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镜子反着光,里外都是同一个人。面对着包围在堆云砌雾的洗发精泡沫中的自 己,端木芙心里有些儿不安;雪样的泡沫飞染得两鬓霜白,彷佛要把粉白黛绿的年 华一起洗褪了似的。她不由得恍惚了起了,似水流年,从镜子里流走? 「小姐,来冲水啦!」 端木芙轻喟一声,索性闭起了眼睛;温热的水一把冲去青丝,带着颤颤的波动。 美容院里泛着固定的洗发精香味和烫发的药水味。平板而单调的气息,千篇一律的 摩擦声,铁筒似的吹风机轰轰轰的响了又响;镜子永远又青又冷,镜子外的手是一 迳的温柔。端木芙不经心的坐着,发梳轻滑过细沙般的长发,痒痒的像风吹在颈后。 蓦然一抬头,镜中人披泻着流云似的黑雾,正对着她吟吟的笑。她吃惊了起来,呆 呆的看,看着理发小姐把它扎成马尾,再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 长直的方块红砖路平板而僵硬,她那平跟的黑鞋打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响声;纸 袋里装着一盒老人牌麦片,一盒方糖和一面镜子,捧在怀里,那过多的棱角便不住 的摩擦着肋骨。风颳起细铁灰格子的长裙,漫不经心的露出她青苍得泛白的小腿, 一步一块砖喀喀的响着。秋天里萧瑟的斜阳灰黯得像残馀的年华,打在身后,把影 子拖得老长,直瘦成一株寒梅。 马路中央竖着一排笔直的白铁栅栏,每根栏杆都严肃而正直地站立着,笔挺得 像站立在白金汉宫门口戴着钢盔的卫士。她捧着纸袋,绕过铁栏,笔直的朝住所走 去,却不料一换了方向,落日馀晕便一路洒泼了过来;端木芙由不得伸出手去挡, 那阳光便在指隙间绵绵密密地布满了她的眼睑。 她站在门口取钥匙,阳光依旧扑满了一地;她的钥匙有好几把,全都有条不紊 地排好队锁在一个环圈里,那把宽而扁大的是开公寓大门的,两把「中庸」是家门 的连环锁,房门的、柜子的、日记的,叮叮噹噹的反着银光;锁和钥匙的世界便这 样的包围了她,像一个刻镂着浮雕的弓形的白铁盒子。 「别跑!小龙,哎呀,慢一点呀!小心楼梯!」又是一个母亲的声音。端木芙 心里暗一嘀咕,脸上不由自主的扮了一个苦笑,一边儿便伸手去开门。不料那门却 「碰」的发出了一声巨响,兜头滚出了一个手持玩具枪的小男孩,猛的往她怀里冲 来。只听得「哎呀」一声,端木芙便连着倒退了两步,手上的纸袋和钥匙散了一地, 而她那一尘不染的裙腰上也多了个污黑的泥手印。 端木芙望了望裙上的手印,紧蹙着眉头,弯下身去拾钥匙,这么一来,手指便 不经意的沾上了些灰尘;她抿着嘴,掏出手帕来擦去灰尘。那闯祸的孩子眨巴着两 只眼睛看她,张开嘴楞在当场。她揩完了手,依旧紧抿双唇,弯腰去拾纸袋,这时 恰好孩子的母亲也走到了门口,看到这情形,便抢着去替她拾起袋子,一边陪笑道: 「您是四楼的端木老师吧?真是对不起您哪!孩子不懂事,您可别见怪。小龙! 快点过来跟端木阿姨道歉!」 端木芙接过纸袋,皱着眉淡淡的说了声: 「没关系。」 转身便待上楼,小龙早已一步一步的挨到他母亲身边,嗫嚅的喊了声: 「阿姨,对不起!」 端木芙默然,捧着袋子自顾自的上楼,皮鞋底儿打着十分规律的节奏上去了。 一回到自己的地方,端木芙便赶紧换下了裙子,连着和手帕一起泡进了滚着雪 白水泡的洗衣机里,搅了又搅,转了又转;水的漩涡是不见底的既汹涌而又规律的 浪涛,飞快的打着,她静静的立在一边等。水停了,便捞起来关进脱水机里,脱了 水再用电热器烘得乾透,便可以摺得方方正正的放进衣橱里去了——她的衣服是从 来不晒太阳的。 整理完了衣服,端木芙便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周末的黄昏长的总令人觉得不妥, 美容院只能替她打发一小时,而家里——家里面太乾净了,从天花板到墙角都是一 尘不染的。打过蜡的地板闪着青冷的光,窗帘刚洗过;她看了又看,终于看到了方 才她捧回来的纸袋。她拿了起来,取出里面的麦片和方糖,将它们放到了厨房的架 上;再取出镜子来,却不料因为刚才的一摔,竟在镜面上留下了两道醒目的裂痕, 破碎得不能成形。她怔怔的望了两眼自己在里面分裂成破碎的好几瓣,镜光和她那 镶着玳瑁边的眼镜交替反射。端木芙不由自主的轻轻一叹,依旧把破碎的镜子装入 纸袋,一声不响地丢进了垃圾桶。 秋是一首歌,深秋的夜又清又脆又爽又朗。绷在弦上是洞萧的凄冷和无声,萤 萤溅着几点星光,是忘了拉上窗帘么?她突然害怕了起来。星光里闪烁着往日迷离 的幻梦,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涨满了不知名的孤寂;她躺在床上,像一粒悬空挂 着的星。