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64年的暑假,我记着我们学校放了六十天的假,可以让我在这么长的时间 里,在山村,任意博览自然风光,博览群书,展开无拘无束的想象,以我一颗充 满好奇、热情、率性而为的少年之心,铺染各种颜色的感觉,恣意享受率真时间, 尽情打造童话世界。 又是一个山村的夜晚来临。我躺在姥娘家的西炕上,手里捧着厚厚的《草叶 集》,借着微弱的小油灯在读。从支起的木格窗望出去,那夜的星星和月亮开始 还在,只是朦朦胧胧,而当我读了几十页下去,再看天空时,星星和月亮都不见 了。天空黑得出奇,既黑暗又压抑。 山风儿也不吹了,有些闷热。 在旁边借着灯光纳鞋底儿的姥娘说:“这么闷,后半夜会下大雨。” “就让暴风雨快些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举着《草叶集》,把书 页翻得哗哗响。 “你看你这孩子,白天上人家家,晚上回自己家,老是这么往炕上一躺,四 爪儿朝天,举着本大书,白天耗人家的茶水,晚上耗咱家的煤油……你说你这趟 回来吧,全变样儿了,也不歪歪着脚闯满夯了。今儿村东郭老大家娶媳妇,人家 还等着你去给他们撒喜饽饽呢,说是借你的小福手撒,沾点福气。嗳,明天生产 队的大花骡子要下崽了,你不去看? ” “不——去——” “听说昨天割麦子,在麦地里抓住了好几只黄鼠狼。你明儿不跟着上山看看 ? ” “不——去——” “那明天跟我上碾房,帮我去碾点小米面儿,等你回城时带上,你妈最爱吃 小米面枣糕了。” “不——去——” 姥娘急了:“嗳,你看你这孩子! 中什么邪了? ” 姥娘一定以为我中邪了。以前我回乡下,姥娘总说“鬼子进村啦”,清早起 来会问“今天又准备祸害谁家的桃树啊”这样的话,因为我经常和一些小孩子们 爬上桃树揪那些尚未成熟的小毛桃儿。那时候是因为村子里还没有九九一家人居 住,全村上下也就找不出几个文化人儿,即便有几个上学的,也没有这么多的书 宝贝啊! 九九家的书房,才是我发现的新大陆! 我就呆在“新大陆”,哪儿也不 去了! 尽情开发! 省得姥娘整天给我敲警钟。从前呀我整天跑出去疯,姥娘就会 说:“你妈叫看着你学习,你就整天跑吧啊? 真是的,大熳的脚扎撒开啦! 等你 妈揪你小辫子吧! ”姥娘说的“大熳的脚扎撒开啦”,是指妇女解放了的意思。 旧社会的妇女,从小就要裹脚,用又长又厚的布把脚紧紧紧紧地缠住,束缚脚长 大,有的生生把脚骨裹畸形,裹成个小小的、尖尖的“五寸金莲”。解放了,大 姑娘甩掉裹脚布,可以让双脚无拘无束地舒展开、自由生长了。所以,一些老人 在数落女孩子不受约束的时候,就会说“你大熳的脚扎撒开啦! ” 那夜真的很奇怪,闷热得人像离开河流晾在沙滩上的鱼,要大张着嘴才能喘 上气来。 姥娘开始催促我睡觉。 “睡吧。这一灯碗的油又快干了。” “不——睡——” “你看你这孩子,一天到晚这么四爪儿朝天,也不学习。” “这不,”我把书往她面前一举,“在学嘛! ” “你这是学习? 完作业? ” “是啊,完作业。” “啊! 好孩子! ” 乡下人叫写作业“完作业”。 姥娘可真容易上当,因为她一个大字不识,我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听我 说我是在做作业,在学习,她还高兴地夸我呢! “好孩子! 这是长大啦! 学习也 积极啦! 不用大人逼着学了。好,好,快学吧,点多少灯油,姥娘都愿意。明天 姥娘给你烙饼吃,吃了就好好学习。” 那夜,灯油熬干后,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睡梦中,突然一声霹雳震天撼地, 把炕上支着的木格窗都震了下来,发出骇人的连环巨响,把我和姥娘吓得忽地爬 起身。东边炕上的姥爷、舅舅、姨好像也惊起了,小姨哇哇大哭。 很少见的雷雨伴着狂风袭来了,这让我第一次领略了山区暴风雨的大阵势。 