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来自幻想(三) 第二天,我照例去上班,那是个不得不上班的日子,我只能说,那是必须上班 的环境。整整一个月,他每天准时送我上班,接我下班,帮我洗衣、做饭、端尿盆, 但是他能量太小,我的策划案、我的传单,我们领导的态度和同事关系比他的温柔 有杀伤力、有穿透力、有影响力。 更严重的后果不在这里,而在于他深深的歉意,整整两个月,他几乎不碰我, 我看得见他的隐忍的力量在体内冲撞,看得见他年轻的激情无法宣扬,他太年轻, 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无动于衷。 我主动为他敞开,要求他的爱,我们也做了层层防御,但是火山是防得住的, 星火却溅漏了;洪水也是防得住的,但小小的某处堤口泄露了天机,他的种子又漏 进了我的体内。 这回我不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独自去医院,我不想无端惊扰他,报告单出来后, 我也不相信。我在医院化验室门口一再地问护士,“有没有搞错呀?有没有搞错。” 护士小姐用方言骂了我一句我才悻悻离开。 晚上我们抱头痛哭。 这回我选择了药物。 药物是温柔的,它点点滴滴的渗透,细声慢气的造访,它的疼痛是微妙的,如 果金属接触子宫是冰雹的话,那么药物穿透子宫就是细雨。在这期间,我不仅上班, 而且出差。在我参加康怡公司军事化培训的两个星期,那鲜红的淋漓不尽的血无缘 无故就会从我的腿根流出,然后流向小腿和脚踝。我认为它该走了,四十多天了, 我忘乎所以地跑、跳,立正的时候它就涓涓地流下来,让我虚弱无力,教我惊恐万 状,逼我懂得害臊,使我恨他,恨那个同样痛苦的人。 药物治疗后的六十二天,为了那不肯轻易脱离的胚胎,我再次张开双腿躺在手 术台上,再次听金属发出清脆的响声,再次忍受割心的灾难…… 从医院出来时,他照常用三个月前的声音说:“我们打车回去吧!”这情景使 我仿佛回到了当初,疼痛加剧,怒气上涌。我的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 倔强。我漠然地听任风景在眼前摇晃。 “坐自行车会颠坏的。” “我喜欢被颠坏。”我一声一顿地说,用低沉恶毒的语调伴以丝丝冷笑,我往 前走,步履蹒跚,但我不停止。 从此,亲爱的,他见到血就会发昏。我们彼此相爱,但我们像陌生人那样远远 地相对,他不相信一切科学手段,愧疚几乎压抑了他的欲望。除此之外,他把胳膊 伸出来,“来,咬我一口吧,让我赎罪吧。”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吧,我不高兴、一发脾气他就会习惯性伸出他的胳膊。也就 是从那时起,我就会自觉不自觉露出某种隐约的恶毒的微笑,轻蔑的带着淡淡的怨 恨,让他常常手足无措,但是他并不抵挡,也不躲藏。也就从那时起,我的腰就时 不时开始酸痛。后来我们境况改善的时候,我尝试过推拿、中药等一切这座城市的 先进手段,但是很遗憾,我还是腰痛,甚至强烈到足以让我停止思想,停止运动。 我三番五次住院诊疗,让我喝那恶心苦口、浑浊不堪的中药,但这病魔似乎永远不 会从我的生命消失了。 到如今,我不能骄傲地跟他说:亲爱的,拥有爱情是美好的。相反,它有许多 肮脏的、混乱的、缺乏约束的甚至是毁灭性的行为牵制着爱情的走向。 从我拿到化验单摔给他到我从昏迷中醒过来以后的所有日子,他没有向我发誓、 忏悔、保证,他异常平静地对待我,心甘情愿忍受我的暴戾恣肆。疼痛让我睡不着 时,我就摇摇他的胳膊,他迅速跳起来,心领神会地伸出胳膊,我的牙齿伸过来使 劲、使劲、一再使劲,他的脸迅速涨红,眉头皱起来,牙关咬住,最后五官扭曲, 挤到一块,我才松口,然后像吸血鬼一样,心满意足地睡去。 是的,我不愿回想,甚至不愿写下来,但那确确实实是我,像饥肠辘辘的猛兽, 像个魔鬼,像个疯子,那满溢屈辱的狂躁的灵魂,精疲力竭地躺在那里,连我自己 都不愿承认那就是我。 但是,他还是爱我,或者说,他的爱已经被魔鬼牵住了鼻子,只好任其摆布。 是的,从他对我的心醉神迷的一刻起,可能就注定了他必须学会忍受,并且渴望新 的机遇,新的舞台,他要占有、发现、征服这个世界。他需要新的语言、新的力量, 把精力和情感换成一切物质的东西献给我——他心爱的姑娘,而且他不露声色地做 着一切,他忘记注册会计师的考试,他让他的导师捶胸顿足,连呼,“你完了,完 了。” 他不再去听课,只牢牢记住了考试日期,到了那一天,他拎着一包东西去班主 任的家就彻底删掉了所有旷课的记录。 他知道,征服这个姑娘,首先就得了解这个城市;赢得这个姑娘,首先就得征 服这个城市;拥有这个姑娘,就得为自己获取尊严和地位;给这个姑娘幸福,就得 让她在这纷纷扰扰中得到安全感,安全感就是有自己的收入,有房子,有可以让爱 情舒展的地方。 虽然他的理想是做个会计师,坐在敞亮温暖的办公室里,脱离体力劳动的状况, 但是由于认识我,改变了他的观点。我在保健品公司的高薪刺激着他,房租由我交, 买菜由我付钱,看电影也是我自己请我自己。可能由于我在花自己钱时过于张扬, 表面上我并不张扬,我每个月都有不少的存款存进银行,我喜欢用他的名字。