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猪还愿 多少年来,我总是想着到我和妻当了十年知青的那个小山村去看看。不去看看, 心总惦念着牵挂着。有时想起那山那水那人,使我情怀难以按捺,尤在夜半,总碾 得床板吱吱如鼠叫。 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每从电视、报纸上看到 党中央国务院加大对贫困地区的扶贫力度,我总是在想,历史的引擎会不会一步又 一步拖着那个小山村告别贫困呢? 夕阳西沉,旭日东升。一天一个新的轮回,惟有记忆可以使我穿过历史时空隧 道重现回城的那一天:我肩挑一担,前面是三岁的儿,后面是四岁的女,我紧紧搀 着走路脚无定准的妻。那天山风呼啸,我真怕风会把妻吹得像风筝一样飘上天去。 村子里的乡亲们送了一山又一坳,分别的时刻,我眼睛红红地说:“伯爷、伯 娘,大家都莫送哒,我到长沙混好了,一定会回来买一条猪杀哒,我们一起大碗喝 酒,大块吃肉巴巴。”坐在箩筐里的崽女,瞪着眼睛看着大人们都在哭,他们也跟 哒哭。他们当然不会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但听到有肉巴巴吃,挂着泪水的脸又 笑哒。 我麻起胆子讲到长沙混好哒要回来杀猪要请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巴巴这句话, 心里也在打鼓,那时买一条猪的钱在乡下足可以起一栋蛮大的土砖屋,还可以买很 多的东西。我之这样说,实在是找不出一句更合适的话来安慰眼前这些衣衫褴褛泪 水涟涟的乡亲们。乡亲们都点头,都相信会有这一天。我们是在渴望有一天能大享 口福之乐的美好憧憬中分别的。我挑着孩子搀着妻走了好远好远,依依回头望去, 乡亲们仍站在坡上,人虽然辨不清了,只看见大家的手像山路两旁的野花在风中不 停地摇。 没想到这一别,眨眼便是二十多年。想到十年知青生活与乡亲们朝夕相处结下 的情谊,想到分别时那些可摸可触的情景,我的鼻尖会酸,我的眼睛会潮,我的心 会痛,我又有一夜会失眠…… 回城后面对久违了陌生了的城市,面对高潮迭起的阶级斗争,面对翻着白眼睃 我们的人,我们如同过街老鼠提心吊胆,生怕分分钟钟又会被赶回乡下去。首先, 面对最具体的问题是一家四口的肚子会唱叽咕、叽咕、叽叽咕咕的歌。肚子饿的确 是开启一个人智商的好方法,就像我这样的蠢家伙也会变得稍许聪明起来。我把父 母给我的力气看成是泉水,任何人只要你给一点钱或是一点粮票,提一桶挑一担都 行。 为了一家人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我和妻先向“阿信,,学会了摆地摊卖葱蒜 小菜,偌大一个菜市场,我的吆喝声独占鳌头。 后又步“三毛”、“骆驼祥子”等前辈,帮人推车、拉车,卖黄泥巴。在这座 城市,我像一条饿狼,把好多饿狗抢到嘴里的骨头又抢了过来! 生活如此,我曾经借酒醉得在马路上像螃蟹横行,站在马路中间笑迎飞奔的汽 车。有的让我而过,有的在我身边急停下来,降下车窗,狠狠地啐我一口酽痰。有 的骂几句他认为是最解恨的语再把油门踩得车屁股冒烟。我也曾经站存湘汀桥卜相 闭卜眼瞎纵身一跳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一想到妻和孩子,还有我的兄弟母 亲,这种可耻的逃避只能给他们带来永远的悲伤。因此,我始终没有勇气越此藩篱 投入湘江的怀抱。 我想死不能死,我想活又很窝囊,矛与盾在我心里擂鼓摆开战场。多少次,妻 总在耳边说:“任何人都有走窄的时候,就像刮风下雨天不会久长。只要挨过去哒, 总会雨过天晴。”每每听到这些话,泪如春雨淅沥滋润着我枯竭的心田,复苏的理 智之花终于制止了疯狂的自暴自弃,使我冷静思索起来,以至于放弃了所有危险的 选择。 从此,在我的时间表上,写满了力所能及的希望。其中有一天的(比方说我明 天要赚一块钱,白天赚了八角,晚上再想办法赚两角)、有十天的(又比方这十天 我们的肚子填饱了,一定要给孩子买一件衣等等)、有一个月的、有一年的、有十 年的…… 正是这无数个扪心自问靠努力能达到的希望,当然也包括了“杀猪还愿”的希 望,激励我数十年如一日奋发拼搏。 我深深感激十年知青生活给我的馈赠,有了这段生活垫底,我觉得没有什么克 服不了的困难。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一种力量推动着我去面对一切。人常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树挪死,人挪活。”挪来挪去,经历了“鸡蛋变鸡崽、鸡崽变猪崽、猪崽变 牛崽”的漫长而痛苦的原始积累过程。时间的鼠标,最终把我锁定在一个小杂货店 老板的位置上。像那句老话所说:天道酬勤。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忝列进了老板 行列。 我们下放的那个小山村,出产丰富的红薯、石头,和漫山遍野茂盛的树木。这 里的男人个个都是《刘海砍樵》中“刘海哥”,可是这里的女人就不是“胡大姐” 了,她们也是名符其实的“刘海妹”。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年中有半年的粮食, 都是靠把山上的树木砍下来当柴挑到县城去卖。