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识华医生 初识华医生的士在我的示意下,嘎地在我的店前踩了刹车。店还没有打烊,员 工露子从店中一飚出来问:“要买什么?”我打开车门说:“快些拿钱来付车费!” 几个员工望见是我都惊讶地笑迎上来。妻坐在收银台后,站起来将钱递给我笑着说 :“老东西,真把我急死了,今天陡地变得这么冷,你回来了我就放心哒。”我说 :“我穿了火龙袍,冻不死的。”话还没讲完,露子在大声嚷:“呀!伯伯只穿了 两件衣服!”马上,我请的几个员工,有的为我找衣服,有的为我找拖鞋,我像被 她们逮着的一头宠物,乖乖地被关进了浴室…… 当晚,我把这次外出几天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说给妻听。 我从我们下放的那座小县城变化之微说起,谈到了该县所有工矿企业的倒闭, 谈到环境的污染,谈到了生产队还是那个老样子,谈到了师傅,谈到了老庚,谈到 了晓霞……她听我谈了一个晚上。妻说:“现在来回忆过去下乡的那些岁月,令我 们痛苦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不像你,我拒绝回忆,我从心里不愿再去想过 去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你这次去,‘愿’虽然是还了,可是那里的人还是那么苦, 还是那么穷,我们心里都不好受。至于晓霞,一路上多亏了人家对你的照顾,应该 抽空登门去谢谢人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店子里拣了几样好一点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袋子,我 决定到晓霞家里作一次答谢性的拜访。 当我敲她家门的时候,里面有人问:“谁呀?”我一听那声音,正是晓霞。我 连忙答应:“是陈满意。”她大概听出了是我的声音,传出话来:“满意哥,请稍 等一下。”此刻她正躺在床上打点滴,她是拔掉了针头才来开的门,一只手还用棉 签儿按着另一只手上刚拔出针来的针眼。我见到她,马上惊呆了。如果说我在汽车 上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一直到我们相处一天后分别,她的内心她的模样在我的心 中都是那么好。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她,脸色是那么苍白,身体是那么虚弱,说话 有气无力,走路摇摇晃晃,怎么会瘦得形同枯槁呢?我握着她的手,很烫人。她这 个样子,简直令我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我仔细地询问她,她说话很吃力。我把 凳端到她面前,请她坐下来慢慢讲。我见她嘴唇干枯开裂,又为她倒了一杯水。下 面这些详情细节便是她断断续续告诉我的:“那天我回到家里,先生正准备睡觉。 他见我回来,马上要为我张罗饭菜。我说,我有点不舒服,什么也不想吃,你先睡 吧。先生以为我是旅途劳累,也没多问什么,他抽了两支烟,转回房中睡了。我到 厨房烧了些热水,洗漱完就上床睡了。下半夜,我突然感到肚子痛,肚内的肠子好 像被人重复着用手抓作一把又突然松开似的一阵比一阵痛得厉害。接着就往厕所跑, 刚一蹲下,大便就往外喷,而且还要呕。每次大便完了,呕完了,刚睡下,又想屙, 又想呕。这一夜,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次。 “我没有叫醒先生,他睡在另一间房。他是个一倒在床上就司以打鼾的人。他 原来是厂医务室的医生,下岗后就像失了魂似的。他身体不好,我更怕他着急。心 想:肚子里东西屙尽了,还有什么屙呢?胃里东西呕尽了,还有什么呕呢?明天吃 点药,就会好的。 “先生早上起床,见我房内没一点动静。平常,都是我早早起来,为他准备好 早餐。