屋里没有点灯,冰凝着一室清冷的寂静;子夜将近,星梦中散着悲戚的寒 意,一点一点敲打着她尘封的记忆,冷冽的星光唤起长夜里迟迟的无眠。端木芙悄 悄的叹了口气,披衣而起;秋夜里有着湖水的气息,她赤着双脚来回行走,这才想 起方才忘了吃晚饭,厨房里有麦片,她踱了踱,怎么都打不起精神再去吃那黏糊似 的老人牌麦片。其实她并不觉得饿,只是心里边彷佛有一大截空白需要填补罢了。 然而,她的空白却是不易填补的——她的心,她的日子和她的寂寞。 生命像月亮,从古代照到现代,从中国照到外国,从时间的这一端照到那一端, 从地球的这一点照到那一点,从宇宙的这一端照到那一端……平板而规律的转着, 照到端木芙的时候,早已黯淡得无法给她充实和光亮。 端木芙静静的捻亮了灯,雪白的日光灯中透着青冷;四四方方的公寓,棱角铿 锵的家具——「寥落古行宫」——她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仔细打量着住了四年却 仍然觉得陌生的房子,不自觉的摇着头。自从她大学毕业搬出女生宿舍以后,便只 得独自守候着每一个空白的周日,数着每一个长而缓慢的分秒时数,读研究所,教 书,从讲师升上副教授,上课,下课,她把自己变成了书本上印着的黑字,楷体、 宋体、仿宋体……总之,方而正。在学校里,她是个好老师,教学严谨认真,资料 收集得丰富仔细,对学生总是不遗馀力的给她们各方面的指导和鼓励,自己做学问 的工夫也下得深,各种研究做得扎实而细密;十二年来,她得到了学生的尊敬和钦 服,她的班上常是全校中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选她课的学生没有一个不佩服她在 古典诗词上所下的工夫;三十六岁年轻的副教授,「端木芙!」她用舌尖抵住牙齿, 轻轻的喊着自己的名字,她觉得不习惯。下了讲台,离开书本,她的时间就显得不 对劲起来,整片整片的充满了不知名的空洞和恐惧。然而,这种感觉是无意识的, 不自觉的;她固定的生活并不能减轻她的战栗,丰富的学识填补不了生命的空虚… …她用书本抵抗了失眠,厚而冷的书页一点一滴的筛过时间的流沙,凝聚成森严的 自制的智慧。然而,当她面对自己的时候,这累积的智慧却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圆, 生命是一片苍白的莽原。 她在镜前坐了下来,细细地打量着;突然,她松开了那高高盘在头顶上的发髻, 让一头的长发整个的垂了下来,手指悄悄的滑过柔韧的发丝,像竖琴铮铮的韵波, 散发着细密醉人的清芬;她轻抚着自己的脸颊,镜中人缓缓升起了一片害羞的草莓 红,她微微的发着轻颤。 风从镜子里进来,镜湖掀起了回旋激烫的涟漪,镜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定, 闪烁着晶莹的光辉,还添加了温热的微红。她沐浴在光辉里,里头有一丝沁甜的喜 悦,像是心口含着一颗采芝斋的松子糖;她试着咀嚼它,一边儿带些怀疑的眼光寻 找着;镜中烟雾氤氲,亦幻成一片梦境。再定晴看时,这光辉却来自一颗颗年轻的 心,年轻的激情,年轻的眸子。 「根据序文,〈洞仙歌〉当在东坡谪居黄州时所作。可能与〈念奴娇〉等词作 于同时,但风格迥异,一为豪放之主,一为婉约之宗。两皆登峰造极,高妙绝伦。」 她说,讲台下有一百多只炙热的眼睛在盯着她,四周鸦雀无声,偶尔挑破寂静的便 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端木芙推了推玳瑁边眼镜,沈静的继续讲课。这门「苏 辛词」是她这学期新开的课,选课的学生非常多,教室里热烘烘的洋溢着满筐满筐 的蓬勃。「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她长声吟诵着,「但屈指西风几 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突然,她的声音倏的停住了,有两三分钟她瞠目结舌的站在台上。窗外半黄褐 的树叶瑟瑟轻叩,掩住了她手上粉笔掉落的轻响;这一刹那,她不自觉地发着轻颤, 像是心底翻腾着海啸的冲撞——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然后,她又再度的听到 了自己清晰平静的声音:「据温叟诗话,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 ……」 一下了课,端木芙便匆忙的挟起书本往校门走去,走廊上塞满了人声和步履声, 校园里也是三三两两的飘扬着笑语;已近暮秋,天空却蓝得非常春天,午后的阳光 像三月里彩蝶的羽翼,飞溅得满园芳馨。端木芙却无心注意这些晴美的青春,只管 急急的走着,耳朵里却满是嗡嗡的鸣声。