因此一年过去,便有一座山要变成 和尚的光头。 “为了让妻儿有饭吃,除了睡觉,我不能休息一分钟。”这句话,是我在为妻 接生我的女儿时,一个为人之夫为人之父的男人,在强烈的责任感支配下,在极其 悲愤交加的心情下用火塘里的炭头在门板上写下的誓言。很多年来它是我的座右铭。 这句座右铭在鞭策我走过一段最艰难的人生之旅后,今天能以一个老板出现在人们 的面前,这只能说明一个很朴素的道理:一个男人要勤奋,要守法,要动脑,要有 责任心,要在老婆面前做得人!现在,当我举步迈向新的台阶的时候,我的大脑和 身体,每天除了要适应我抽烟吸人大量的尼古丁外,还必须适应超负荷工作后的精 疲力尽。而且,不这样,心里还有些愧疚,总觉得那天白活哒。 我当知青时喂过一头猪。当时我哪有钱去买猪崽呢?提起这头猪,现在说来很 滑稽,在当时的确很凄惨。我们家在大山缝里,很少有客人来。有一天,突然来了 一位知青。我们虽然不认识,有朋自远方来,全家当然不亦乐乎。我把挂在屋檐下 的吹痨了的红薯煮了一大锅,这种红薯特甜,汤就像饴糖,喝起来粘嘴巴。我把火 塘铁丝钩上几只被熏得滴油的山老鼠取下来炒了一碟做下酒菜,还煎了两个荷包蛋。 加上七七八八的酸咸坛子菜,家中有点酒,晚餐简直辉煌得像年饭。吃饭的时候, 客人要将两个荷包蛋给我的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孩子把眼睛看着我和妻,端起碗就 跑。并说:“荷包蛋是给叔叔吃的。”孩子的天真,令我的客人很有些感动。第二 天,我的客人在告别时对我说:“满意哥,三天后的晚上,我给你送头猪崽来。” 当时我以为他是昨晚多喝了两杯,他的话启发我想起安徒生的童话。 三天后吃过晚饭不久,天上的星星一个接着一个鲜明地亮了起来。像有人端着 金灿灿的谷粒对天空在播种。下弦的月,在播下的颗粒中央像挂着一把禾镰的剪影。 孩子一人端着一张蛤蟆凳,嚷着要妈妈到禾堂坪去告诉他们看那北斗星长长的尾巴。 我在松把火下刨红薯丝,天好要晒些冬粮。 这时候,我的朋友来了。他背着个包,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迅速解开包的 带子,从包内拎出一头猪崽来。这小东西红通通,肉团团,毛茸茸,还在可爱地呼 呼困大觉。我惊愕地望着我的朋友,听他笑得很开心地给我讲述这三天中他的大有 作为:“那天我到你家,有心要帮你一把。我们农场猪场的那头老母猪下了一窝猪 崽刚好满月。我酿了一脸盆甜酒,今晚我端着甜酒潜入猪场,把老母猪和其它猪崽 隔开,我把甜酒给这小畜牲吃了,这小畜牲便成了酒醉鬼,我拎起它装入包包就跑 到你这里来了。” 他下放的农场距我们村少说也有四十里山路。我留他歇一晚再走,他说莫“醒 门子”,明早还要出工。他抓了两个生红薯在手上,便告辞消失在夜幕中。后来我 才知道,我的朋友便是知青中绰号叫和尚的神偷。 猪宝宝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不少欢乐吃饭的时候,孩子总要把碗中的东西用筷 子扒下一点给猪儿吃。我用柴棍茅草给它架起了一方天地,希望它能快快长大。毕 竟在孩子都黄皮刮瘦的日子里,人的肚子比猪的肚子无论如何要重要得多。屋外的 庄稼对它具有强大的诱惑,它常常从后面向前猛冲几步越过栅栏跑到地里饱餐一顿, 还像流浪儿不回家,害得我经常被队长骂得狗血淋头,经常在天麻麻黑收工后和妻 四处去寻它。我们伤心地呼唤着我给它起的名字:“猪罗罗,快回家!猪罗罗,快 回家!”它跟着我们饥一顿饱一顿过了三年,毛重也不过四五十斤。结果它还没有 逃脱那场可怕的猪瘟,在它没死之前,我把和尚找来,还邀了几位知青好友,把它 宰了,饱餐了一顿猪肉。害得以后常让我和孩子,一看见人家的猪,便想起我们的 “猪罗罗”,回忆起猪肉的味道回忆起饱的感觉,孩子的口里很自然便会流出口水 来。 作为个体户的我,应该是很自由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返回第二故乡去看看 呢?如果允许我讲真话,我只能说一个字:忙。我至今虽然没有工作证,但我每天 的工作量是令有工作证的人不可思议的。过去在农村是天麻麻亮出工天麻麻黑收工, 现在开小杂货店,开门后要接近午夜才关门。我每天在店中打点生意,很像在五台 山修行的鲁智深。既是修行,必有佛说教义约束;既开店做生意,便没有年节假期 休息,必须天天开门。 生活中常会有很多意想不到。工商局发来通知,要组织个体老板到南朝鲜考察 旅行。妻儿都鼓励我这只井中蛙走出国门去开开眼界。印象中南朝鲜我去过无数次, 我知道在板门店有一条三八线。线的南边是南朝鲜,首都是汉城;线的北边是北朝 鲜,首都是平壤。它们也像我们中国的大陆与台湾,两兄弟打了架,半个世纪还没 和好。我还知道在南朝鲜的饮食文化中,有著名的泡菜,就像我们在乡下吃了十年 的泡菜一样。那里的姑娘吃了泡菜,个个蛮苗条,个个逗人爱;那里的小伙吃了泡 菜,个个会唱歌,个个会跳舞。跳起舞来喜欢把长丝带缠在头上摇呀摇,丝带随着 节奏飘呀飘。除了这些,我还晓得蛮多。我得谢谢中央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叫《环球 》,所以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不过这一次我下定决心要外出几天,目的地是到 我梦想要“杀猪还愿” 的那个地方。 