他推门走进我的房间,我折腾了一夜刚刚睡着。呼吸很急促,还伴有轻轻的 呻吟。出于职业的敏感,他把手在我脑门一摸,把脉一探,把我叫醒一问,再在我 肚子上一摸,他什么都清楚了。 “他说我是在回来的时候,由于天气突变,肠胃受了寒,得的是急性肠胃炎。 他买来很多药,这几天一直在家守着我。我躺在床上打了几天点滴,吃了不少药, 现在病情基本上好转了。” 我把眼睛朝她的卧房看去,床边墙上的一颗大铁钉下面,用纤维绳还吊着一个 输液的药瓶和胶管。 听她说完这些,我自认为感情制动系统良好,不由得也用手擦了擦眼睛。想起 那天的事情,我在心里狠狠地自责。我为什么要那么自私?为什么明知天那么冷要 穿她的花呢子大衣呢?她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我而造成的。此时的我,如同一个 哥哥看到自己的妹妹病成这样的心情便是我的心情。 晓霞见我陷入痛苦中,微笑着对我说:“满意哥哥,我已经好了,你就不要太 自责了。如果我不病,你也会病的。你在百忙中,能抽空来看我,我就很安慰了。 瞧,你还带这么多东西来。” 我从衣袋中拿出烟盒和火机问她:“能抽烟吗?”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抽着 烟,时间在我痛苦的内疚中悄然逝去…… 我和晓霞在说着话,她先生回来了。于是,我看到一位斯文儒雅、身材高瘦但 背有点驼,五官端正但形容憔悴的老人。而且我看得出,他脸上的这种憔悴,是一 种长时间心里疲劳和身体疲劳相加的总和。 他见到我,微笑着对我伸出手说:“你好!欢迎!欢迎!”他说话慢条斯理, 给人很真诚很知识分子的感觉。我迎上前去与他握手,立马称他为:“大哥。”我 称他为大哥,因为他年龄和知龄都比我长,这不光是兄长之意,也包含师长之意。 我们坐定后,我给他敬烟。于是,我便对他一五一十地把我到生产队“杀猪还 愿”,如何把钱都用光了,如何把毛衣脱给了麻风婆“同龄嫂”,如何在回来的巴 士上与晓霞同座,晓霞见我冷得浑身打颤,又如何把身上的花呢子大衣脱下来给我 穿说了个明明白白。最后我诚恳地说:“晓霞的病是因我而得的,我虽然不信佛, 但是会知恩图报的。”大哥一边抽着烟一边微笑着无限宽和地看着我说:“我们都 是知青,知青的特点之一就是讲义气。 不说别的,在乡下的时候,谁家里寄来了钱,大家都高兴,大家都可以分享口 福之乐。那时候,柴米油盐,衣服用品,谁也不会分彼此。大家都认为应该是有福 同享,有难同当。在汽车上,天那么冷,你只穿了两件衣服,不晓得你是知青,那 是另当别论的事情;晓得你是知青,晓霞的做法是对的。换了我,也会那么做。 “我听他讲完这些话,就算是心如止水也会泛起涟漪,不由得对他更产生了几分尊 敬。 从谈话中,得知大哥知龄有十七年,晓霞妹妹有十四年,而我只有十年,他们 的资格都比我老。如果是军队编制,我见到他们是下级见了上级,先要立正敬礼! 但知青没有这种规矩,只有义气和交情。 突然,晓霞急得不得了的样子说:“嗬哟!天都快黑了,菜还没买,饭还没煮, 还要留客吃饭呀!”我和大哥的谈话不得不被中止。 我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你们都不要操心,晚饭让我来做。” 晓霞惊讶地望着我,大哥也笑了起来。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我们这一辈子, 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嘴巴和胃了。嘴巴既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胃也没装过什么 好东西。现在生活好了,我们应该自己动手,做一些好吃的东西来补偿它们。”我 把话讲完,开开门便买菜去了。听到屋里大哥对晓霞说:“这个人看来蛮勤快。” 听到大哥说我勤快,我在心里煞是好笑。有谁能理解,我的勤快通与动物所学。 