雷声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风声掠过各种物体,撕裂出尖啸的、沉闷的混合 声,震耳欲聋。在这本来就很恐怖的雷电声、风声之中,又加入了气吞山河的暴 雨声。天空像裂开了巨大的口子,恣意向下倾泻雨水,哗哗的响声如万马奔腾。 全家人都坐了起来,恐惧地瞪着眼。估计全村人都惊醒了,坐在炕上担心房 屋也会被狂风暴雨抬走。 天地造出来的音响,被四周连绵的大山不知又给放大了多少倍,不身临其境, 绝对领略不到那种波澜壮阔的气势,大海也敌不过它的声势。 暴雨肆虐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势头丝毫没有减弱。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 异样的声音。我们全家都听见了。 大门被重重地敲响。敲门的人肯定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如果在静夜,这声响 全村都可以听得到,可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这种声音也仅可辨别而已。但令我 们全家人都惊奇的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砸门声,而是一阵紧似一阵,声如泣血的嚎 叫声。 “嗷——嗷——嗷——嗷——” 这叫声十分凄厉,时而尖锐,时而粗放,像狼掉进猎人的陷阱里发出的垂死 嚎叫一样。 是九九! 我大叫一声,“蹭”地跳下炕,光着脚,穿着背心裤衩就跑到雨地 里,去给她开院门。这时,姥爷也蹿出屋子。我个儿小,够不着门栓,姥爷伸手 拨开门栓,“咣当”一声拉开门,九九就一头扎进来。 暴雨中她像一头母兽,张着双臂,“嗷嗷”大叫,身上只穿了汗衫、花短裤, 被雨水浇透紧贴在身体上,头发贴在脸上,顺着往下流水。 “怎么啦? 出什么事啦? ”姥爷问。 “正信——正信——死啦! ”九九嘶哑着嗓子喊道。 “啊! 死啦? ” 姥爷冒雨冲出院门,朝九九家跑去。我和九九拉着手,也跟在姥爷身后跑去。 雨挟着风鞭子一样地抽打在我们几乎赤裸的身上,眼睛睁不开,黑暗中看不清积 水没脚深的路面有多少大小碎石,况且我们全光着脚,没跑多远我的脚就被扎伤 了,钻心的疼痛使我大叫起来。 九九便一下子抱起我来向前跑,跌跌撞撞地跑进她家的大门槛。 姥爷已经跑到九九和正信住的房间,爬上炕去,用手摸摸正信的头,滚烫滚 烫,试试鼻息,又推了推他的身子,没有任何反应。郭姥爷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一个劲儿地念叨:“还有口气! 还有口气! 怎么办? 下这么大的雨! 怎么办? ” “有气就有救! 俺去套车! 把家里所有的雨布找出来! ”姥爷喊了一句,就 去生产队的马棚套马车去了。 郭姥爷开始在家里翻找大小雨布。这时我姥娘、舅舅、姨姨都赶过来了,还 带来我们家的三件军用雨衣。姥娘让九九自己穿好衣服,给正信也套上布袍。姥 娘还拿来了我的衣服鞋子。 不一会儿,姥爷驾着马车冒雨赶来,他吆喝牲口的“驾驾”声,在暴风雨中 显不出有多么响亮,几乎被雨声淹没。要知道,平日里他的吆喝声能穿透三山五 岳呢! 马车一停下来,穿着大号军用雨衣的九九,抱起丈夫就爬上马车,紧接着, 也已穿好雨衣的郭姥爷和我一起爬上了车。姥娘说,小孩子,别去跟着捣乱,就 要拽我下车,我不肯,两手死死抓住车帮。姥爷知道我的犟劲,把雨衣往身上一 披,说声:“别管她了! ”打马就走。 九九坐在马车上,抱住正信,把雨衣严实地盖在他身上,仍然不停地“嗷嗷” 叫着。她是被她的丈夫吓坏了。郭姥爷说,像这样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傍晚还 咳嗽得厉害的病症,正信还是第一次。十几年来,正信每年都病几次,但像这么 严重,还是第一回。他也担心,恐怕不行了。 