坐了一天汽车,肠肝肚肺晃荡了近千里,喉干舌苦。中途停车,也不想吃东西。 挡不住小贩诱人的吆喝声,买了瓶“娃哈哈”水攥在手上。车快到县城,我推开车 窗,把它扔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此时的我,正像当年从生产队挑着百多斤重柴 担翻山越岭到县城来换米换油盐,也是这般喉干舌苦。那时我一定会将柴先挑到傍 县城流过的潇江边,看着江水静静流着,水草细长,顺流俯伏,仿佛千万根绿丝线 在水里摊开了一样。有时候,不经意间清理冒火的嗓子吐口痰在水面上,立马就有 无数的小鱼来争抢。俯身喝水,波纹粼粼。不但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全了又碎、碎 了又全,还可以看到天上的流云缓缓飘过。每次我都像牛饮之徒,开怀喝个肚子咣 当作响周身凉快方才离去。用当今小青年的时髦感叹话来讲,哇噻!那水真甜,甜 在我永恒的记忆中。 此时我不但想找回了那种感觉,更想身临其境尽情享受。 当我下车后快步走到江边,我的心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放眼看去,上下游河床中隆起无数个山一样的沙堆,随便问问,才知那是淘金 者喜洋洋地捧走灿灿黄金后留下的满目疮痍。这情景,猛然之中我觉得就像身着素 衣素裤清纯可爱的山寨少女,在她的裸露处都长满了疥疮;又觉得像有一次所见一 位身着白衣白裤的时髦女郎,屁股缝中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得恶心。 记忆中,在江的两岸是一排排的柳树。如果在春夏的时候,可见到柳丝婆娑起 舞,可听到百鸟歌唱。从江面上吹来令人感觉温柔的和风,一阵阵地沁得人神清气 爽。然而,在千真万确的实景实地来兑现记忆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臭气的 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哇噻!很多大城市环境污染严重,这已是人们引起高度关注 的问题。但谁能想到山区县城的自然环境也被人为地破坏得百孔千疮面目全非,真 是不可思议!难道真的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要用牺牲环境来作代价?从江边到县 政府不到一里地,难道这里的县太爷和其他部门的头头都像那位身着白衣白裤的时 髦女郎,屁股缝中红了一片也浑然不觉? 我依然要找回昔日的感觉,我依然要亲口尝一尝水还甜不甜。河边的水上面飘 浮着雪花般的白泡泡,看着这些白泡泡,使人总觉得水里面有洗衣粉。我卷起裤子, 蹚水至江中,下意识吐一口痰,鱼儿不见踪影;捧一口水喝了,味道好像放了一点 点盐。令人难忘的是为了喝这口水双脚被冻得像两只红萝卜。 我并不急于到生产队去,我在我非常熟悉的县城漫步观光。 我对这座巴掌大的县城的了解,就像你问我的手有几个手指一样。我在街上走 着,但我发现我的步伐比每个人都快。第一印象告诉我,这座县城变化之微,足以 证明这里的人依然是紧紧地拥抱着传统而且还没有意识到要松手。如果说我是从一 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的省会都市而来,我的眼光要高一些。但是在这个县城,我所 看到的除了一些醒目而空洞的花架子广告之外,并没有一栋标志性的、或者说是炫 耀一点人眼一点的建筑。往日,有车来车往运送甘蔗一派热火朝天的糖厂的烟囱高 耸着没有冒烟;有机器日夜轰鸣的农机厂现在已变得静悄悄。 我用没完全忘记的当地土话和官话与人交谈,得知这个县的工矿企业白糖厂第 二个倒闭后,其他的就像多米诺骨牌已全部倒闭。支撑地方财政支出的不得不靠微 薄的农业税和三十年前知青垦荒时种下的苗木到现在还能卖得的一点点钱。还有人 告诉我:在这个人口不足二十四万的小县城,居然有七千多人吃皇粮。 (教师就有两千多)听后不由人不瞠目结舌。要维系如同麻雀大小的躯壳却有 着河马内脏的机构运转,小农经济是绝对支撑不了庞大的上层建筑花销的。这如何 是好呢?又有人告诉我,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县太爷每年都得跑到长沙像弱智儿嘿、 嘿、嘿地傻笑着跟在省长屁股后面伸手要钱。再深入一点打听:凡到这里来工作的 县太爷们,一个个镀了三五年金后,都喜滋滋地像矮子爬楼梯步步高升外调了。 我在心里琢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屁股没把椅子坐热,百姓没有脱贫,地 方经济没搞上去,就挪窝走人了。如果把挪窝走人的县太爷比喻为一只猫,或许这 只猫正在虚心地学抓老鼠。 但令人费解的是:老猫们为什么不教会这些小猫们抓老鼠并督促他们抓老鼠呢? 这些猫一旦被视为宠物,就再不会抓老鼠而变成只会吃浑腥的猫了。 翻山越岭到了生产队,我并没有急着进村,我绕着我熟悉的每一块田地,俯身 细细地察看禾蔸大不大?壮不壮?种了冬小麦没有?这样,我便能判断今年的收成 好不好。突然我发现,山边有几块冷浸田,根本就没有耕作过的迹象,只有草在风 中摇曳。 这是分给谁的田,怎么能够把田都荒了呢?这简直令我气愤! 我环顾四周的山,树全砍光了,像十八罗汉匍匐在地上,所见是大小不一的光 头。