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哭冯至先生 母亲的丧事处理完,又是我离开故乡的时候了。临离开那一座破房子时,我 一眼就看到那一条老狗仍然忠诚地趴在篱笆门口,见了我,它似乎预感到我要离 开了,它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在我腿上擦来擦去,对着我尾巴直摇。我一下 子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永别,我俯下身,抱住了它的头,亲了一口。我 很想把它抱回济南,但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只好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那里,眼 泪向肚子里流。 到现在这一幕已经过去了七十年。我总是不时想到这一条老狗。女主人没了, 少主人也离开了,它每天到村内找点东西吃,究竟能够找多久呢?我相信,它决 不会离开那个篱笆门口的,它会永远趴在那里的,尽管脑袋里也会充满了疑问。 它究竟趴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最终是饿死的。我相信,就是饿死,它也会死 在那个破篱笆门口,后面是大坑里透过苇丛闪出来的水光。 我从来不信什么轮回转生;但是,我现在宁愿信上一次。我已经九十岁了, 来日苦短了。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会在天上或者地下什么地方与母亲相 会,趴在她脚下的仍然是这一条老狗。 2001年5 月2 日写定 第三辑 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 哭冯至先生 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含冤逝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在这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我经常想到 他,想到的次数远远超过我认识他以后直至他逝世的三十多年。每次想到他,我 都悲从中来。我悲的是中国失去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 己失去一位从年龄上来看算是师辈的和蔼可亲的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经到了晚 年,我的内心再也承受不住这一份悲痛,我也不愿意把它带着离开人间。我知道, 原始人是颇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但是,我现在宁 愿做一个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怀念转变成文字,也许这悲痛就能突然消逝掉, 还我心灵的宁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我从高中时代起,就读老舍先生的著作,什么《老张的哲学》、《赵子曰》、 《二马》,我都读过。到了大学以后,以及离开大学以后,只要他有新作出版, 我一定先睹为快,什么《离婚》、《驼骆祥子》等等,我都认真读过。最初,由 于水平的限制,他的著作我不敢说全都理解。可是我总觉得,他同别的作家不一 样。他的语言生动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话,间或也夹上一点山东俗语。他没有许 多作家那种忸怩作态让人读了感到浑身难受的非常别扭的文体,一种新鲜活泼的 力量跳动在字里行间。他的幽默也同林语堂之流的那种着意为之的幽默不同。总 之,老舍先生成了我毕生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我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 但是,我认识老舍先生却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三十年代初,我离开了 高中,到清华大学来念书。当时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济南是我的老 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长之是济南人,他是我的惟一的一个小学、中学、 大学" 三连贯" 的同学。有一年暑假,他告诉我,他要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 要我作陪。在旧社会,大学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们与大学生之间宛然是两 个阶级。要我陪大学教授吃饭,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及至见到老舍先生,他却全 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他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特 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是听音乐,是一种享 受。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以后是激烈动荡的几十年。我在大学毕业以后,在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 就到欧洲去了,一住就是十一年。中国胜利了,我才回来,在南京住了一个暑假。 夜里睡在国立编译馆长之的办公桌上;白天没有地方呆,就到处云游,什么台城、 玄武湖、莫愁湖等等,我游了一个遍。老舍先生好像同国立编译馆有什么联系, 我常从长之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但是没有见过面。到了秋天,我也就离开了南京, 乘海船绕道秦皇岛,来到北平。 以后又是更为激烈震荡的三年。用美式装备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反动军队, 被彻底消灭。蒋介石一小撮到台湾去了。中国人民苦斗了一百多年,终于迎来解 放的春天。我们这一群知识分子都亲身感受到,我们确实已经站起来了。就在这 样的情况下,我在当时所谓故都又会见了老舍先生,上距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二十 多年了。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起五十年代初 期召开的一次汉语规范化会议时的情景。当时语言学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艺界 的名人,都被邀请参加,其中有侯宝林、马增芬姊妹等等。老舍先生、叶圣陶先 生、罗常培先生、吕叔湘先生、黎锦熙先生等等都参加了。这是解放后语言学界 的第一次盛会。当时还没有达到会议成灾的程度,因此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会上 的气氛也十分亲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议,要请大家吃一顿地道的北京饭。大家都知 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讲的地道的北京饭一定会是非常地道的,都欣 然答应。老舍先生对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众所周知的。有人戏称他为" 北京 土地" 。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个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车夫、 旧警察等旧社会的" 下等人" ,开怀畅饮,亲密无间,宛如亲朋旧友,谁也感觉 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学士。能做到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没有第二 人。这样一位老北京想请大家吃北京饭,大家的兴致哪能不高涨起来呢?商议的 结果是到西四砂锅居去吃白煮肉,当然是老舍先生做东。他同饭馆的经理一直到 小伙计都是好朋友,因此饭菜极佳,服务周到。大家尽兴地饱餐了一顿。虽然是 一顿简单的饭,然而却令人毕生难忘。当时参加宴会今天还健在的叶老、吕先生 大概还都记得这一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