小时候是“狗崽子”,“狗崽子”天性机灵好动;回城后是“饿狼”,“饿狼”觅 食更要努力敏捷;现在是“老黄牛”,“老黄牛”任劳任怨正好做功夫。现在医学 上提倡,老人少吃一点,多做一点,至少可以远离老年痴呆症还可以长寿! 我潜心观察过大自然中很多动物。我发现它们能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 自然界中存活下来,正因为它们各有各的长处。我努力博采众动物之长,根植在自 己身上作为立身之本。几十年下来,终于将自己修炼成一个具有牛的健壮、狗的下 贱、狼的敏捷、狐狸的狡猾、兔子的谨慎、蜜蜂的奉献等多种动物性格集一身的 “怪人物”。 我之这样写,本人不脸红,也不感觉是自我膨胀。也许本人生来脸皮就厚。也 许本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生活在世人不可理喻的自悲中。我渴望理解、尊严、 价值等等,但这些于我几近为零。后来我认识了阿Q ,学会了“精神胜利法”。既 是被人打了,被人骂了,充其量也不过是骂几句奶奶的心里就舒坦了。所以我常常 自己吹捧自己自己表扬自己,心情永远像捏了一下尼姑屁股,陶醉其中快活得很! 当我把菜买回来的时候,大哥已把饭煮熟了。在我安排的三菜一汤中,鸡、鸭、 鱼是现成的热卤,拿碗装好端上桌便可以吃,番茄蛋汤是我准备为晓霞特意做的。 她肠胃炎初愈,只能吃些稀软半流质的东西。另外我还买了一条大柴鱼,请鱼贩帮 忙加工成鱼片。我为什么要买柴鱼呢?水族中凡吃鱼的鱼,味道特美,营养特高。 柴鱼就是吃同类长大的鱼。另外,我还请肉贩割了几斤肉,加工成肉馅。 有哲学家说:“模仿是人的天性。”恕我自吹,适应才是我的天性。在刚来乍 到不知锅灶的厨房里,要完成番茄蛋汤和鱼片肉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很多 男人,在他们专长的领域里,他们或许是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但要他们在厨房里 操纵锅盆碗盏却认为是一件很脑壳痛的事情。我就亲眼见过一个有鸡巴的,鼻子已 经闻到灶上的饭烧焦了,他不会去把饭端开,只会搓手嚎叫:“快些!快些!饭烧 焦了!饭烧焦了!”还有一些有鸡巴的,只要老婆说:“今天,我就不煮饭给你吃!” 旋即就会恐怖得六神无主,仿佛就会活脱脱地饿死! 厨房很窄。两个人同时进去,有一个必须要挂起来。一大堆碗没有洗,锅盆碗 盏上面全是油渍。有两口铝锅,像在农村柴灶上被熏得黑咕隆咚看上去仿佛是两件 稀世的古董。换气扇下长时间的积淀,油迹污垢已变成一块块的油泥。 大哥在客厅抽烟,晓霞倚在厨房门边,看着我熟练地一样一样做着我该做的事 情。我把番茄洗净,在砧板上切番茄,我发现菜刀切番茄都很费力。我把眼睛望一 下她,她对我笑。 我把锅置在火上,把油烧热,把切好的番茄放在锅里小炒。 边炒边对她说:“将番茄炒熟了再放水,这样的番茄汤就没有生味,要好吃些。” 番茄炒熟了,加入水烧开,再把搅好的鸡蛋倒人,放味精和盐起锅。我在汤上面撒 一把葱花,这碗汤,由红、黄、绿三种颜色组成,晓霞说:“好漂亮。”我说: “像你一样。” 尽管她是大病初愈,眼睛闪着光,笑声蛮响亮。 我抓了几把米放进高压锅,拿起暖瓶掂了掂里面还有水,我把水倒进高压锅, 置于火上,这样就更快些。高压锅盖上的气压砣,伴着有节奏的“音乐”跳了几分 钟迪士高后,我估计差不多了,端起在水龙头上一冲,揭开盖放人肉馅和鱼片,再 放在火上加入姜末葱花胡椒盐和味精淋上香油,盛上两大碗。一碗递给大哥,一碗 递给晓霞。我对她说:“这种鱼肉粥,暖胃、营养、易消化,吃上几天很快你就会 复原的。剩下的肉馅和鱼片我都放在冰箱里,只是以后要你自己煮。抽空我会常来 看你,另外再给你弄些好吃的东西来。”晓霞端起碗尖着嘴巴吹了好久,半旋转着 碗喝了一口说:“好吃。好吃。”我不敢说她没吃过这种鱼片肉粥,但估计她吃得 不多。我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真比我吃了还高兴。 