只有突出的岩石,在太阳光下各有奇姿,各具妙色。我在心中哀叹:“鸟崽、 野鸡、兔子、麂子……还活得下去吗?难道都要像我们‘回城’一样另谋一条生路 吗?”原本以为,那些山与山接壤大片大片的荒地早已被开垦利用,或许是横直成 行的橘林、柚林,或许是种上了别的农作物。没想到依然是“涛声依旧”。我嘘了 一口长气骂道:真是一群活该饿死的懒东西! 进村,几条狗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下趴在地上困觉。听到我的脚步声,睁开眼 见我悠悠闲闲不像“蛮子”,又闭上了眼睛。 几堆人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在玩画在地上的格子棋。与其说是在下棋,只不 过代替棋子的是小树枝或小石头瓦渣。每人面前都摆着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和几枚硬 币。所以谁也没注意我的到来。 “我回来啦!我回来看你们来啦!”我大声喊着。嗬哟!我的乖乖,下棋的人 霍地都站了起来,家家门口都探出脑壳。顷刻,这个小山村几要沸腾起来。乡亲们 簇拥着我,我首先走进师傅的家。我把带来的糖果大把大把地分发给众人,我给大 家敬烟。小孩子得到糖,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怯生生地把糖放入口中,然后欢 呼雀跃起来。我握着每一个人的手,亲切地问:“师傅您好?伯爷您好?伯娘您好? 嫂子您好……”师傅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木讷的脸上抽搐着竟咽咽哭出声来。师母 见我进来,先是干瞪眼急搓手茫然不知所措,见师傅哭,她也伴过来拉着我的手哭。 受他们男女声二重哭的感染,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竞被哭声所替代,我也簌簌落 下泪来。 生产队的人都来了。在我的面前站着的百十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注意到没 有一人穿了件像样点的衣服。不少的人在这冬日里,脚上袜子也没穿踏着双烂巴鞋。 我还注意到,这里依然没有通电,从我师傅家的摆设来看,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与 现代物质文明沾得上边,还是我回城时的那个老样子。当我得知他已经是八个孩子 的父亲时。我开玩笑说:“师傅,你那根老杆杆真雄哪!”大家才破涕为笑。 记得我离开时,一些穿开裆裤的伢子妹子,当我叫他们名字问他们时候,他们 一个个都很骄傲地伸出三个手指或是摊开巴掌告诉我,他们已经是这个数的父亲或 母亲了。我问他们:“难道你们这里不实行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是国策呀!”其中 一个叫五崽的脱口回答我:“计个卵?我们又不吃别人的。人多力量大。 这是毛主席说的。我天黑困觉。想搞就搞。“面对这样一群被我视如亲人而又 顽固无知的蠢家伙,我只有深深感叹千百年来所形成的习惯势力的可怕。 这里四面是山,山峰一个连着一个,远望全是苍黑的岩石。 我脑中突然闪出个比喻:这一个连着一个的山峰,真如同一道天然的“马其诺 防线”。这道“马其诺防线”,不但阻隔了党中央声音的传播,阻隔了改革的东风、 西部大开发的春风的吹入;同时也牢牢地圈住这里的人们在这块窄小的天地里不敢 逾越,心甘情愿地过着一种与世无争自认为只要“锅里有煮,胯下有杵”便是快活 的生活。我如果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现在我又从外面走进来,我绝对不会相信在我 们的国家,竟还存在这样落后贫困的死角。 我这次来虽是“杀猪还愿”,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把老庚接到我的店中干些 粗活。我觉得他虽然笨,只要我手把手带着他,我相信他能干好。他为我干活,至 少我不会像请别的帮手一样,事先总要像美国西典军校的教官对学生说:“请不要 偷东西。 请不要作伪证。“那么,我就要少操很多心。说不定大家看到老庚像印地安人, 以为我像有些豪华夜总会请了不少黑人来当堂倌当招待一样,也请了个”外援“来 刺激生意。 平常,有顾客买一两件或者更多的啤酒饮料,都是我用三轮车送货上门。我早 就想请一个帮手,一直不如意。这种差事,我也找过我认识的几位下岗工人。他们 除了向我喷一肚子牢骚的泡沫后都是摇头婉拒。他们情愿晒太阳,情愿打麻将,情 愿钱输光了,可以输衣、输鞋、输被子,就是不愿干活。所以我请的员工都是乡下 人。请乡下人,最令我头痛的是语言难以沟通,常常出差错。 有一次,我请的一个“帮老倌”,把人家买了办红喜事的酒水送到办白喜事的 家里去了。(无巧不成书,恰好两家都在我的店中预定了酒水)两位买主找了我理 论,我找来“帮老倌”一问,他操着“外语”还逞能说:“我以为红喜事就是白喜 事,白喜事就是红喜事,都是喜事嘛!”话没落音,就被其中一位买主扇了两耳光。 我这当老板的少要了百把块钱,还讲几箩筐好话两位买主才放我一马。“帮老倌” 挨了打赚了一场哭;我赔了钱赚了一场笑;两位买主占了便宜赚了一场气。 