暴风雨依然狂烈,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村路上积水已深,深深浅浅,骤然 被马蹄踏碎。驾辕的两匹大马,一匹是褐红色的“高太子”,另一匹是纯黑色的 “大黑”。不知这两匹高头大马的名字是如何得来,反正全村人都跟着姥爷这样 叫它们,并且知道“高太子”和“黑子”是姥爷的宝贝马,视为自己的亲儿子一 样。 “高太子”和“大黑”开始表现还不错,在哗哗的大雨中拉着车前行。谁知 刚出了村,要越过一条河流时,它们俩却突然反叛了。 原来,暴雨下了两个多小时,雨量极大,使平日较平缓的河水突然暴涨,水 流湍急,且发出比雨声风声更大的轰鸣声。这声音使两匹勇猛的骏马都望而却步。 首先是“高太子”停止了步伐,焦躁不安地就突然打着横地向后转,“大黑” 也跟着一起打横儿,马车横了过来,眼看它们就掉过头往回走了,姥爷忙跳下马 车,上前抓住它们的缰绳,大声呵斥它们,拦住了它们走回头路。马车停住了。 “高太子”和“大黑”同时耍起了性子,任凭我姥爷怎么呵斥它们,它们仍旧岿 然不动。 就这样僵持了数十秒钟,九九的叫声更加急促,像不停拉响的警报。 姥爷真急了,人命关天啊! “高太子”和“大黑”这个时候反叛,那不是找 抽啊! 由于风急雨骤,又是夜间,我看不清,但可以猜到,姥爷肯定已被它们气 得青筋暴突,眼睛瞪得铜铃铛一般大,准备对它们实施暴鞭了。 果然,雨幕中,我看到姥爷走回到车旁,捞起皮鞭,走到两匹马的旁边,拉 开架势,准备扬鞭揍它们了。可能还抱有一丝希望,以为“高太子”和“大黑” 看到他抓起皮鞭,会自动投降,就可免去这场皮肉之苦。不到十二万分,姥爷是 不舍得打它们的。他把它们喂养大,赶着它们风风雨雨,千里百里走世界,有着 最深厚的感情。每次姥爷从城里拉我回乡下,在路上我都听到姥爷跟“高太子” 和“大黑”说话儿呢。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又僵持了半分钟左右之后,我姥爷终于发威 啦! 我知道,“高太子”和“大黑”要皮肉受苦了。 只见姥爷高举皮鞭,开始腾跳着甩鞭,连续动作,“啪啪啪啪”皮鞭如雨点 般密集地抽向那两个犟种。皮鞭浸了雨水,比平时更具杀伤力。“高太子”和 “大黑”承受着沉重的皮鞭,无从躲避,挣扎了几下,换来的是更激烈的鞭笞。 它们终于不再犟了,服服帖帖地低下了头,发出沉闷的鼻息声。 这场暴力,在视觉上造成了极大的刺激,让我们车上的人看得胆战心惊又诚 惶诚恐。九九停止了嚎叫,吓得抱住正信在雨中瑟瑟发抖。 我在心里为那两个畜牲祷告,赶快屈从吧,再犟下去,我姥爷非得把它们打 趴下不可。 姥爷走过去,一手抓住“高太子”的缰绳,另一只手抓住“大黑” 的缰绳,带着它们一起朝前方滚滚流淌的河水里走去。 河水没过了姥爷的腰部,达到了“高太子”和“大黑”的腹部。 浪高水深,风急雨骤,马车哗啦一声陷进河中。富有经验的姥爷一手抓住一 匹马,大声吆喝着,自己在水中奋力前冲,两匹马在被他驯服后也算肯卖力气了, 一齐使劲拉着车朝河对岸来了个百米冲刺,马车斜斜歪歪总算冲了过去。我这才 松开紧抠车帮的手,望着身后黑浪汹涌的大河,野兽一样地吼叫着,快速冲过的 我们的马车,没有被狂风巨浪掀翻,实在是万幸! 马车上了驿道,平坦了一些, 速度也加快了,冲破雨雾,一路响着铃铛奔向前方。九九在过河时由于害怕过度, 忘记了嚎叫。当车子驶上驿道顺利前行时,她又开始“嗷嗷”地叫,仿佛给马车 拉响着开道警笛儿。她心急如焚,她怕失去她的英雄! 她虽然坐在马车上,但她 住过北京住过县城,肯定见多了拉着长声儿的救护车或者消防车或者警车沿街呼 啸而过。 在经过一座小山村时,驿道贴着许多人家门前经过。在我们的马车经过时, 九九的嚎叫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把许多人吵醒了。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马车行过,身后净是哐啷哐啷的开门声,人们探 出头来,观望着这雨中疾奔的马车。 