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丢了一地的琥珀,她 下意识地伸手轻抚脸颊,又彷佛有些红。端木芙由不得轻声一叹,加快了脚步;忽 觉传来了一阵细细袅袅的乐声,一转三折,行板如云,是音乐馆里的学生在练唱, 随着微风,不经意地在空中流旋,若有若无地飞进她心里。 「……若我不能遗忘…… ……这纤小躯体怎能承担……」 端木芙微微一怔,随即抱紧了书本,紧抿着双唇快步掉头而去,忙着奔回家中, 紧紧的把门关上,她有些儿喘,顾不得别的,一口气便冲进了书房,架上的书发着 巨光,像一排排的白铁锁环。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书架上堆砌得重重叠叠的书籍,厚而重的巨册散发着过分古 老的芬芳。她让自己的手指逐一的滑过去,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从一册巨 型的廿五史、十三经注疏、索引到全唐诗、全宋诗,像一块又一块灰色的水泥砖, 筑成一座高墙,把她紧紧围在里头。十多年来,她便把自己囚在里面,岁月、青春 和爱。端木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眼里闪着泪光,她凑过脸去偎在书册上,轻轻地 来回摩擦着,却不料腿一软,整个人便跪倒在书前。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她一字一句细细地咀嚼着。这些年——她想起了那一串逝去的岁月,流年似水, ──她哭了,她在书的监狱中囚禁了一生。三十六岁,她的日子既不是快乐,也没 什么不快乐,像一截绝缘体。 她微颤着哆嗦的身子,整个人在书前匍匐着。终于,她打开了那个最底层的抽 屉,扑簌簌地取出了藏在里头年深月久的一束纸札。纸札泛黄了,晕浑得有些模糊 而不实在,然而——她是化了灰都认得的——那些封锁了不只是这卷纸札的长长的 岁月。束在纸札里的信件,尽管被埋葬在她生命以外的时间中早已腐化成记忆,但 她却连自己也一起埋葬在这记忆里面了。端木芙轻轻的捧起了纸札,用自己频频发 抖的手指抚摸着系在上头的蓝缎带;隔了十几年,粉蓝的色泽褪成了苍灰,浮着枯 寂的气息。她一封一封的把信抽出来,却没有勇气再去读它的内容;她紧紧的捏紧 了它们,用力地按在手口上,眼泪忍不住的便淌了下来,一滴滴的往下滑。她闭起 眼睛,泪水滑到嘴角,带着微咸的苦涩,她忆起了从前收到信时雀跃、兴奋的心情, 那一种烫人的激情—— 整束信件的最底下,是一张烫金的大红喜帖,和一张彩色的照片。纪相如,端 木蓉……隔着泪眼看去,她竟觉得照片上的新嫁娘就是她自己——她们姊妹原本就 长得十分相像嘛,何况——她痴痴地注视着照片中并肩倚偎的人影,然而,她的泪 是冷的。 认识纪相如,是在那个遥远的十八岁的夏天。那年,她刚刚告别燠热的南国, 踏上负笈的旅程来到人文荟萃的北地,年轻的心洒满一季的新绿,她是那样的眩目 于知识的宫殿和山水的眉黛;双溪潆秀,清畴平旷,她傍着每一个晨昏,徜徉在山 间水湄;然后,她的生命中突然闯进了纪相如——一个宁静的破坏者——她开始朗 声欢笑,也开始嘤嘤啜泣。然而,她是喜悦的。她几乎是用所有的快乐去迎接每一 个初升的朝阳,沐浴每一个光芒万丈的云霞;她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牵着她的手, 步过飞满了芒花的溪畔,阳光反映在芒花上,闪着金粉色的红霞——一如她羞涩的 双颊。 她不经意的微笑着,她有着爱和被爱的充实;默默的相对,默默的无言,眼底 散着含蓄的快乐;这就够了,够她回味一生了——她想。然而,她更忘不了那一个 夜晚,那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夜晚。当她正忙于准备大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的时候, 相如完成了他的学业,在他毕业典礼的掌声和喝采声中,戴上了方形的学士帽,走 向另一个灿烂的光辉,她分享着他的兴奋和骄傲,也倾听着他的理想和抱负——两 人并肩坐在溪畔,溪水中倒映的月色发着朦胧的光。毕业的夜原来是这样的令人沈 醉,然而,她却记不清醉人心怀的是毕业的夜,还是毕业的月。她倾听着,是风声 和水声,水里有她的梦和她的爱,轻轻悄悄的细诉——她有些疑惑,分不清她听到 的是天上的月还是水底的月。 空气中混杂着草和泥土微潮的馨香,还有男子身上特有的汗酸气息,溪畔奇异 的宁静洗净了夏夜的燠热,蛙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从风声听到水声,从水 声听到蛙声;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啊……不……不,不可以的!」