这样的机会,这样好的菜,我虽然不爱酒,但绝对是要陪大哥喝两杯的。我把 买来的一瓶好酒拿出来,找来三个杯子,斟满后双手递了一杯给大哥。我记得,我 和晓霞在永州吃饭的时候,晓霞也能喝两杯。今天,我明知她不能喝酒却也替她把 酒斟满,她笑得开心。但是大哥却对她说: “晓霞,你病刚好,不能喝酒。”说 完就把酒杯端到了自己的面前。晓霞一脸不高兴地说:“你要喝两杯酒,我也要喝 两碗粥。”说完学她先生的样子,把他面前那碗粥也端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哥说: “这么好喝的粥味都不让我试味,真是眼大肚细,一碗还不晓得你喝不喝得完?” 说得我们三人都开怀大笑。 我端起酒杯给大哥敬酒并对他说:“为我们能一见如故,为我们都是老知青干 杯!”继而我又转向晓霞说:“为你能早日恢复健康干杯!”最后我说:“为了弥 补我们对嘴巴和胃的遗憾,我提议:为我们每个星期能聚一次餐干杯!”说完我和 大哥一口把酒干尽。 大哥很能喝酒。每次我为他斟酒都来者不拒。他为我斟酒遭到我的婉拒后,他 干脆将酒瓶放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饮起来。几杯酒下肚,满脸的憔悴早已烟消云散。 此时,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正在兴头上。他说话虽慢条斯理,但禁锢已久的思 想闸门已完全打开。他向我敞开心扉,娓娓讲述着他的人生经历:“我是1963年湖 南医学院毕业的。由于我的家庭出身,当然就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不能让我留在大 城市当医生。那时,学生会读书也是一种罪过。我是被拔‘白旗’铲‘白点’铲到 红星农场的,命中注定要当一名知青。在被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我连像其 他知青拿锄头把子都成了副业,批斗却成了专业。 “红星农场是一个有几千职工的大农场,下属有很多分场、生产队。他们终日 把我捆起来,胸前挂着‘反动知青’的大牌子,这里斗到那里,那里斗到这里。有 一段日子,我完完全全给斗惨了。白天、晚上都只晓得讲两句话:我反动,我有罪, 我该死。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那时,晓霞在场部学校当老师。她能得到这份美差,是因为有一个副场长想 收她为儿媳。因为她当时是农场男知青背地里给女知青打分最高的美人。有一次, 我被民兵押着到学校接受同学们的批判。批判完了,民兵正押着我准备离去。晓霞 来了,她端来一大杯凉茶,还趁民兵不注意,塞给我一包烟。我这辈子虽然是学医 的,明知烟酒危害人的身体健康,但与烟酒却结下了不解之缘。饭可以不吃,烟酒 是少不得。尤其是烟。我现在每天都要两包。但是晓霞那天给我的烟,虽然是八分 钱一包的经济烟,却令我难以忘怀。后来才晓得,那是她特意要学生从场部小卖部 买来的。大概也就是这包烟,我们才有这段姻缘。晓霞,是不?” 大哥酒兴正浓,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问他的太太。晓霞这时脸色绯红,原来她趁 我和大哥说话的时候,偷偷端起我的酒杯,也喝了两口酒下肚。她佯装怒色地对大 哥说:“你看你,喝不得那么多就少喝点,讲话一点定准都没有,你心中还有什么 都抖出来。” 我看着他们两人说:“大哥抖出来的这些话,至少我听了是很感动很羡慕的。 像我们这些都是老知青结合的夫妻,经过几十年的磨难能白头偕老,谁没有一段难 忘的生死恋患难情呢?以后有这种机会,多抖抖这些,我们都是会很幸福的。”接 下来我们三人又让这间小客厅盈满了笑声。 我拿起酒瓶给大哥把酒斟满,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后接着说:“能让我拿起听 筒当医生有两件事。