到县医院足足六十里路。暴雨不停,两匹马儿任重道远。 我姥爷在雨中驾车,刚才过河时他肯定浑身泡透了,坐在车前头又迎着狂风 暴雨,一定很难受。但他身体挺直,集中了精力驾车,连回头看一下都不。驿道 两旁是险峻的山谷,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马儿稍一失蹄,马车就会整个翻下山 谷摔成粉碎! 在我眼里,我姥爷就是血性汉子,铁打英雄! 他有一种源于骨子里 的酷。 那时候我就读过几本外国小说,知道西班牙勇敢的斗牛士。而我认为,那些 在斗牛场上躲躲闪闪跳来跳去的斗牛士,远比不上我姥爷这位名震乡里的“驯马 士”的风采! 我姥爷自幼与马匹为伍,因为家里贩马,大人小孩都参与这一营生。 我姥爷对马匹的习性熟知所有,有时比了解自己还透彻,比认识自己还深刻。他 还懂得马的语言,会跟它们交流。他养马、驯马、使唤马,那简直是太专业啦! 、 解放以后,他当了村支部书记,不舍得丢下他的老本行,所以还亲自养马,亲自 为生产队赶大车,是远近闻名的好车把式。 村支书赶大车,许多事情方便多了。那个年代当村官,实际上是办事员。哪 家的媳妇难产了,找他,他立刻套车送县医院。开春儿,生产队买农具,他自己 驾车去办。秋天交公粮,他自己驾车一趟一趟地跑粮站送粮。冬天大雪封山,人 们出村不方便,他会赶车出去把所有村民要办的事去给办了。 山区农村生产离不开骡子和马。它们山上山下的驮粮食,驮种子,驮粪肥, 还要驾辕拉车运送粮油出山。所以村村都有几十匹马和骡子。 这些骡子的喂养、传宗接代之类的事,饲养员个个都会,惟有一样,偌大乡 里非我姥爷不行,那就是驯服烈马。 烈马,顾名思义,性子烈、不服管教和使唤者。这种马,你叫它往东,它偏 向西;你叫它驮东西,它就尥蹶子;你叫它驾辕拉车,它就死活不上套。烈马还 经常咬人、踢人、撞人,咬断缰绳跑出去,一准儿发生流血事件。村里有烈马没 驯服,没调教好,不能干活养它无用不说,对全村大人小孩的安全也构成危险。 于是,我姥爷就被四处邀请去帮人们驯服那些烈马。他从十七八岁一直到五 十多岁,驯服的烈马成百上千,打出了显赫的名气。 我曾经目睹过姥爷驯服一匹枣红马的全过程,至今还为他那最动人的神采而 激动。那是在邻村的一座场院上,人们簇拥着姥爷上场了。 那场面真像功夫片里的打擂台。四周围了数百名村民,我姥爷上身白褂,下 身青裤、方口布鞋,晃着肌肉结实的臂膀威风登场。 有人端上酒碗,我姥爷接过,喝白水一样地仰脖灌下,喉头的喉结清楚地蠕 动着,胸脯、肚子一起一伏,一大碗白酒一气饮尽。然后他把空碗递给旁边的人, 手持一条长而粗的皮鞭,示意人们把枣红马带上来。 枣红马在别人的牵引下,东奔西突,四蹄乱刨,在一片欢呼声中闪亮登场。 那牵马的人一松手,它立刻撒开四蹄,野性十足地冲着人群就奔将过去,吓得那 一片的人四处逃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我姥爷那矫健的身姿腾空而起,同时挥 动长鞭“叭”一声脆响,准确无误地抽到了枣红马的腰背处,打得那马一怔愣, 回头就冲着我姥爷撒开了野。一场鏖战激烈展开。我姥爷挥舞着长鞭,十分的彪 悍神猛,特别是那甩鞭,论猛劲、蛮劲、虎劲、准劲,无与比拟。他挥舞扬鞭时 如鲲鹏展翼一般,鞭落时的腾跳动作又如虎拔平川! 枣红马被抽打得恼羞成怒, 更加疯狂地奔突,四蹄扬起滚滚烟尘。 我姥爷的身影就在这滚滚烟尘中打、踢、跺、甩鞭,腾起腾落,震天撼地。 那一身的大汗淋漓,那种扭走腾踏的激烈,那种至情至性大幅飞落中的奔放、豪 迈,让所有观战的众乡亲们激动不已,热血沸腾。 这匹枣红马也真够刚烈的,整整费了我姥爷小半天的时间才把它制服,乖乖 地趴在地上不动了。我姥爷扔下鞭子,过去蹲在它身旁,示意人们拿上炒黄豆, 那东西叫料豆。姥爷抓一把喷香的料豆,用手捧着举到枣红马嘴边,那马就极温 顺地往他手心里舔吃着料豆。姥爷用他的大手掌一个劲儿地抚摸马头、马背。