她猛然推开了他,双手紧抓着胸前敞开的衣 襟。她战栗着倒退了好几步,隔着夜空直直的瞪着他;然后,她迸出一声低呼,回 头便往宿舍跑去。六月的热风在她耳后无情的颳着。 一冲进寝室,端木芙立刻把自己躲进书里,她有着很好的理由,期末考。她拚 命的用书本去治疗她的惊惶,她必须暂时封锁一切。在此后相如即将离校的几天中, 她不顾一切的避开他的目光,她不能——虽然她明白,他的举动是非常人性而且是 非常正常的;然而,她不能——端木芙就是端木芙,她有她所必须坚持的。她并没 有责怪他,也并非一味的矜持着,只是,她无法除去这份战栗,这份隐藏着羞怯、 惊恐和几分莫名的战栗。美丽的爱情在打开包装纸以后——她咬着嘴唇发抖,竟然 肮脏得像修鞋匠的围裙,这对她的刺激犹如一场噩梦,甚至连记忆都失去勇气。躲 开他!她埋葬了心目中唯美的爱情,残忍地杀死他留在心里的影子;甚至到了暑假, 她都把自己锁进图书馆,抵死不肯回到那回归线南的家乡去,只因为他正在那儿服 役。 然而,她是爱他的。在纪相如从军队中断断续续的寄来几封信以后,端木芙确 实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去想他,她仔细地回想着那相恋的两年;但是,端木芙始终 没有回信,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下笔,她的爱使她辗转犹豫,也使她痛苦莫名,虽 然她明白,纪相如那夜的举动并非对她有什么不尊重的成分。但她始终没能说出她 想说的话。 就在纪相如离开她的第五个月,端木芙鼓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独个儿找 到了他服役的营区。她畏畏缩缩地在附近徘徊,踱着细小的步伐;鲜亮的国旗在晴 空中招展着优美的弧度,一排排整齐耀目的钢盔……她轻声长叹,默默地绕着广大 的军营走了一圈,一步又一步的踩着千缕万缕的情丝;太阳斜照在她的脊背上,温 热中却透着袭人的寒意,冷飕飕的,像一把刀子,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连 夜便退回到她的书堆里去了。 她平板而机械式的生活着,终日埋首在那古老的智慧中,对纪相如——他的一 举一动她都清楚,他同她的妹妹端木蓉恋爱了——她几乎每星期都可以读到妹妹对 她悄诉衷情的信,告诉她如何认识了一个「她爱他、他爱她」的男子,告诉她心里 的喜悦和悲伤;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再也没有收到纪相如的片言只字。她独自 默默地咬紧了牙,不住地用舌尖去舔舐这份苦涩;端木蓉——她的妹妹,多么好的 讽刺! 她索性去配了一副眼镜,并不是因为视力,而是怕别人看到她的眼神,她刻意 将自己安排了修女式的生活,一丝不苟的读书、做卡片,躲在知识和学问堆里,她 开始有了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 在她准备硕士资格考试的时候,她收到了纪相如和妹妹的结婚喜帖,她捧着那 张洋溢着金红喜气的帖子,发了半天楞,然后沈静的把它放进抽屉里。过几天,她 又收到了两人的结婚照片;她咬紧着嘴唇,呆坐许久,终于微颤着发白的双手,取 出以前纪相如写给她的信,连着那张喜帖,一并紧紧的系在一条蓝缎带里,锁进抽 屉的最底层。然后她抱着头坐回书桌前,继续读着方才被邮差打断的诗经,正读到 〈击鼓〉篇,她低下头来默诵着: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 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外头在落着雨,泣泣诉诉的呜咽得断了声。她强睁着眼睛读书,低头直瞪着书 页──她并没有掉泪,掉到白纸黑字上的是她咬破了唇的血丝。在此后的十年中, 她就这样子度过了,赢得了尊敬,也埋掉了青春。她的冷漠淡泊使得不少对她深具 好感的单身男子各自成家,也封锁了她的一切。她像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另一种魂灵 ——然而,她却弄不清楚到底是这个世界遗忘了她,还是她抛弃了这个世界。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她苦笑。三十六岁,是怎样漫长的岁月,寒来暑往,有谁知道她是怎么度过的? 「相如!」