一是与我同队的民兵排长,在山上砍柴时脚下一滑,从山上滚 了下来。有一根朽竹签从脸上腮部向上戳人后断在了里面,离太阳穴只差一点点了。 那家伙平时捆我就像捆鸡捆鸭。这时,那根要他小命的朽竹签痛得他满地乱滚,众 人都毫无办法。有人把我找了去,讲老实话,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一点医疗器 械。后来我问,谁有剃须刀,有人把剃须刀拿来了。我说,来!过来几个人把他按 住。于是众多的手把他像按牛牯阉卵子一样把他按得像块石头。我把剃须刀的刀片 卸下来,放在一大碗盐水中消毒,同时把手也用盐水洗干净。本来,在脸上切一刀, 把竹签取出来也不是很困难。但是我考虑到,这一刀下去疤痕会蛮长,会影响他的 相貌。他本来就尖嘴猴腮,那日后更像一部电影中的坏家伙‘疤队长’,还有什么 姑娘会嫁给他。于是我建议,从口腔内开刀,大家都认为有道理。我又要人拿来一 把大火钳用盐水洗干净,代替开口器的作用把他的嘴巴撬开。我用刀片在他口里一 划,三下五除二便从他口里把那根要他小命的竹签取了出来。我用棉花在浓盐水中 浸湿拧干,要他自己用手压在刀口上。我叮嘱他的家人,两三个小时换一次棉花。 第二天,我又给他送去不少止痛药消炎药。十天半月后,口腔内伤口自然愈合,脸 上只留下一粒黄豆大的疤,他奇迹般地好了。为这事,他老父杀了一只鸡,打了两 壶酒,把我请到他家里饱吃了一顿。这小子后来一直袒护我,我们成了好朋友。” “第二件事是在有一次锄花生草的时候,嗬!我们农场的花生在全县是有名的, 随便一块都是几百亩。那时不能像现在责任分到人,出工一窝风,日夜都要搞突击。 搞得每个人精神和身体都是超负荷,甚至达到极限。我记得那天太阳很毒。快到中 午时分,突然前面有人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分散在地里的人马上就朝发出声音的 地方跑拢去。原来是有一个叫二苟的人倒下去了。 当我跑过去的时候,有人在掐他的人中,有人在掐他的脚筋,二苟一点反应都 没有。有女人在嚎啕。我大叫着:“不能动!不能动!‘我把二苟仰卧在地上,翻 开眼皮,眼球不会转动;我用手放在他的鼻子下,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在他手上探 脉,丝毫没有动纳。我立即判断:二苟是’心脏骤停‘。这种病在发达国家的抢救 成功率都很小很小,第三世界几近为零。因为从理论上讲时间不能超过四分钟。也 就是说,从发现病人,你抑或会慌慌张张束手无策,你抑或会抬着病人朝医院飞奔, 但这一切的努力都会超过四分钟的死亡时限,病人早就会呜呼哀哉了。 “我用手捏做拳状,在二苟的心脏部位猛击三下。旋即用一只手托起他的下颌 并尽量使其头部后仰。我用另一只手翻开他的嘴巴并把他的舌头拉出来,然后再用 手把他的鼻孔捏紧,我深呼吸一口气,口对口地把气吹到他的胸腔里去。他的上胸 鼓起来了,我再把捏他鼻孔的手松开,让气从他的鼻孔中排出。如此重复着,重复 着……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都在为二苟祈祷,还有人跪在地上磕头,都亲眼 目睹了这一幕。约莫过了个把小时,二苟恢复了自然呼吸,他睁开了眼睛,他获救 了。从这件事以后,再没有人叫我反动知青,大家送我一个绰号叫‘知青神仙’。 我的绰号也被农场领导知道了,他们找我去谈话,我如实给他们作了汇报。他们在 县组织部找到了我的档案,后来我才晓得,在我们下放的这批知青中,凡是大学毕 业的知青的档案,统一由县委组织部掌握。场领导把我的档案研究来研究去,上面 除了出身不好,并无其他。当时,我们农场男女老少有几千人,加上下放的知青有 几百人,确实也没一个医生。于是,农场领导在场部腾出两间房,我用石灰水把墙 刷白,场部拨了点钱买了一部分简单的医疗器械和药品,我便在那当了十七年医生。 回城后到了工厂还是当医生。现在下岗了,还是当医生,可是我这一辈子,总是举 步维艰,什么名堂也没搞出来。”大哥说到这星,显出一脸无奈,端起酒杯,仰脖 一饮而尽。