老庚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光棍一条。如果以后每月我给他几百块钱,再给他 一间房子,和他访一个少条胳膊或者少条腿的,抑或少一只眼睛少一只耳朵的也行, 凑合成个家(寡妇是绝不会嫁给他的,因为他太没看相了)。我相信,一个男人总 会找到属于他的女人。在老庚的眼里,女人嘛,两头不同,中间相同。他最大的愿 望就是吃饱饭后能和一个女人抱成团困一觉,就是去死也值!如果不让他尝尝和女 人抱得一团困觉的味,这蠢家伙有个爱好就是用手来满足性发泄。有一次在山上砍 柴,这家伙又发蠢了,躲到一棵大松树背后,呼哧呼哧累得满头黑汗,隔了不久, 他大声叫我:“老庚,快来看,我这杆枪射出的子弹打死了几个蚱蜢子。”我跑过 去一看,还真有两只蚱蜢子负了伤。 这次到生产队,惟独没见着他。细细询问师傅,才知他云游四方吃千家饭去了。 后来又和一个被赶到深山老庙的麻风婆混到了一块。责任田分到人后,他没有钱, 雇不起牛耕田,买不起种子化肥,与麻风婆混到一起后,村里人躲他、骂他,把他 逼上了一条绝路,同时又是一条活路,他讨饭去了。我看到那几块长草的田,就是 分给他的。 我在心里默神:难道这里的大队党支部也瘫痪了?师傅是党员呀! 我们不妨让时光倒退三十多年。那时师傅体健如牛,生产劳动百里挑一,革命 热情烧得铁红,口里唾沫淹得人死。这些别人很难兼有的条件,时间终于给他带来 了机会。他被公社分。旨政工的书记看中,入党,那只是书记一句话的问题。入党 后,他便当上了生产队长还兼了大队治安主任。我到了生产队后,当然别无选择地 给他鞠了三个躬拜他为师。他乐得眉开眼笑,知青拜师毕竟是回新鲜的事情。 我天生一副下力的坯子。跟他学了一两年后,如果论本劲,我挑得三两百斤; 讲手上功夫,我一日插得亩把田,其他样样都捡得起放得下。那时,我在山上打死 两只山老鼠或在树上掏得几个鸟蛋,也要提到师傅家,让师母炒上一碟,晚上我师 徒俩喝上几蛊。 谁知当革命火到恨不能一夜之间把阶级敌人全部打倒,恨不能一夜就实现共产 主义的年代,人的人性也就完全泯灭了,因为人世间一切的一切是不能和革命相抵 触的。一天晚上,大队开斗争“四类分子”大会,出身不好的也要参与陪斗。在我 们这个小山村,都是贫下中农,只有我的出身邋遢。于是我被我的师傅,亲手用浸 湿了的棕绳绑了个牢牢实实,押往大队部参与陪斗。毛泽东说过:“出身不由己, 道路可选择。”我实在是想不通,我实在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只要稍加辩驳, 莫说丢命,肯定会被打得骨头散架。我老实得像条狗,要我低头,我把头低得能和 胯下的“小兄弟”亲吻。台下火把汽灯照得通明,我师傅带领众人革命的口号喊得 满山回荡,旁边的“四类分子”,全都在杀气腾腾的口号声中像发了虐疾在打摆子 筛糠,全都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却在悄悄地安慰我的小兄弟:“今晚 我只要保住了命,你莫看我现在这副窝囊相,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的特长去弥 补一个女人的漏洞。保证不会让你像公公、和尚的那个东西,永远只是个废物。” 罚我站,我时不时一只脚站,师傅问我为什么,我说:“报告治安主任,昨天上山 打柴,脚给竹签子戳了。”说完向他把鼻子眉毛一挤,他以为我对他笑。此时此景, 我还能对他笑得出来吗?我实实在在只是对他把鼻子眉毛一挤,这纯粹是一种下意 识举止,自己也搞不清把鼻子眉毛挤在一块是什么鬼样子。后来对镜一看,才看到 那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鬼样子。真没想到,这一招竟使我的师傅,堂堂的大队 治安主任在主持如此严肃的批斗大会上失态笑出声来。笑声抹煞了贫下中农对我的 忿恨。毕竟全大队的人都认得我,我有几根眉毛胡子他们者数得清清楚楚。全大队 的五保户和不少人都得过我的劳动力,所以大家也没动真格的。炎炎之夜,有人还 敢给我两碗水喝。熬过了那一夜,总算能哼着“命运交响曲”回来。 后来,我多次借喝酒的机会谢我的师傅。他当然不知道我要谢他什么。真的, 我要感谢他的冷酷绝情,使我真正悟出了一个男人身上要有“忍”和“妥协”这两 门功夫。“韩信带兵,多多益善。”这是对他的领导才能的夸奖:“韩信能受胯下 之辱”,也不能不说他同样是“忍”和‘“妥协”这两门功夫方面的顶尖高手。师 傅的泪水还在伤心滴落,满脸的皱纹像春天平原小溪渠汊盛满了水。他明白过去有 愧于我,终于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老庚非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照理不能算老庚。只因为我们两人脑壳里头不晓 得是哪根神经有点像电线短路,大脑小脑总是不协调。做起事来不是手到心不到, 就是心到手不到。被村里人视为一个有点宝,一个有点草。背地里还为我两人起了 个美丽的绰号“蠢子老庚”。真没想到,这个外号在全大队叫开了。当时,我听到 大家叫我这个外号的时候,我的心里真高兴。于是我俩便成了全队男女老少取乐的 笑料。大家拿我俩发笑,反之,我也拿大家发笑。在那种实在是令人笑不起来的年 代,能够听到笑声,自己也能笑一笑,的确是很难得很快活的事情。 