爱你。” 扳机扣动了,芳子倒了,肖南扑向了北野,北野倒在了地上,满脸是血,枪 口对着他。肖南脸上也都是血,拿着枪站着,北野沉默地等着,枪一挥,砸在了 北野的头上,北野昏过去了。肖南把芳子抱在怀里,芳子奄奄一息,脸出奇的白。 肖南的泪直往外涌,柔声说:“芳子,芳子,跟我说句话,跟我说句话……” 他泣不成声:“你能说吗?你还能说吗?” 芳子强打精神,笑着,点了点头。肖南说:“那跟我说句话,我求你了!” 芳子笑了,摇了摇头,一直摇。肖南哭道:“芳子!跟我说句话……” 芳子笑着,她就是不说,只是摇头,终于,她的头往后一仰。 肖南把她紧紧搂到怀里,泣不成声:“芳子,跟我说句话,跟我说句话,一 句就可以,一句就可以了。” 1948年11月4 日,空空的法庭里灯亮了,旁听的人、记者、宪兵、书记官、 检察团、辩护律师团、战犯、最后是法官依次进场落座。梅汝璈坐在座位上,神 情十分复杂。卫勃看了看下面:“现在开始,本法官宣布判决。” 闪光灯中,法庭沉默、凝神、寂静。 卫勃念着:“本法庭对于第一项罪状中是否因违反所附的详细载明的条约、 协定及诺言而发动侵略战争的阴谋一节,认为没有考虑的必要。因为实行侵略战 争的阴谋就已经是最高限度的犯罪!现在,本法庭宣布——” “所有日本被告,有罪!” 一片喧哗。 卫勃继续说:“被告在接受宣判前,退席,按照起诉书排列的名单顺序,再 一个一个单独进入法庭。” 法庭执行官喊道:“带被告荒木贞夫!” 荒木贞夫在宪兵的押送下站到了被告席上,他怎么都戴不上耳机,宪兵想帮 他,他却一把从宪兵手里抢过来,紧紧捂在耳朵上。 卫勃拿着份文件:“被告荒木贞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终身监禁!” …… “被告土肥原贤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 “被告板垣征四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 “被告松井石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 法庭执行官喊道:“带被告东条英机!” 东条英机神情自若地一步步走到被告席上,微笑着戴上耳机,听着。 “被告东条英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东条英机又微笑了下,摘下耳机,冲法庭鞠了一躬,在宪兵的带领下走了出 去。 “带被告梅津美治郎!” ……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终于走到了那一天,最后,7 名战犯被处以极刑。 让我们回到那关键的时刻吧。在那次是否采用死刑的法官表决上,最后的票 数是六比五,赞同死刑的意见以一票险胜。 在那个法官会议室内,法官们凝重的表情旁,是卫勃的背影,他举着最后那 张卡片,慢慢地,抽出了那张有墨点的卡片——那是YES 的选择!卫勃后来念到 :“赞同,死刑!”梅汝璈的眼里涌上了泪光,慢慢地,他笑了…… 事隔多年,梅汝璈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至今,我都不敢回想,如果那天上午,我们这些赞同死刑的法官里,不到 六票的话,我会怎么样,中国人又会怎么样,世界又会怎么样?还有,我们所有 的法官都发过誓,我们永远都不能向你们,向世界上的任何人透露,我们谁赞同 了死刑,谁反对了死刑,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1948年12月22日夜,东京巢鸭监狱,晃动着一个绞刑架上空洞洞的圆圈…… (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