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知怎的,卞绍宗一直感念那个长者模样的领导同志,就像有一种情结似的。 他在想.多么朴实的领导同志! 就是他,就是唯一的他,接受了自己呈上的清谷牌 香烟,这使他在官场似乎找到了一种精神的支撑和心灵的慰藉。他把印象中的模样 给其他秘书反复描述了,都说不认识。有的秘书表情揶揄地说:“你描述的形象也 太像领导干部了,但是领导干部我们都一清二楚,你说的该不是部、省一级的领导 吧? ” 惹得大家都笑了。 有人提醒他:“那,他当时坐在车内什么位置? ” 卞绍宗回忆说:“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 “那不就清楚了,除了秘书,谁还往那里坐啊! 你说的哪是领导同志,他叫孔 令谋,是统计局丁局长的秘书。他呀,可是下面基层有名的元老级秘书啦! 从财政 局调到工商局,又从工商局调到统计局,一直在基层打转转,越调越背了。” “哈哈哈……”大家都乐了,乐得很开心,很放肆,仿佛是欣赏到了一出无比 幽默的滑稽剧,而卞绍宗就是这出滑稽剧的导演。既然导演是县领导的大秘,那么 这欣赏中就夹杂了善意的嘲讽。 卞绍宗惊愕地没有让嘴张开来,一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感叹声刚到了喉咙就被 他一口吞咽了下去,像吞下去了一块石头,他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产生 了怀疑。就身份而言,原来那个长者模样的人比他卞绍宗还要低贱,用机关的习惯 用语,就是他f 绍宗尽管也是秘书,但是卞绍宗是“上面的”,而长者却是“下面 的”。即便是“上面的”秘书,也分三六九等,譬如文字秘书就不如生活秘书吃香。 成天加班加点写材料,就很难有机会进入领导的圈子。卞绍宗后来就了解清楚了, “下面的”这位老秘书的笔头子,可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圈子里人称“老笔杆”。 “老笔杆”早年毕业于兰州大学桥梁工程专业,最早在交通部¨工作,曾是市、 县公路、桥梁建设中不可多得的专业技术人才,但他太爱较真,动不动就指责人家 这个桥那个洞是豆腐渣工程,落得里里外外都尴尬,后来就长期坐冷板凳,再后来 就转了行,凭着一手漂亮钢笔字和锦绣文章搞上文秘了,但他当了十几年文字秘书, 照样没被提拔重用,眼看就要退休,组织上照顾性地给他批了个主任科员,等于落 实了一个正科级待遇。据说孔令谋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子,属于家谱里传下来的 “令”字辈儿,这事如果让两千年前的孔圣人知道了,不知有何感想。 这就是一个“老笔杆”的人生悲剧。 这样的悲剧对于卞绍宗来说,就像一剂清醒剂。 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一清醒,仿佛在战地前沿潜伏时有探照灯忽然射过 来,立时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味那天调研途中清谷牌香烟带来的尴尬,他突然庆 幸上苍冥冥之中给他的这种有意安排。也许,他人生的道路上,缺少的正是这种尴 尬,需要的也是这种尴尬。从一定意义上说,清谷牌香烟,使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世 界,这是认识上的一大飞跃,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他对“老笔杆”孔令谋有了新的 看法,良心上,他感谢“老笔杆”维护了他的尊严和面子;理智上,他绝对不买 “老笔杆”的账。买他的账,就是步他的后尘,与他一样陷入人生的尴尬境地。想 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父亲,父亲心里只有一根弦,只想着无私奉献,在工厂辛 辛苦苦半辈子,得到了一大堆虚无缥缈的荣誉和光环,身体却最终累垮了,瘫痪在 床,无人问津,到底图了个什么呢? 那天他去劳动部门咨询父亲的医药费问题,才 知道企业的家底儿早就光了,高层管理者除了被抓的,有的借助厂子原有的供销渠 道和各种资源,另起炉灶当起了私企老板,一个个都发了。只有工人的下场最惨, 各奔东西,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像一群困在雪地里觅食的草鸡。 许多工人都集中起来到有关部门闹了几次,唯独父亲不参与,用他的话说,就 是:“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惹得丁人们都不理 他了。父亲比孑L 令谋要可怜得多。 “去你妈的孔老夫子! ”卞绍宗点燃了一支红中华香烟。这是办公室给秘书们 免费分发的接待用烟。他先是吞进去了一部分烟雾,然后让剩下的烟雾慢慢喷出来, 形成一个又大又圆的圈。红中华的味道到底怎么样,他可是一点儿都没品出来。他 的整个心思,根本就没在炯上。有次碰见“老笔杆”,“老笔杆”对他啧啧称奇: “不错不错真不错啊! 口碑不错,机关上上下下都很欣赏你。你比我有出息,我是 都要退休的人了,修身砺志半辈子,真是曲高和寡啊! ”说话的时候,拿手指不停 地蹭蹭下巴。他的下巴其实很光洁的,连一根胡子都没有。卞绍宗不明白他到底在 蹭什么,也许这是老孔家的习惯动作吧,从孔子的画像中看,孔子是长着一脸大胡 子的。 卞绍宗感到有些好笑,他发现,作为孔子老前辈第七十代孙子的这张脸,其实 是一张冒傻气的脸。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脑海如昼,经络洞开,有一种传说中只 有看破天机才会有的豁亮与清醒。卞绍宗急不可待地铺开稿纸,首次给远在兰州的 初恋情人周筱兰写了一封信。谁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但是不久省上就有人给县里 打了招呼:“你们县里有个干部叫卞绍宗,还是可以……” 卞绍宗也不知道这个招呼是打给谁的,反正,他正式调动的步伐突然就加快了, 连组织关系、工资关系等调动手续都是组织出面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