老庚个子矮矮壮壮,黑黑疙疙。如俗话说“直看像冬瓜,横看像南瓜”。模样 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口鼻平坦,像粒汤圆。如果说他有点宝有点草都不为过。 他过于憨厚老实。如果说我,我的榜样是《红岩》中的疯老头华子良。因为宝一点, 草一点,害的人少一点,全家人便安全一点。有一次,全队人锄花生草,中间休息, 大家又拿我俩开心。我索性要老庚与我对跪,彼此三叩九拜,郑重地结为老庚。 这结老庚的事,我自认为是像墨鱼在遇敌时施放墨汁一样,是自我保护的措施 之一,没想到他却点了真。这时,我已经有了女儿和儿子。我的孩子叫他同龄爷。 他听到孩子叫他同龄爷,那种高兴的心情直到现在我写这一些文字的时候都恨秃笔 无法形容。从此,他每晚必到我家。让孩子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膝盖上,同他们嬉戏 作乐。孩子的屎尿屙在他身上,他笑呵呵起身找根小树枝刮刮也就了事。开始,我 左瞧他不顺眼,右瞧他也不顺眼。 心想:这辈子与这么个浑身发臭,牙垢都能刮下半斤的家伙为伍实在是凄惨。 嘿,这人世问的事情,当我明白他的心比《巴黎圣母院》钟楼怪人还善良后,我固 有的观念被彻底瓦解。我慢慢教他讲卫生,慢慢教他一些事理,妻常为他补补连连, 视他如亲兄弟。当得知老庚现在的艰难处境,在希望成了泡影的同时,我的心一阵 阵绞痛,我的眼睛湿了。 接下来,我激动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托改革开放的福,我发财啦。二十多 年前,大家送我一家回城,我曾许下杀猪的愿,今天我一是回来看大家,二是回来 杀猪还愿。谁家有肥猪,有一条我买一条,有十条,买十条。”我的话一说完,每 个人都好像被搔了几下脚底板,哈哈嗬嗬笑得好灿烂!当我再次问谁家有肥猪时,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只有周伯爷家的一条猪,喂了快两年,毛重还不到二百 斤。当即,我便给了一个令他眉开眼笑的好价钱将猪买下。我像生产队长派工一样, 一拨人马垒灶烧水杀猪;一拨人马到县城打酒买菜;一拨人马采购过冬棉絮、棉衣、 胶鞋(发给部分父老乡亲)。我一一拜访队上老人,每人递上一个红包。我当着众 人把钱给师傅,委托他给老庚买足明年上半年的口粮,雇牛耕田和买化肥种子。除 留下返程车票钱,全部“挥霍”一空。这次来,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该哭的 哭了,该笑的笑了,该做的做了,我的愿还了,我的梦圆了,我的心安了。我给众 人作揖打拱,求他们多多帮帮老庚,莫让他再去丢村里的脸面。 正与众人说话当中,有人给了口信,山上的“同龄嫂”来了。一拐一拐,走得 满头大汗,头发倒竖。我上前与她握手,向她问好。她本人和围观者都惊得眼珠子 要鼓出来。看得出来,她这一生,没人向她问过好,更没人敢跟她握手。我心想, 有报载英国女王在南非访问期间,敢跟艾滋病人握手被传为佳话,我为什么不敢跟 麻风病人握手呢?我对众人说:“麻风病人的传染途径是要跟她困觉才会传染的。” 我细观我的“同龄嫂”:头发像抱鸡婆毛,脸像糊锅巴,身上看见肉,衣服刺鼻孔, 两只鞋如同两艘航空母舰被用葛麻藤捆在脚上。但引我注目的是她那双呆滞无神的 眼睛上面仍覆盖着弯弯的眉毛。我要她把手指和脚趾伸出来,手指和脚趾都能活动 弯曲,都没有变形。我虽不懂医学,但我从小就听父亲说过,麻风病人多没眉毛, 而且手指脚趾关节变形,严重的手指和脚趾关节会一节一节烂掉。所以我肯定她不 是麻风病人。 大家为什么会把她当成是麻风病人呢?原来在她的腿肚上有一处很有些历史的 溃疡。长年流脓流水,恶臭难闻,已经烂得看见骨头。周边的皮肤已变黑变硬,肿 如树桩,俗称“橡皮腿”。 我认为,要治好,除非截肢。在我的脑海里,又印下了一个可怜的女人的影子。 我只要一想到她腿上烂得能看见骨头,和那常年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表情,我的心 就会咯噔咯噔发颤。因为她在我的面前,她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每当在 这种时候,我便会情不自禁地问上帝,你发落她到人世间,为什么又要给她安排如 此凄惨的命运呢? 在很多人眼里,已经不把她视为人了,惟愿她快快死去,越快越好。但愿老庚 每天能将讨来的饭分一口给她,但愿那深山老庙是他们的伊甸园。在那凄风苦雨之 夜用天生的本能,得到短暂快乐,忘却短暂的痛苦。钱都用光了,我实在是没有什 么东西可送给她了,我脱下一件毛衣递给她。我用土话问她:“老庚现在在什么地 方?”她瞪着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用土话对她说:“留下吃了晚饭再走。晚饭有大块大块的肉巴巴。”说完我 还做了一个表示很大的手势。她还是瞪着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 她把毛衣穿在身上,转背朝来的原路一拐一拐走去…… 离吃晚饭还有些时间,我约了师傅和几位老伯爷到狗山水库去看看。狗山水库 是建在两座像巴儿狗的小山中间而得名。