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我的大学生活 接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他算是鲁迅的小友,北京大学毕业,翻 译了一本《争自由的波浪》,有鲁迅写的序。不知道怎样一来,我写的作文得到 了他的垂青,他发现了我的写作" 天才" ,认为是全班、全校之冠。我有点飘飘 然,是很自然的。到现在,在六十年漫长的过程中,不管我搞什么样的研究工作, 写散文的笔从来没有放下过。写得好坏,姑且不论。对我自己来说,文章能抒发 我的感情,表露我的喜悦,缓解我的忿怒,激励我的志向。这样的好处已经不算 少了。我永远怀念我这位尊敬的老师! 在这一年里,我的心镜照出来的仿佛是我的新生。 1930年夏天,我们高中一级的学生毕了业。几十个举子联合" 进京赶考" 。 当时北京的大学五花八门,国立、私立、教会立,纷然杂陈。水平极端参差不齐, 吸引力也就大不相同。其中最受尊重的,同今天完全一样,是北大与清华,两个 " 国立" 大学。因此,全国所有的赶考的举子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这两所 大学就仿佛变成了龙门,门槛高得可怕。往往几十人中录取一个。被录取的金榜 题名,鲤鱼变成了龙。我来投考的那一年,有一个山东老乡,已经报考了五次, 次次名落孙山。这一年又同我们报考,也就是第六次,结果仍然榜上无名。他神 经失常,一个人恍恍惚惚在西山一带漫游了七天,才清醒过来。他从此断了大学 梦,回到了山东老家,后不知所终。 我当然也报了北大与清华。同别的高中同学不同的是,我只报这两个学校, 仿佛极有信心——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考虑这样多,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干了——别 的同学则报很多大学,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有的人竟报到七八所之多。 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成千,从小学一直考到获得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 好,从来没有失败过。这一次又撞上了喜神,北大和清华我都被录取,一时成了 人们羡慕的对象。 但是,北大和清华,对我来说,却成了鱼与熊掌。何去何从?一时成了挠头 的问题。我左考虑,右考虑,总难以下这一步棋。当时" 留学热" 不亚于今天, 我未能免俗。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至少当时人们 都是这样看的。" 吾从众" ,终于决定了清华,入的是西洋文学系(后改名外国 语文系)。 在旧中国,清华西洋文学系名震神州。主要原因是教授几乎全是外国人,讲 课当然用外国话,中国教授也多用外语(实际上就是英语)授课。这一点就具有 极大的吸引力。夷考其实,外国教授几乎全部不学无术,在他们本国恐怕连中学 都教不上。因此,在本系所有的必修课中,没有哪一门课我感到满意。反而是我 旁听和选修的两门课,令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益。旁听的是陈寅恪先生的" 佛经 翻译文学" ,选修的是朱光潜先生的" 文艺心理学" ,就是美学。在本系中国教 授中,叶公超先生教我们大一英文。他英文大概是好的,但有时故意不修边幅, 好像要学习竹林七贤,给我没有留下好印象。吴宓先生的两门课" 中西诗之比较 " 和" 英国浪漫诗人" ,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还旁听了或偷听了很多外系的课。比如朱自清、俞平伯、谢婉莹 (冰心)、郑振铎等先生的课,我都听过,时间长短不等。在这种旁听活动中, 我有成功,也有失败。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同学,被冰心先生婉言赶出了 课堂。最成功的是旁听西谛先生的课。西谛先生豁达大度,待人以诚,没有教授 架子,没有行帮意识。我们几个年轻大学生——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还有我 自己——由听课而同他有了个人来往。他同巴金、靳以主编大型的《文学季刊》 是当时轰动文坛的大事。他也竟让我们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充当《季刊》的 编委或特约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对我们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光 荣。结果我们同西谛先生成了忘年交,终生维持着友谊,一直到1958年他在飞机 失事中遇难。到了今天,我们一想到郑先生还不禁悲从中来。 此时政局是非常紧张的。蒋介石在拼命" 安内" ,日军已薄古北口,在东北 兴风作浪,更不在话下。" 九·一八" 后,我也曾参加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到南 京去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我们满腔热血,结果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 铩羽而归。 美丽安静的清华园也并不安静。国共两方的学生斗争激烈。此时,胡乔木 (原名胡鼎新)同志正在历史系学习,与我同班。他在进行革命活动,其实也并 不怎么隐蔽。每天早晨,我们洗脸盆里塞上的传单,就出自他之手。这是一个公 开的秘密,尽人皆知。他曾有一次在深夜坐在我的床上,劝说我参加他们的组织。 我胆小怕事,没敢答应。只答应到他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上课,算是聊助一臂 之力,稍报知遇之恩。 学生中国共两派的斗争是激烈的,详情我不得而知。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 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不过据我的观察,两派学生也有联合行 动,比如到沙河、清河一带农村中去向农民宣传抗日。我参加过几次,记忆中好 像也有倾向国民党的学生参加。原因大概是,尽管蒋介石不抗日,青年学生还是 爱国的多。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爱国主义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根深蒂固的。 这几年,我们家庭的经济情况颇为不妙。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时筹集学费 和膳费,就煞费苦心。清华是国立大学,花费不多。每学期收学费四十元;但这 只是一种形式,毕业时学校把收的学费如数还给学生,供毕业旅行之用。不收宿 费,膳费每月六块大洋,顿顿有肉。即使是这样,我也开支不起。我的家乡清平 县,国立大学生恐怕只有我一个,视若" 县宝" ,每年津贴我五十元。另外,我 还能写点文章,得点稿费,家里的负担就能够大大地减轻。我就这样在颇为拮据 的情况中度过了四年,毕了业,戴上租来的学士帽照过一张像,结束了我的大学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