但这 恰恰刺激了他,他放下好端端的会计工作不干了,更可惜的是他的注册会计师资格 考试也半途而废。他敏锐地感觉到,我们之间关系的不平等,主动权被我牢牢掌握, 我说一,他不二,无论在娱乐,开销和其他方面。在金钱面前,我可以随心所欲, 而他从没有,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玩游戏、不打牌,除了看书,似乎没有任何嗜 好。当然这不是真他,真正的他从小受父母熏陶,无论哪一种牌的游戏他都熟练有 加,他爱喝酒,白酒、啤酒、米酒、黄酒、葡萄酒,他来者不拒,这都是婚后表现 的东西。当时,他默默无闻地在我左右,他隐忍着,并从中体味苦涩,体味贫穷, 体味落魄,两个人朝夕相处,但风光得意的那个人怎能感受到比她低的人的心境呢。 是的,我没有,我从来不具备贤良的品德,我充其量注重爱情的形式。 这些实际情况迅速使他蜕变,使他加快前进的步伐,甚至改变着进取的方向。 他辞职,从风风光光、四平八稳、无波无澜的职位上下来,他模仿我自荐书的风格 写自荐书,然后一趟一趟跑人才市场,他拒绝任何职位,当然他没有文凭和户口, 一切职位也拒绝他,但他不在乎,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保健品行业的营销。当然, 这不是他的理想。这是他当时知道的惟一挣大钱的途径,也是他能够跻身进去的途 径,这并没有使他对我失望,并没有,他选择了同康怡公司比较接近的一间公司应 聘,尽管是从散发广告传单开始,我们在追求时,可曾想到我们得到的另一种结局? 他果然被一家保健品公司录用,但不是执行经理而是业务员,但他不在乎,他收拾 行李到乡下踩点,他告诉我,他要赚大钱回来,他让我等着。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切,当他看着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上班,带着被欺压的受伤 的心回来时,就已经决定了他今后的方向,决定了他今天和他终身的目标。 我记得他穿着有产品标记的广告衫,穿梭在各个乡镇各个街道,挥舞着小旗, 逢人便说:服用我们的产品,让你睡眠好,精神好。他说他像个江湖郎中,抱着一 大堆一大堆的传单挨家挨户地发放,为此他发现了许许多多不同风格造型和不同品 位装修的家居。他说,真正的城市生活是干净的,他们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不 像我们,租的这房子的四壁和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水泥。 后来,我们住进了装修豪华气派的房子时,经常会看到汗水淋淋的小姑娘或小 伙子挨家挨户的发传单,他们从敞开一条缝的门外探来好奇的目光,所以我经常说, 你们要不要进来坐坐,喝点什么。而他们便害羞地走开。妈妈就说:“你这样不设 防会吃亏的,多少小偷、盗贼就打着发传单的幌子来打探形势,你一个人带着孩子, 容易受到别人的攻击的。”我的先生说:“你是想显示优越感吧!” 不是我,是他,是他自己从这种情形中感受到了优越感,那种困顿、劳累和低 人一等的工作滋味他是尝得彻底的。 他每天要发放一千份小报,一个楼层十二张,他要爬近百个上千级的台阶,是 的,这一切都有过。有人还记得那些往家家户户门缝里塞广告传单的青年男女,初 次收到的人们还免不了说声谢谢,一直到后来每天能收到十张乃至二十张各色各样 的这种东西,从壮阳药到美乳霜,从治痔疮到包治百病,扔得大家晕头转向,难辨 是非了。发展到后来,居然有些人打着散传单的幌子敲开老大爷家的门,抢起了钱 物。这种状况下,居民们开始谴责、投诉、拒收、到楼梯口加防盗门,这种宣传方 式也宣告无效了。所以很多企业减少了这方面的投入,而有的则选择些气质不错, 一看上去就是正派人士或大学生之类的人来做这项工作。这个时候,散发的人减少 了一部分,但剩余的一部分仍然每天挨家挨户,每天爬七层楼,不计其数地爬。 他散发传单很起劲,每天早早出去,很晚回来。我当时的职位是策划部执行经 理,天天坐在办公室编些鼓吹功效的文章,可悲的是到末了,连我自己也确信不疑,保 持这份对事业的执著和忠诚,却没有想到他的艰辛。 他的艰辛是:尽管他对所散发的内容一无所知,也不去鼓吹包治百病,他仍然 会被许多食而无效的老百姓怀疑甚至破骂。 他晒得黑不溜秋,一回家就像泥一样瘫在床上,牛仔裤,T 恤衫一件件瘦大, 变空。他每天要散发五百至一千张传单,那时候,这座城市还没有多少带电梯的主 层建筑,一般都是六七层吧,他一天要爬多少层台阶根本无法估计。 这就是那个用脚步攀登台阶赚钱来爱我的他。他每天赚多少,每月赚多少,补 贴能拿多少,吃饭吃掉多少,最后剩多少,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剩下的交给我。他 喜欢被我管束,他喜欢对别人说我老婆这样,我老婆那样。尽管我还不是,但形式 已没有意义,真正的我们已是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