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婚前财产登记太有必要了,中国人一听这个就吓坏了。”穿苹果绿毛衣的女 孩很洋地耸了耸肩,她两个月前刚拿到绿卡。 周建军的同学过生日,请大家在国贸吃自助餐,他委婉地说明咖啡和红茶是免 费的,如果要其他饮料,最好自负盈亏。 西餐厅里灯火辉煌,映射在不锈钢容器和玻璃杯上,空气里飘着花香和酒香。 薄荷感觉到人们都在注意她,夹在这伙人当中,她显得特别校“你可能有点不习惯,” “苹果绿”对她说,“我们这些从外边回来的人请客都是自助餐,特别是这么多人。 这样经济、卫生,还很随便。” 薄荷往盘子里夹了一块法式鹅肝酱,周建军在对面冲她微笑,应当说他很不错, 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是这个圈子里的佼佼者,可是他也有不成功的地方,那就是他 没能分散薄荷对美食的关注。 一般说来,薄荷挺能吃,而且显不出来。不过跟肖汉在一起就面了,倒不是不 好意思,说不上来那个劲儿,她看着他就高兴,再香的吃的也比不上他。 薄荷还记得那回她只喝了一点汤,好像都没怎么动筷子,傻死了!她熟练地使 着刀叉,好吃的东西都尝过一遍,这回全都补上了。 “北京风沙太大,绿地少得可怜。” 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说他已经在加州为他和妻子买好了墓地,周围环境特别美, 绿草茵茵,衬着白色的十字架,以后再不会有什么烦恼。 是啊,人们总是要安排好安身立命的所在,薄荷不是也在寻找退路吗?她一想 到结婚就头疼,可是一辈子孤独地生活也挺可怕的。也许结婚以后想法就变了,对 女人尤其如此,可她不敢轻易做试验,因为那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肖汉了。虽然他 们一直没见面,可心还连在一起,“我想办法不忘记你。”那个叫鲍勃的小男孩曾 经对女教师说。时间是最能安慰人的,它不断流逝,遗忘就像逐渐积聚的尘埃,遮 盖了一切回忆和痛苦。 但愿吧,不过她不会草率结婚的,一个本该容两个人睡的床上不能有第三个人。 一切顺其自然吧,不要强迫自己干什么,否则就像扎进肉里的刺,你越拔它陷得越 深。 男人们讲着在外边开荤的故事,女人们也大谈性革命一次成功的经验。女人能 嫁老外,男人绝不能娶洋妞,还是在国内能找回点自信。 “婚前不把财产的事说清楚,离婚的时候就搅不清了。”“苹果绿”接着刚才 的话题说,“别以为就男人吃亏,女人也一样。” 她怎么还没结婚就惦记着离婚呢? 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吗?薄荷夹在这伙人中忽然感到格外孤独,仿佛永远找不 到归宿。 “这些人有点怪。”薄荷坐进车里时还想着那些人的脸,几乎如出一辙,一样 的讲效率,一样张弛有度的笑容,概像有的时候逛商场,你分不清哪个是塑料模特 儿,哪个是导购小姐。 “都挺实际的,对吗?”周建军猛地启动,车像飞一样窜了出去。“过了三十 岁,又是从国外回来的,看什么事全一样,最后都是money。” “是吗?” “当然,不过我们和国内那些暴发户不一样,我们有了钱知道该怎么花,不会 干砸酒、烧钱的蠢事。” 周建军抽着从美国带来的阿斯特烟,他喜欢晚上兜风,偶尔在人少的路段试验 一种新的转弯技术。 他说北京变化很大,刚回来时一个朋友告诉他美国有的东西这儿都有,他挖空 心思想了好些,朋友都说是小菜。 “有夫妻保健品商店吗?”他觉得这回准能把朋友问祝朋友大笑,说这话时他 俩的车正好停在白塔寺的“亚当夏娃”店附近。 薄荷跟着干笑,她发现如果不费劲地想点什么就得冷场,跟他玩游戏机、打保 龄球还成,如果……有时候和他在一起反而挺寂寞,她能读懂他的目光,那意思是 说她多少有点不解风情。《从一而终》完成一多半了,两个月以来,她每天蹲在画 室里画画,有时被颜料熏得直掉眼泪,简直注意不到季节的变化,从光秃秃的树权 到浓荫密布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一边作画,一边浮躁地盯着窗外了。 想把《从一而终》画完全靠毅力,她推掉了一些挣钱的机会,这回豁出去了, 她和自己的耐心斗,和一切徒劳的感觉斗。 画画的事总是搁在心上,把她搞得很烦,但也挺充实,为了创作的需要她天天 回忆那段生活,原以为感情宣泄完了,肖汉就会从她的记忆里淡出,可那感觉就像 不加花椒、大料的谭家菜,越煮越有味儿。 和周建军约会就像礼节性的会晤,这是一种心理安慰,明知道它解决不了什么, 可有时也得摆着。 晚上开车漫游,心里飘过一丝虚无缥缈的惆怅,生活就是如此吗?再没有一点 波澜和刺激?伸着脖颈的街灯,钢化玻璃大厦、自行车队从身边悄悄滑过,薄荷扭 头一看,不知不觉他们快到海淀图书城了,天府饭店、海淀体育中心……对,是这 一带,肖汉家就在附近。 薄荷几次让周建军把车停下来,有个老大爷热心地为她指路,她想站在他家楼 下看看,一切太凑巧了,她总是能凭着运气靠近他。 “你要找什么人吗?”周建军问她。 “嗯,听说前边有一片废墟,我想在那儿没准能找到点感觉。” 