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这个她早就准备把他遗忘的男人,她深藏了十几 年的遗忘的人!然而,她此刻却是这样强烈的想见他。只要能够再看到他,即使只 看一眼──她想。她不要他知道,也不要他看到她,什么都不为——她只是想再见 到他,即使只能再看他一眼。 她突然年轻起来,彷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春天。只要能再见到——她愉快的想着, 心里竟升起了一股童稚的喜悦,她自己也觉得诧异。然而,她没有多馀的时间再去 研究自己的情绪了,她准备马上就动身。她跳起来,冲进后阳台去开热水器洗澡, 「轰」的一声,火焰就立刻燃了起来,一排整齐的蓝色的焰光像连绵并列的毋忘我, 中央却燃烧着火红的花心,她站在一边只管微笑着,一蓬热气直冲到她脸上,脸上 全是笑意,她觉得那火红的花心蜷曲着毋忘我的花瓣已经燃到了她脸上。 端木芙特意换上一袭柠檬黄对着珠灰色的方格子洋装,自己揽着镜子照了又照, 终于还是戴上了眼镜,然而,她还是一迳的愉快着,连平日坚冷的楼梯都松软了不 少,旋在上面像踩在云端里。端木芙有些儿兴奋,因此用手按着扶梯尽量的放缓步 子走。 正行到二楼的转角边,里头猛然又闪出了小龙,一迭声叫跳着「爸爸!爸爸」 的,抢先奔下楼去,端木芙由不得一呆,便觉得心口有些扑通,一眼却瞥见小龙的 母亲,她今日心情有点异样,因此倒先招呼了起来。 「卓太太,出去啊!」 「不,只到巷口接他爸爸。」桌太太微笑着,一低头看到了她手上提的小皮箱, 便又讶异的问道:「端木老师要出远门去?」 「嗳,去看我妹妹。」端木芙局促地说,脸上逐渐红了起来。「她住在南部。」 「那可要好好的玩几天啰!」 说着已来到了门口,两人刚跨出大门,便瞧见走进巷子的卓先生。小龙骑在他 脖子上,双手高高举着他那大而黑的公事包,红通着脸,学牛仔的怪声怪叫,一边 大笑着踊跃颠摇,卓先生怕他跌下来,两只手紧扶着小龙的两腿,额角淌着汗水, 嘴角却开心得笑大了舌头,夕阳在两人背后交织着闪金的光辉。卓太太倚在门扉上, 见他父子两人淘气,忍不住轻抚着微凸的肚子,满眼尽是笑意的对端木芙说: 「真是——男孩子就是这么爱调皮捣蛋,成天乱撞,野得就活像条小龙,也就 有这种爸爸,惯着他不说,还跟着他一起胡闹!小小孩、老小孩的,闹得我没一点 儿清静的,下一个——要是个女孩儿多好!」 端木芙心里像蓦地种下了一棵速成辣椒,一下子就开了花结下了果,通红通红 的往鼻端眼眶上冲,又辛又热,一时便含糊着说: 「我赶车子,卓太太,再见了!」 也顾不得其他,一口气便冲出了巷子,太阳已经偏过了西,天边抹着一色的青 紫,那一头,月亮早探出头来了,是白色的,有光。 公车冲破黝黑的自强隧道,朝着圆山驶去,越走,月色就越白。端木芙悄然默 坐,她不敢去看窗外,她怕黑夜会动摇她的决心,然而——「不要紧的,」她安慰 着自己,「太阳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衬着黑夜,火车的玻璃窗像一面模糊的镜子。端木芙暗 暗叹了口气,犹豫着取下了眼镜。车窗里的自己惨淡而朦胧,那一双碧清的杏眼竟 也那样的跳动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注视握在手上的眼镜。 火车隆隆向前驶,两条长长的轨道无限制的延伸——像生命。端木芙双手捧住 脸,用力闭起眼睛。她旁边坐了个年轻的母亲,怀中躺着个小孩咿咿唔唔的比划着, 唱着不知名的歌,孩子乱舞着四肢,那柔软坚硬的小脚便不住的踢着端木芙的腰侧, 小小的棘红斗篷中包裹着新生命的喜悦。……年轻的母亲带着一种充实的满足,她 的孩子和她的爱;而端木芙——她偏偏什么都不是! 车厢里的人大半都睡着了,邻座的婴孩红嘟着小脸沈沈睡去,然而,端木芙却 睡不着,倒不是因为多年没坐火车的感觉,失眠,在她来说早已成了习惯;方才走 的匆忙,忘了要带本书在车上看;车上太寂静了,静得让人害怕,手上那份报纸, 她早已一字不漏的看过好几遍了——端木芙叹着气,窗外黑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总要有一样东西让自己去看呀!在这个当儿,思想确实是太可怕了! 她看看那熟睡的婴孩,又看看自己的手,她忽然瞥见黑空中竟闪着颗隐约的星, 她仔细地搜寻着,满心想找出那颗若有若无的星星,她的心企盼着。突然,她心中 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旋律,像无声的乐章,她试着把它哼了出来,低低的在静夜里, 她清晰地听到她自己回旋在心里的声音:「……若我不能遗忘,这纤小躯体怎能承 担……」 窗外透出一抹乳鸽色的灰云,渐渐烘染开了,便飞满了万丈的霞光,鸟声吱吱 喳喳的叫亮了黎明,端木芙缓缓吁出了一口长气,天,终于亮了,台南,也快到了, 她毕竟度过了这段辛苦的旅程。 