叫狗山水库,实有些夸大。因为在春天, 蓄水面积也不过三几十亩。 如果把它叫成狗山山塘要确切些。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小山塘,如果能把水蓄到 夏天,对于这个水贵如油的小山村,便能种上几十亩双季稻,这就意味着将解决全 村人一年中三分之一的口粮问题。我和妻在队上当知青的时候,冬闲都要到水库工 地上干上十天半月。水库的坝筑得蛮高,土方也夯得蛮结实。到了春天,看到水蓄 得满满的,大家心里都非常高兴。可是不知何故,一到夏天,水库的水便不翼而飞, 坝底干得开裂。这明摆是水的渗漏问题,当然是非常复杂的渗漏问题。可是队上几 个老朽,硬是往土地公公、土地菩萨这些迷信上扯。这些老朽都一大把年纪,具体 说起来还代表某姓氏的权威。他们平时狗咬狗,互不买账。可是一谈起土地公公、 土地菩萨这些顽固的迷信观念,他们很快便达成共识:这个水库修不得。这种观点 也被目光短浅的村民视为求之不得的事情。在那种高压高行政命令的年代,即使有 公社干部下来蹲点,硬性要修水库,社员便磨磨蹭蹭扛起锄头挑着粪箕应付应付。 公社干部前脚一走,社员也就后脚欢天喜地班师回朝。 在当时,我就意识到,狗山水库只要求助县水利局,或者是地区水利部门的专 家解决了渗漏问题,只要能蓄水,用现代话说解决温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是当 时我是个“狗崽子”,如果斗胆把我的观点说出来,不斗死你才怪? 改革开放后,田地落实到户。生产上各顾各,谁还会提及修狗山水库呢?水库 大坝,年久失修,任雨水冲刷,任牛践踏,早已坍塌成了一个小山包,上面长满杂 草荆棘。我现在站着的地方,也就是我和妻曾经流过汗流过血的地方,不由人不百 感交集。二十多年眨眼已经溜过去了,长久而迅速,我们都老了。真谓心有余而力 不足了。 在回村的路上,我和师傅逗笑说:“师傅,你是党员,又是村干部。俗话说, 村看村,户看户,大家看干部。你像骚鸡公的那根老杆杆,搞出了八个儿女,倒是 活生生摆给大家看见了。这里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要是在任何一处地方,非 把你那根老杆杆割下来炒大蒜辣椒送酒不可。你在生产上是一把好手,为什么不做 些成绩来摆给大家看看呢?”我说完,我们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我留神到, 师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异常。 晚饭是在队里的大禾堂坪进行。禾堂坪中央,熊熊燃起一大堆篝火。以篝火为 圆心,旁边又摆着几个三角铁架,上面支着几口大铁锅,正煮着肉和一些七七八八 好吃的东西。全村男女老少,八人一团,碗筷酒杯摆在地上围火而坐,只等我们回 来便开餐。只有细伢子细妹子破例,他们早已用桐树叶包着,每人手里拿着一块肉 巴巴,边吃边追跑嬉戏。太阳在这个时候,早已沉进西边的山凹中。天虽然还没有 完全黑下来,星星一个接着一个鲜明地蹦了出来。当我们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 大家都欢呼起来。旋即,几个掌勺的便用脸盆把大块大块的肉端到众人面前。 男人们举起大碗的酒,只听见“干”、“干”、“干”的声音。火光映着每一 张脸,红扑扑地笑得好幸福!这情景,真像在三十年前我和妻结婚的那一天。那时, 师傅是生产队长。得知我和妻订好结婚的日子后,他在社员大会上说:“……他们 是知青,他们结婚的媒人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贫下中农要把他们的喜事办得 热闹些。队委会决定:劳力放假两天。一天都挑柴到县城去卖,把卖柴的收入作为 我们贫下中农送他们的人情钱。另一天,婚宴中所涉及的具体事务全部落实到人, 由队上记工分。”结婚那天中午的正席,全队的男女老少,正是这样八人一团席地 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光阴荏苒,转瞬已三十年。“想想当年骑竹马,看看 又是白头翁。”我端起酒碗频频给大家敬酒。我走到年轻人中说:“为明年风调雨 顺夺得大丰收,干!”我走到师傅和老伯爷们中说:“为大家健康长寿,干!”好 几位伯娘和嫂子们,高兴得唱起了山歌:“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鱼汤鲜美网难抬。“”四月插田行对行,插个大行对小行。 插个星星对月亮,插个小妹配情郎。“ 整个禾堂坪,今夜成了欢乐的海洋。突然有人提出,要我为大家说几句话。讲 老实话,没有喝酒,莫说讲几句,就是讲几个钟头也没问题。平时我很少喝酒,因 为只要一口酒下肚,像红脸关公不说,接着就是怕冷,挛心冲,还恨不得要请个人 来出气。 今晚我特别高兴,乡亲们一个个都是劝酒高手,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 一个不饶人。大家把酒碗在你的面前高举着给你敬酒,就算你巧舌如簧,你也得把 酒先喝下肚再说。人生难得几回醉。特别我是回来还愿的,目的就是要和日夜思念 的乡亲们在一起,把多年美好的憧憬变成事实,目的就是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呀。 