周建军摇头笑了笑,他总是像肢解一头烤全羊似的分析她,每一个细节都不漏 过,然后把前后矛盾的地方找出来,考虑这会对他们今后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实际 上,生活的最大奥秘就是你永远无法预测它,何必自寻烦恼呢? 他用“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句革命年代批评人的话来形容薄荷,老天爷对 谁都是公平的,昼短则夜长,昼长则夜短,追求效率就缺乏激情,薄荷担心她的创 意会破坏他的井井有条。 薄荷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径自下了车,月色朦胧,整个夜晚像一部科幻片,或 者是阿波罗登月。 这是一座军队大院,里边的建筑物都是三层一栋的,而且一层只有一家,楼后 面的空地挨着建筑工地。薄荷从一个小孩那里打听到了他家那栋楼,这里的夜晚静 悄悄,她脚底下绊了一下,是个雪碧的易拉罐。肖汉家住三层,薄荷选了一处较好 的地势盯着窗户,他家的灯亮着。 这会儿他应该在家!薄荷深深地吸气,她觉得血冲上了鬓角,一股强烈的焦躁 情绪袭上心头,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能上楼去看你呢?从分开到现在,我有多少 话要跟你说呀! 有个黑影在窗前晃了一下,那是他吗?她心里一紧,血液收缩得快极了,其他 的一切都是混饨不清的,只有这柔和的灯光是真实存在的。他干什么呢?也许正穿 着那件可爱的跨栏背心,她好像能闻见他屋里的烟味。 好吧,这回你可安静了,没人打扰你了。我要是你呀,风格已经出来了,就坡 下得了,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呀! 思念像针尖一般一点一点刺着薄荷的心,从他家窗户里仿佛能放下一道梯子, 她只要上去,一切又都和从前一样了。她紧紧地抓住旁边的树干,不停地用手指蹭 着粗糙的树皮,抵御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 昨日重现,他们的嘴唇迅速吻合在一起,仿佛扑扑跳闪的火焰,一生何求?再 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感觉了。 薄荷又想起十六岁时写的那首《献给爱情》,浅黄的灯光犹如颤动的水波渐渐 向她涌来,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和梦想都在那扇窗户里。她觉得她比从前更 爱肖汉了,现在她明白为什么那会儿肖汉坚决不见她了,只要四目而视他们就会被 那阵奔涌而来的浪潮冲垮。 我写那些信不是为了让你难受的,肖汉,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每一个白天, 每一个黑夜! 大事上总是他拿主意,她懂得他这样做的道理,可她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从他的 决定。“祝你幸福!祝你幸福!”这声音缓缓飘来,冲击着耳鼓,几乎使她失去自 制力,眼泪没有在眼眶里片刻停留就像笔直的箭头冲到地上。 她做的错事够多的,可肖汉始终那么宽容,这更让她难受。她应该温柔地对待 他,不该说任何刺激他的话,她伤害他就等于伤害自己。 晚风拍打着薄荷的肩头,她很长时间不再打扰肖汉了,准备等着岁月默默将头 发染白。可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和她一样,肖汉不会因此摆脱痛苦。他俩的悲哀 凝固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太阳东升西落,婴儿的血液兴奋地流淌,工体 照样会有激情一刻的射门。 她贪婪地望着肖汉家的窗户,一阵狂乱的念头使她想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找他。 咱们什么也别想了,能在一起就行,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因为不顾一切的冲动说过多少蠢话呀,没有绝对的把握时,再不能伤害他了。 工地上的声音渐渐大了,照明灯的强光淹没了窗口淡淡的黄光,推上机碾碎了 薄荷的梦,她知道不能整个晚上都站在这里,好像又一次要与他诀别。 我的画快画完了,这是献给你的,你是我灵感的源泉。 她听见按喇叭的声音,那是周建军在催她。时辰已到,肖汉! 肖汉!我得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呢? 薄荷的眼睛睁得很大,把肖汉家的窗户装在里面,然后,她不得不赶紧闭上双 眼,生怕它们丢失在空气中。 她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路灯下面聚了一堆蛾子,周建军把车开过来一点, 车灯晃得她头晕。 “你干什么呢?站在楼下面能找到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