天刚破晓,空气中透着清冷,然而,端木芙却顾不了这些,她急急的走着,手 提小皮箱不住的摩擦着她的裙襬,柠檬色的黄摇晃着细碎的光。路上还不大有行人 来往,一个送报的工读生骑着脚踏车从她身后擦了过去,背上的汗水透过黄卡其衬 衫浸了出来,两个轮子却转得飞快,就像他的年轻!端木芙不觉一楞,脚步缓了下 来,慢慢的踅进巷子。 她看了看手表,才六点钟,只怕他们还没有起床吧!她往屋里伸头张望了一下, 黑漆漆静沈沈的没半点声响,是来得太早了!她不禁哑然失笑,慢慢的又踱了出来, 在巷口找了家豆浆店坐下。 豆浆是滚烫的,有着沁甜的香气,冒着腾腾的烟。端木芙倾着调羹小口小口的 吸吮着,心里又突然害怕起来——她只想偷偷的看他一眼,然而,看了又怎样呢? 她知道,他早已不再爱她了,如今,他也不该爱她了。她战栗的想着,该让他知道 吗?这些年──她为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而他呢?做着他的好丈夫、 好爸爸?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想再来看看他;「若我不能遗忘,这纤小躯体怎能承 担……」她的手颤抖着,调羹里的豆浆一阵摇晃,便溢了出来,桌面上溅湿的雪白 的豆浆沿着桌脚迟缓的流淌下去,一点,一滴,一年,两年……就像她的青春,她 捏紧了手上的调羹,后背紧贴着墙壁,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固执,固执得想再见他一 面——即使只是偷偷的看他一眼也好。 「只要能再见到他……」她喃喃的告诉自己;她情愿独自忍受着爱的痛苦。毕 竟,她曾经爱过他,这就够了;也许,她沈迷着的唯美的完整的爱,才是她真正的 对象。那么,就让它继续吧!她想着,心中浮起了他的影子。 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见是在纪相如的大女儿娟娟一周岁的时候,相如带着妻女来 到台北度假。然而,两人什么也没说,当着端木蓉,她只平静的唤了声「妹夫」; 然而,此时此地,她却想起了他的尴尬、他对她说的话。 「这些年,还好吧?──唉!见了你,我总觉得自己很浊,很浊──」他说。 「是你的错觉吧!」她有着反常的平静。 「不,不是的,我确实这么想,」他苦笑着,「毕竟,我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 凡的——」 「这世界本来就是由大多数的平凡人组成的嘛!」 是的,平凡人。我也是平凡人啊!她在心里喊着。而且,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 十多年来,她被别人用不平凡的眼光注视她、崇拜她;然而——她打了一个寒噤, 那是什么样不平凡的日子呵! 她又走回巷子里,停在门口,却不见里头的人影,她不敢去按铃,她不能让他 看到她。她犹豫着在门口徘徊,她愿意等——等他出来。 时间是过得这样的慢,她走出去换硬币,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学校请假,再踱 回来,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对面的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上班的男人和他那背着书包的女儿;背 后跟着一个中年妇人。 端木芙看着那父女走出巷子,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是该出门的时候了,怎么— —是搬家了吗?还是旅行去了?世界竟有这么巧的事吗? 正疑惑间,对门的妇人却走过来了,不断地打量着端木芙道: 「请问,你是找纪太太吗?」 「哦,是的,我……」端木芙结巴的应着,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答话。 「那你是纪太太的妹妹吧?」那妇人说道,「你们真的长得好像。」 「不,我是她姊姊!」 「哦,真对不起,我弄错了,」她又打量的端木芙,「你看起来倒比纪太太年 轻好多哪!」 端木芙不安的笑了笑,便又问道: 「我妹妹——咳咳,他们不在吗?」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们家出了好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我今天才路过台南,顺便来看看他们,」端木芙红着脸说,「我们一 向很少联络——我在台北教书,——」她嗫嚅着,却又急巴巴的鼓起勇气问:「他 们出了什么事?」 