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年底,卞绍宗就成了县扶贫办公室的主任,而且一步到位,越过副科这一档, 直接变成了正科级。秘书班子成员的提拔,一般都很敏感,这不仅仅因为领导身边 的工作人员提拔是迟早的事情,还有一个关键点是提拔者担任什么职务。卞绍宗当 上扶贫办的主任,在圈子里引起了一些议论。扶贫办听起来是个穷部门,实质上是 个肥差事,每年过手的扶贫款就有几千万,而且还得有到地区行署、省里、部里化 缘的本事,难道,卞绍宗玩儿得动这个? 只有卞绍宗自己清楚,领导为什么偏偏给 他安排这么一个职务。牛县长跟他谈话时就说:“小卞,你从九十里铺到机关来, 支持你的人不少啊,我接过省里来的电话。好钢,我们就得用在刀刃上,咱们是穷 县,地区财政也捉襟见肘,扶贫工作,最大程度上靠的是省里的支持,你就发挥自 己的特长吧。” 一句话,卞绍宗眼前豁然开朗。他想到了周筱兰及其背后的巨大无比的权力。 省里的电话打到县里,简直就是上帝的声音了,一切的逻辑将不再成其为一般逻辑, 成为另一种比逻辑还要逻辑的逻辑。它可以点化一切,让石头变成金子,让蚊子变 成狮子,让丑妇变得美艳,让泥人懂得交欢。当然,卞绍宗认为点化固然重要,但 是他本身就是金子而不是石头,是狮子而不是蚊子。 组织部很快就下发了关于卞绍宗同志到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的通知。得到这个 消息的时候,卞绍宗的第一反应,就是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周筱兰相处了,未来见 面与相处的日子,一定有着更多的回味和意味。他还想到了周筱兰那豪华、浪漫、 别致的别墅,而这些,给他的思考归结起来只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词汇:权力,金钱。 因为她父亲手中的权力,作为女儿的周筱兰的地位没有理由不比芸芸众生显赫和高 贵。因为老公手中的金钱,作为妻子的周筱兰的日子没有理由不比普通老百姓的女 儿要好。这就是权力和金钱的魅力。而自己,才刚刚叩响了权力的大门,他只是看 到了大门里的一切,真正潇洒地跨进去尚须时日,因为他是小小的主任,而不是卞 县长、卞专员、卞市长、卞省长。 晚一卜回到家,见父亲的神情有些奇怪,圆睁两眼,脸卜干瘦的皮肤绷得很紧, 颧骨高耸,几乎要撑破单薄的皮肤了。喂药,他死活不吃。父亲说:“宗儿,我不 想活了,别管我了,让我死吧! ”卞绍宗吃了一惊,父亲的情绪前后落差如此之大, 他有些始料未及,就说:“好端端的,您这是怎么了? ” 父亲说:“这么多年了,躺在床上,你们都在骗我啊! ” “怎么骗你了? ” “我们厂子.早就没了.是怎么垮的? 是不是领导搞腐败搞垮的? ” 听到这里,卞绍宗猜想父亲是听到从外面吹进来的什么风声了,他犹豫了好久, 才说:“腐败分子都被抓起来了,那些混进党内的蛀虫,法律早就把他们绳之以法 了,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别说了,别说了,我.- …- 都……明白了。”父亲开始剧烈地喘气,说, “我现在才明门,丁厂早就不管我们了。” 卞绍宗心里不是滋味,沉重感和轻松感兼有。之所以感到轻松,是因为父亲终 于知道了企业目前的状况和一些内情。这是一个痛,这个痛父亲迟早得晶尝.现在, 他终于晶尝到它的滋味r 。 品尝比不品尝好,这是个迟早的问题。 父亲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了。” 卞绍宗只好安慰父亲:“您也别往悲观里想,企业是没救了,不等于我们就没 路可走。真的,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卞绍宗清楚,此时此刻,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唯一能带给父亲希望的,只有 他在仕途上的进步了,就说:“爸爸,我已经提拔了,负责全县的扶贫工作,您不 要灰心,有我,一切肯定会好起来。” “宗儿,对你的前途,我不是不明白,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也有过理 想,有过追求,我知道你从九十里铺到县政府,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父亲的表情竟然古怪地发生了变化,没有血色的脸陡然出现了一抹 难得的羞涩和自嘲。 父亲说:“其实,牛星灿当上县长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吗? 我尽管躺在床上这 么多年,但我没有死啊。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担心你年轻气盛,为我的事情麻烦人 家。下岗职工们要抬我去县政府找牛星灿,我当场就晕过去了,其实,其实……我 那是装出来的……” “啊! ”卞绍宗听到自己胸廓部位“轰”地一声,像是遭到了重击,震得他浑 身一阵发麻。 “我如果被他们抬去,在政府门前那么一闹腾,就把你架到火炉上烤熟了,你 的一切就都完了。” 卞绍宗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会有这一手。这使他不得不对父亲刮目相看,不得 不重新审视眼中的父亲。父亲是从来不撒谎不骗人的,正直得像从炼铁炉的高温里 出来后迅速在低温状态下冷却了的生铁,坚硬无比,宁折不弯。但是,在事关儿子 前途的问题上,他终于弯了腰,以蔑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为代价,欺骗了天真的工 友们。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变化太快了,太惊人了。 连父亲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欺骗,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能够坚守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