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我的老师们 最困难的问题是面包。少且不说,实质更可怕。完全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 西。有人说是鱼粉,无从否认或证实。反正是只要放上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 而且吃了,能在肚子里制造气体。在公共场合出虚恭,俗话就是放屁,在德国被 认为是极不礼貌、有失体统的。然而肚子里带着这样的面包去看电影,则在影院 里实在难以保持体统。我就曾在看电影时亲耳听到虚恭之声,此伏彼起,东西应 和。我不敢耻笑别人。我自己也正在同肚子里过量的气体作殊死斗争,为了保持 体面,想把它镇压下去,而终于还以失败告终。 但是也不缺少令人兴奋的事:我打破了纪录,是自己吃饭的纪录。有一天, 我同一位德国女士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在当时,城里人谁要是同 农民有一些联系,别人会垂涎三尺的,其重要意义决不亚于今天的走后门。这一 位女士同一户农民挂上了钩,我们就应邀下乡了。苹果树都不高,只要有一个短 梯子,就能照顾全树了。德国苹果品种极多,是本国的主要果品。我们摘了半天, 工作结束时,农民送了我一篮子苹果,其中包括几个最优品种的;另外还有五六 斤土豆。我大喜过望,跨上了自行车,有如列子御风而行,一路青山绿水看不尽, 轻车已过数重山。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着积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气,全 吞进肚子,但仍然还没有饱意。 " 挨饿" 这个词儿,人们说起来,比较轻松。但这些人都是没有真正挨过饿 的。我是真正经过饥饿炼狱的人,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我非常佩服东西 方的宗教家们,他们对人情世事真是了解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在他们的地狱里, 饥饿是被列为最折磨人的项目之一。中国也是有地狱的,但却是舶来品,其来源 是印度谈到印度的地狱学,那真是博大精深,蔑以加矣。" 死鬼" 在梵文中叫Preta, 意思是" 逝去的人" 。到了中国译经和尚的笔下,就译成了" 饿鬼" ,可见" 饥 饿" 在他们心目中占多么重要的地位。汉译佛典中,关于地狱的描绘,比比皆是。 《长阿含经》卷十九《地狱品》的描绘可能是有些代表性的。这里面说,共有八 大地狱:第一大地狱名想,其中有十六小地狱:第一小地狱名曰黑沙,二名沸屎, 三名五百钉,四名饥,五名渴,六名一铜釜,七名多铜釜,八名石磨,九名脓血, 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铁丸,十三名斩斧,十四名豺狼,十五名剑树, 十六名寒冰。地狱的内容,一看名称就能知道。饥饿在里面占了一个地位。这个 饥饿地狱里是什么情况呢?《长阿含经》说: (饿鬼)到饥饿地狱。狱卒来问:" 汝等来此,欲何所求?" 报言:" 我饿! " 狱卒即捉扑热铁上,舒展其身,以铁钩钩口使开,以热铁丸着其口中,焦其唇 舌,从咽至腹,通彻下过,无不焦烂。 这当然是印度宗教家的幻想。西方宗教家也有地狱幻想,在但丁的《神曲》 里面也有地狱。第六篇,但丁在地狱中看到一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牙 ;但丁的引导人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对准怪物的嘴,投了过去。怪 物像狗一样狺狺狂吠,无非是想得到食物。现在嘴里有了东西,就默然无声了。 西方的地狱内容实在太单薄,比起东方地狱来,大有小巫见大巫之势了。 为什么东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狱,而在地狱中又必须忍受饥饿的折磨呢?他 们大概都认为饥饿最难忍受,恶人在地狱中必须尝一尝饥饿的滋味。这个问题我 且置而不论。不管怎样,我当时实在是正处在饥饿地狱中,如果有人向我嘴里投 掷热铁丸或者泥土,为了抑制住难忍的饥饿,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不顾一切地把 它们吞了下去,至于肚子烧焦不烧焦,就管不了那样多了。 我当时正在读俄文原文的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第二幕第一场里,我读 到了奥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独白的一段话: 现在旅馆老板说啦,前账没有付清就不开饭;可我们要是付不出钱呢?(叹 口气)唉,我的天,哪怕有点菜汤喝喝也好呀。我现在恨不得要把整个世界都吞 下肚子里去。 这写得何等好呀!果戈理一定挨过饿,不然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要把 整个世界都吞下去的话来。 长期挨饿的结果是,人们都逐渐瘦了下来。现在有人害怕肥胖,提倡什么减 肥,往往费上极大的力量,却不见效果。于是有人说:" 我就是喝白水,身体还 是照样胖起来的。" 这话现在也许是对的,但在当时却完全不是这样。我的男房 东在战争激烈时因心脏病死去。他原本是一个大胖子,到死的时候,体重已经减 轻了二三十公斤,成了一个瘦子了。我自己原来不胖,没有减肥的物质基础。但 是饥饿在我身上也留下了伤痕:我失掉了饱的感觉,大概有八年之久。后来到了 瑞士,才慢慢恢复过来。此是后话,这里不提了。 1988年 (选自《留德十年》) 我的老师们 在深切怀念我的两个不在眼前的母亲的同时,在我眼前那一些德国老师们, 就越发显得亲切可爱了。 在德国老师中同我关系最密切的当然是我的Doktor-Vater(博士父亲)瓦尔 德施米特教授。我同他初次会面的情景,我在上面已经讲了一点。他给我的第一 个印象是,他非常年轻。他的年龄确实不算太大,同我见面时,大概还不到四十 岁吧。他穿一身厚厚的西装,面孔是孩子似的面孔。我个人认为,他待人还是彬 彬有礼的。德国教授多半都有点教授架子,这是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所决 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后来听说,在我以后的他的学生们都认为他很 严厉。据说有一位女士把自己的博士论文递给他,他翻看了一会儿,一下子把论 文摔到地下,忿怒地说道:"DasistaberallesMist!(这全是垃圾,全是胡说八 道!)" 这位小姐从此耿耿于怀,最终离开了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