「那到我这边坐着聊罢!唉!真是上天没眼哪!」 端木芙忐忑地望着手里捧着的茶杯,不停地转着杯口,却没有去喝的意思,一 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罗太太,我妹妹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唉!说来可就长了——」罗太太说。「那天,正好放假,孩子也是爱热闹, 纪先生就带着纪太太和两个孩子上儿童乐园玩儿去,没想到啊!就这样子再也没有 回来!」 「怎么了?」端木芙陡的一惊,险些失手打碎茶杯。 「还能怎么?」罗太太拭泪道,「出了车祸啦!纪先生的摩托车撞上了大卡车, 可怜哪!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她一时哽住了,竟再说不出话来,眼泪便七零 八落的直掉下来。 端木芙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自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托、托、托、托……一 根鼓槌一记一记的把她往下捶,心里的升降机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沈到地底。她极 力的想保持镇定和平静,一张脸挣得通红,十只手指却被指甲掐得雪白,她挣扎着, 尽力去克服声音中的颤抖: 「罗太太——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两个多月了!纪家好像也没什么亲戚了,我们也只是知道纪太太彷佛还有 一个姊妹的,只是没见过你来,也不常听说,根本没有办法通知你——」罗太太泣 道。 端木芙嘴角已经咬破了,正淌着猩红的血丝,格迸着她的两排牙齿: 「那——他们的丧事——」 「还亏是纪先生的同事、朋友,大家凑着一起办的,纪先生、纪太太平常人缘 好,出了这种意外——真是谁也想不到哪!多好的一个人家,一下子死得剩个小毛 娃——天不长眼睛啊——」罗太太说着,眼泪又涮了下来。「他们这个房子四处托 了人,只是到现在还没人敢买;端木小姐,这回你来,看能不能接收,里面的东西 都没动,还是好好的,不过纪先生在邮局的几万块存款,大家是替他提出来办丧事 了——」 「这些——我就这么作主罢!家具啦什么的,您瞧着那位合适就送那位吧!至 于房子,也一并麻烦您把它捐给慈善机关吧!」端木芙沈吟着说:「您刚才说,我 妹妹还有一个小毛娃,他在那儿?」 「大夥儿也实在不好带,没办法收养,只有送进孤儿院了!」 「在那家孤儿院?」端木芙倏地站起来,抓着罗太太的手臂说:「麻烦您带我 去一趟好吗?我一定要找到他,罗太太,求求您,帮我把他找回来!」 「当然好,」罗太太说:「你是说,你想收养纪耘?」 「是的。」端木芙坚定的说,双手却不住的发抖。 阳光从车窗里照进来,随着火车的前进左右摇晃着。端木芙怀抱婴儿,呆呆的 坐着,来时是黑夜,她看不清飞奔的烟树云影。而回程,她更看不清了,朦胧得更 加朦胧,清晰的,也模糊成惨白一片了。她眼前彷佛装上了一层厚而密实的白色鲛 绡,轻纱,把她和世界隔开了;风一吹,掀起一层鲛绡,那白茫茫的一行便往旁边 一晃,风停,又回到了原处,再大的风,都吹不乾湿透了的白纱。她流着眼泪,无 声的,一行一行的,直往下涮。 他死了么?他真的死了么?那她要怎么办呢?便只是一眼,她也看不到他了; 连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喜悦,小小的希望都无法拥有吗?他使她埋葬了自己的幸福, 给了她无限的痛苦……她是应该恨他的。然而,她却希望他活着,活得好好的;只 要他是快乐的,那就够了。而现在——她觉得她这一生都虚度了,这无意义的一生 像一支巨大的棒槌,托、托、托的把她敲到记忆里去;一声,两声,今生,来生; 她为他——可是,现在什么都完了,连他都已经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她不再希 望,不再渴盼,她只是哭泣着。 她想起小时候,牵着妹妹的手去上学;姊妹俩从小就长得十分相像,妹妹比她 丰腴些,老是连跑带跳的像一个浑圆的小球……她想起她到台北读书的时候,妹妹 抱着她大哭大叫,……而最后,妹妹却嫁给了相如!