大哥虽有点晕晕乎乎,但说出来的话尽显人间真情。大哥是厚道人一个, 厚道到有浑身的本事竟赚不到钱。我和晓霞都默不作声,心情很沉重。 酒瓶中的酒所剩不多了,我拿起来替大哥把酒斟满,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酒杯。 我端起酒杯对大哥说:“最后一杯酒,来! 让我们一口干!“说完,我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一口饮尽。 此时,我有些激动地说:“大哥,谢谢你能把我做兄弟看,能把你的身世这么 详细地说给我听。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惨!惨!惨!三十 多年前下乡,三十多年后下岗。 现在头发胡子都白了,还要为生计呕心沥血。不过,矛盾可以转化,坏事可以 变好事。过去你有一个工作,但是方方面面都要受到束缚。这样,不但压抑了你的 才能,同时还滋长奴性和依赖性,冤冤枉枉混了几十年。现在虽然是下岗了,但是 命运还给了你一个自由之身,再也没有束缚和依赖,多少可以平静地喘一口气了。 现在可以心想唱歌就唱歌,心想打鱼就下河。我们虽然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 们再也不能浪费了。我们要把所剩不多的精力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全心全意为自 己的追求服务。大哥,兴许你命中注定,要满‘花甲子’才能发财。“ 我说得很诚恳,但是大哥却很无奈地摇摇头说:“哎哟,我们还有什么财发?” 我接着他的话说:“大哥,你是医生。现在崇尚科学,崇尚知识,医生到处都会受 人尊敬。任何人任何大话都可以讲,但他绝不能夸口说他一辈子不需要医生。我从 你刚才的谈话中,你为了抢救二苟的生命,口对口地对他进行人工呼吸的一举一动, 仿佛现在就在我的眼前闪过。俗话说:”行时的老郎中,背时的老裁缝。‘老裁缝 只会做父母装、中山装,现在还有谁穿那种样式的衣服呢?惟有当医生的就像当总 统,越老越有经验。依我看,你过去的那种背时运将一去不复返,新的行时运才刚 刚开始。“我说完三个人又笑了起来。 我几次抬腕看表想告辞,我怕影响他们休息。但每一次看表,大哥和晓霞都希 望我能多坐一会儿。尤其是晓霞,喝了一碗粥,喝了两口酒,喝了一点汤,看来, 这些东西都立竿见影起了作用。 平时,我就好讲。今晚喝了两杯酒,又在兴头上,越发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 对他们夫妻说:“刚才,我说大哥要满‘花甲子’才会发财,我绝对不是凭空捏造。 在过去共产党统治的几十年中,几时有像现在这样宽松的环境,让你来充分表现自 己的能力。现在,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我们都是老知青,只要能拿出当年修理地 球十分之一的勇气和决心,任何人都可以发财。不发财那才是块锈铁!有人说发财 要命,当过知青的人还会信宿命那套乌七八糟的东西吗?不过,人要自信,切切不 能自悲。自信使人进步,自悲使人落后。但是发财要方法,关键是方法。”我说得 很激动,把发财说得像喝鸡蛋汤一样。我发现,大哥虽然出于礼貌在陪着我,可是 他醉了,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惟有晓霞像记者采访一样追着我问:“满意哥哥, 怎样才能发财呢?”我笑着对她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休息了。下次,我一 定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说完,我与他们握手告别,晓霞的手,已经不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