最 后,他牵起枣红马沿街遛了三圈,那马温温顺顺地偎在他身边走着。人们像崇拜 英雄一样,簇拥着我姥爷和枣红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马车一颠,越过一个大水坑,两匹马伸长脖子朝前拱了几下,马车冲上了公 路。这就意味着离县城不太远了。 雷雨越下越起劲,好像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九九怀抱正信,大概有两三个 小时了。中途她爸心疼她,几次要替她抱一会儿,她坚决不肯,大喊大叫,抱紧 正信不撒手。她一定很累了,但她就是累死也不撒手。她跪一会儿,坐一会儿, 怀里的病人一直昏迷着,连哼也不哼一声,九九就大喊:“他死啦——他一定是 死啦——救命啊——” 她这样一喊,姥爷心急,便打马快跑起来。好在马车行走在比较宽阔的公路 上,加之雨夜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马车也就可以放开地跑了。 终于,马车在大雨中冲进了县医院的大门。我们几个人大呼小叫地跑进了急 救室,九九抱着正信跑在最前边,不顾一切地往里闯,还把一位刚从值班室走出 来的女护士撞了个大跟头。 值班医生急匆匆赶过来,姥爷嚷嚷着:“他是甲级残废军人! 他是抗美援朝 的战斗英雄! 一定要救活他! 一定要救活他! ” 医生检查一下说:“很危险,可能是急性肺炎。幸好你们送来的及时,再晚 一些,恐怕连抢救的希望也没有了。” 我们怀着希望在等待抢救的结果。县医院的医生被从睡梦中叫来了好几个, 他们冒着大雨从宿舍区跑过来,连院长都赶过来了。他们非常重视这个病人,因 为他本来就残废的机体很容易在这场急性肺炎中并发其它的疾病,危及他的生命。 医生出出进进,边走还边商量着要请省医院和附近军医院的各科专家来会诊, 我们一方面觉着放心了,一方面又担忧病情很严重了。 九九在走廊上急得疯疯癫癫劲儿又上来了,见着穿白大褂的人从面前走过, 她就扑上去,跪倒在地,抱住人家的腿哀求:“救救正信——他还没有死! ”拦 都拦不住她。过来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工,穿白大褂,她也以为人家是医生,扑上 去就跪。 一直忙到天亮,外面天色还有些阴沉沉的,暴风雨早已停了。我在走廊椅子 上迷糊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大家都没在跟前。走进急救室,我看见九九和郭姥爷 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刘正信好像没危险了,挂着吊瓶,安静地睡着。 姥爷呢? 我跑到外面去找。在医院外面的小树林里,姥爷的马车停在那里。 “高太子”和“大黑”已经卸下了套,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姥爷站在它们中间,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我知道姥爷心疼他 的宝贝马呢! 上午,医生们又给刘正信会诊,要求他住院治疗。郭姥爷决定和九 九留下来陪着。九九一个人恐怕不行,万一有治疗方面的事情,她爸担心她脑子 不清楚不会处理,就决定留下来和她一起照看病人。 我跟姥爷赶车往回走。回去的路上,真是人困马乏。我一坐上马车就迷糊了, 躺在雨布上就想睡。姥爷也哈欠连天。他同“高太子” 和“大黑”咿咿哈哈说了一阵子话之后,就怀抱鞭子倒在车上睡去。 就这样,我们一老一少躺在车上大睡,而“高太子”和“大黑” 低着头,不紧不慢、悠悠地拉着车往家走。 真是老马识途。午后时分,马车走到家门口不再走了。我和姥爷还在梦乡。 姥娘从车上一手一个,把我和姥爷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