怕冷也好,挛心冲也好,要请人出气也好,这些恐酒症我都全然不顾。我已下定决 心,不怕牺牲,充其量一醉。我既然铁了心,我绝对会让大家尽兴,同时我绝对也 不会示弱。张三敬我一碗,我豪气地说:“干!”李四敬我一碗,我也豪气地说: “干!” 来者统统不拒,一口气我与众人干了八大碗下肚(幸好当地酒的酒精度不高)。 我虽没醉得趴下,但心知肚明,此时我的任何举止,都如同李连杰在打醉拳。我越 是不由自主地出洋相,乡亲们越是哗然大笑。我打着趔趄走到篝火旁,扯开喉咙不 是在讲而是在喊:“乡亲们,我想你们哪!我天天都在想你们哪!今晚,我们大家 都非常高兴。因为今天我们杀了猪,我们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为什么我们 不能天天杀猪,天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天天像今晚这么快活呢?乡亲们,请大 家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天上满天的星星,是不会掉下来的。也就是说,天上不会掉 下酒来,也不会掉下肉来,更不会掉下快活来。这一切,只有通过我们的辛勤劳动 和奋发拼搏才能得到。在这里,我给大家汇报汇报,回长沙这二十多年,虽然现在 我发了财,可是我每天都得工作十多个小时。我问问你们,谁有我累?谁比我更辛 苦?今天我进村,在冬天这么难得的好天气,这里一堆人,那里一堆人。 大家竟在赌钱。我到处走走,竟有近千亩的荒地在困大觉。乡亲们,这是看见 票子不去捡哪。在我们村子,居然大家心安理得看着我的老庚外出讨饭,心安理得 让他到处去丢我们村子的脸面。 我们生产队,说句难听的话是:等有传统,要有传统。我在队上十年,有哪一 年不等国家的返销粮?有哪一年不要国家的补助? 有一年,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生产队干部带头,社员心照不宣,竞让牛把秋 粮作物全部吃光。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作为一个在这里与大家相处了十年的老知 青,作为一个你们的亲人,我真的是意想不到!乡亲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党 中央、国务院正在不断加大对贫困地区的扶贫力度。广电部已经承诺:要在两三年 内,让贫困地区村村通电,村村通电视。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只能等来惭愧。我们还能当伸手派要吗?我们也只能要来惭愧。让我们用自己 的双手,把那近千亩荒地翻过来,种上果木,若干年后,我派汽车来,我来替你们 包销。我的话讲完了。“乡亲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当我从篝火旁踅下来,实在是难于自控。咚地倒下便打起了呼噜。是谁用被子 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也全然不知。太阳光晒着我的脸,脸上仿佛有万千蚂蚁在忙 碌,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旁边像晒咸鱼条子一样,躺着师傅和很多人。这一夜,我 们是在篝火旁度过的。 我抓紧时间,争取到每家每户都去看看。嫂子们、伯娘们都在炒花生,炒芝麻, 炒豆子,晒红薯干。她们都说着同样的话:“你难得来,山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 些让你带回长沙给运兰和家里人尝尝。”不知为什么,我自认为是铁打的汉子,一 见这种真情,一听这些心里话,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泪。我在心里估算,如果把乡 亲们给的土特产统统收下,一部卡车可能也装载不完。我对嫂子们和伯娘们也说着 同样的话:“明天中午,我上你家吃中饭,就杀只鸡给我吃吧,长沙可没有正宗的 土鸡吃。”真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这些嫂子们和伯娘们都像长沙 各大宾馆酒家门前的迎宾小姐,都能说出:“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所别的是, 她们所说的“欢迎光临”情真意切,不像我在长沙所听到的“欢迎光临”,那是一 种职业所必要的声带机械运动,总让人感觉到是假惺惺的。 我在师傅家吃完中饭,我丝毫没有流露要走的意思。我只是非常巧妙地请他转 达我对乡亲们的谢意。我谎称我要去会会仍留在本地的老知青。我悄悄地溜出了村, 我慢慢地倒行着,一步、一步,我多么想再多看看这里的山,这里的一草一木。再 见了,我和妻曾在这里度过了十年的小山村!再见了,我的父老乡亲,我的亲人! 虽然你们慢了一步,但愿你们也能搭上改革开放的末班车,和全国人民一道驶向幸 福的明天。我来到县城,买好了明天早上的返程车票,找了家小旅店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