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突然她又想起了这句词;她慢 慢停止了哭泣,三十六岁的未婚女子,隔着这条未婚的路去回顾她的三十六年;生 命,自顾自的过去了,再怎么沈重也不过是带着枷锁吧……她觉得胸口塞着样东西, 叫她透不过气来,端木芙挣扎着低头去看,正好对着纪耘的眼睛,两丸水晶缸里盛 着水的圆墨珍珠;端木芙不觉一楞,孩子挥动着两手,正抓着她的胸口,嫩白的小 手伸着柔圆的手指,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微张的嘴里露出粉红色的牙龈,一股子 婴儿身上特有的乳香四溢……她叹了口气,孩子的拳头紧紧的抵着她的胸口,毕竟, 这是真实的! 端木芙抱着纪耘,跨出了计程车。二楼的小龙正和一群孩子蹲在门口玩泥巴, 一个打破了的花盆斜扔在一角,里头的泥土有的已经捏成了泥人,却有一半都上了 众孩童的脸上,闹嚷嚷的跳跃着红光。端木芙不由得心头一阵酸热,抱紧了纪耘, 正待弯腰去提皮箱,小龙却看到她了,便扔下了玩伴,红通着脸蛋跑到她跟前,仰 起头说: 「阿姨,你昨天没有回家——」 端木芙蹲下了身子,柔声说: 「阿姨昨天到台南去了。」 「阿姨,这是你的妹妹吗?好漂亮噢!」小龙伸出了双手,忽又马上缩回身后, 不住的往裤子上用力的擦着。 「是弟弟,不是妹妹——」端木芙忍不住笑了,「以后好好跟弟弟玩,好不好?」 「好——」小龙拖长了声音说,一面回头朝着阳台大叫道: 「妈——妈——快来看阿姨的弟弟喔——」 一时,卓太太便在阳台上惊呼着说: 「哎呀!端木老师这么快就回来啦!」边说着,边走下楼梯来,「怎么不多玩 两天呢?」 「我学校里有课,不能去太久!」端木芙低下头说。 「哟!好漂亮的孩子,是外甥吧!」 「是,我妹妹的孩子;」端木芙脸上微微一红,接着说:「卓太太,只怕还得 麻烦您陪我去买点孩子要用的东西!」 「那没问题,」卓太太说。「不过,我看你今儿个坐车坐得也挺累的了,天也 晚了,还是明天再买吧!今天就将就点,用我们家的旧东西吧!一会儿让我先生搬 上去就行了!」 「那,那怎么好……」 「邻居嘛!还客气什么?」卓太太一下子打断了她的嗫嚅,「大家住着一个公 寓的,本来就是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忙的嘛!」 夜里,端木芙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惊醒,她赶忙起身奔到摇篮前,一边推动着 摇篮,一边手忙脚乱的为纪耘换尿片,她轻轻的抱起了纪耘,低声唱着催眠曲,在 屋内来回走着,一边哄拍着他小小的背脊。 哭声渐渐停了,孩子再度合上眼睛,沈沈睡去。端木芙将他放回摇篮里,蹲在 一旁轻推着摇篮;孩子身上盖着嫩黄色的小丝被,像一圈温柔的光晕,她把脸偎在 摇篮边上,不住的跟着摇晃;婴儿安详的睡姿和他红润的脸颊上未乾的晶莹的泪珠 给她一种新生的感觉,那是一种充满了希望的生命的气息。她突然觉得,她这些年 来的压抑、苦闷、忧郁、孤僻、冷漠和生活上的单调呆板和无意义,在这一刹那间 都化为乌有。 她踮起脚尖轻声地走到阳台上,夜空里清明地托着一弯新月,更远处有一颗星 在闪着…… 明天,一定有一个好天气,她想着;下了课,她可以推着小车子带纪耘到公园 里去晒晒太阳,还可以约了卓太太带小龙一起去——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飕飕的;她把背靠在门上,轻抚着自己的手臂;她想起了 那年六月的风,如果——她轻轻叹息一声,什么都过去了,这又是谁的错呢?是谁 在捉弄人?她的一生,又是谁安排的?她把头埋在胸口,用手捧住它,如果一切都 能重新来过,她的选择还会一样吗?这一生,她是错过了,她那唯美的、唯灵的柏 拉图式的爱情观……直到此刻,她才了解了生命的意义和爱的意义。 她举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穹苍下覆着万物;那里,有着无比的宽广的包容,一 望无际的圆弧里是生生不息的宇宙间慈祥的、温暖的爱。 她静静的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屋里的纪耘出了一阵声响,等她走回摇 篮边时,纪耘却又睡着了;起伏着均匀的鼻息,安详的酣睡着。突然,她觉得鼻子 一热,不由得流下泪来;她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流着泪,今生今世——她望着纪耘,伸出手去轻轻推动摇篮,摇篮的世界是 温柔的天堂;在那里静静的躺着,他和她的爱。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中央日报副刊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