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天过去了,春天接踵而来。 早春二月,大地万物开始复苏。小河的冰雪已经消融。我们都在盼着山村平 静下来,盼着我姥爷回来。 郭宝宝一伙人还没有闹够,一过春节,就把他们密谋挖出来的人,统统拉出 来游街示众。地主富农斗过了,反革命分子没找着,因为这村子里的人胆儿太小, 没什么人敢说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地、富、反、坏、右,这黑五类,找来找去,右派分子也没有,没有那么高 水平的能站上右派立场。只有坏分子,可以揪出两个人。这两个人曾经偷杀过生 产队的驴子,破坏了大队的生产。 那时候还要斗“牛鬼蛇神”,即大搞封建迷信、装神弄鬼的人。这种人有, 一个男性社员给人算命,一个老巫婆跳大神儿。 这下揪出四个人来,造反派觉得战果不够显著,又加上了两个资产阶级知识 分子“臭老九”,一个是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大队会计,另一个是村子里的人 医兼兽医。 如此,两个“坏分子”加两个“牛鬼蛇神”再加两个“臭老九”,一共六个 人,队伍一下子壮大许多。其中还有一个巫婆,打破了清一色的阶级敌人队伍, 可以出点彩头儿了。那三个地富老头儿也没解放,依旧跟在队伍里面。 造反队伍这时仍然那么七八个人,没见壮大,而阶级敌人的队伍却一下子壮 大为九人之旅。 游走了两天,已经觉得没什么新鲜劲儿的人们重又跑上街头,跟着围观。 “九人之旅”的示众没有两天,又不行了。那个会计被打倒了,晚上没有人 记工分。已经开始春耕春种,大人小孩每天就忙着挣这六分钱的工分,没有人给 记工分,社员们可不干了。 会计很快被解放了,而村子的一个寡妇却被拉出来凑数。这寡妇长得挺漂亮, 据说跟乡里一个干部关系密切,就被定为“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生活作风糜 烂”。 又折腾了一个月不到,所有人劲头都不大了。春天活儿那么累,都不去挣工 分,到秋天分不到粮食吃什么啊! 那几个造反派的爹妈也不准他们天天斗人了, 乡里乡亲的。风光了一个冬天的造反派,在春天,都被他们的爹妈用木棍打着, 赶到地里挣工分去了。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熄灭战斗热情,会隔三差五,或在中午或在晚上再搞一下 子,把那“九人之旅”拉出来遛遛,踢打一阵子,发泄发泄他们在农村劳作积压 心头的苦闷与怨气。 不管街上闹成什么样子,郭姥爷和正信天天闷在深宅大院,一起聊聊天,聊 够了,一个去书房读书、写话剧,另一个听广播、睡觉。 生活对他们来讲已经没有沉重,仿佛是“一切都会流走”的超脱和释然。 我姥爷一直没回来,我们大家在天天盼着。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是, 一场即将降临的灾难,又逼走了郭姥爷。 那是一个雾气很重的山村夜晚。远山云雾笼罩着峭崖峰峦,弥漫升腾。浓雾 也紧锁了村庄里的大小房屋,使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我和九九在晚饭后出门玩耍。我俩好像已成了一个习惯,晚上必在村子上下 游逛一阵子。晚上山村的空气特别清爽。 我俩走出大宅,沿着不远处一条细长的小巷,数着两旁笼在雾中的大小房屋, 像数着一个个梦,亦真亦幻。 小巷的那头是村南的老井,老井边有几棵老槐,再往南去,是村外的沙石道 路,路两旁有笔直的白杨树,每棵树下茂生着青草和各色野花。 我们俩走着走着,就走到村南那条小路上去了。大雾弥漫,几步之外就什么 也看不见了。我们走着走着,突然从前方一棵树后面幽灵般地闪出一个人来,吓 得九九掉头就跑,并“嗷嗷”大叫。我胆子大,想看清楚是什么人。 “小朋友,小朋友,别怕,我跟你打听个人。” 是一个很轻柔的女人声,朦胧中她向我靠近。我看到一个身材苗条,梳着两 条长辫的女人,看不清模样,看不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能看到她脖子上系了 一条长长的白纱巾。弯下腰来跟我说话时,柔柔的纱巾拂到了我的脸上。 “阿姨,您打听谁家呀? ” “这个村子里,有没有一家人,大前年从城里回来,他家里有一个……”说 到这儿,她突然盯着又跑回到我身边的九九,惊喜地说:“哎哟,太巧了,这不 是九九吗? 九九,你还认识我吗? ” 九九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直摇头。 “九九,你忘了……记得在中学宿舍院里,我还经常找你说话儿呢。” 九九还是摇头。 “这样吧,”那女人对着我说道,“你们快回去找九九爸爸,就说有个姓于 的老师有急事要告诉他。叫他快点到这里来一下。” “阿姨,天这么黑,进家里去说吧。我郭姥爷正在书房看书呢。” 我邀请她到大宅来坐坐。我想,这么晚了,她恐怕回不了城,那就在大宅住 一夜,天亮再回。当她说出她姓于时,我脑子里突然想到,她是不是那个狠心的 于莺呢? 她会不会是来要认走正信呢? 不会吧,正信已经是九九的亲人啦。 “快去呀! 真的有急事! 快叫郭老师来一下。我等着。”她再次焦急地催促。 我拉上九九开始往家跑。到家以后,郭姥爷正在汽灯下写着什么,当他听我 们说有个姓于的女人在村外小路急着见他时,他扔下笔,穿了件外套就往外跑。 我和九九悄悄跟在身后,想偷听一下他们说什么。大雾帮助了我们,郭姥爷 根本没发现我们这两条小尾巴。 看到郭姥爷走来,那个女人就从树影下走出来。 “是你啊! 你好吗? ”郭璋问那女人。 “是我。你们也都好吗? 转眼你们离开两年多了。” 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一定是很激动。 “你这么晚找到乡下来……不是为了看正信吧? ” “不,不,不是……”她急忙否认,“我不是为正信来的。” “那么,快回家去说话吧。” “不,不行。我不能见正信。我这辈子没脸见他。” “我家有后院,咱们可以到后面的房子里谈。” “不用了。不去打扰了。正信耳朵太灵敏,他有感觉的。” “你看,这么晚……” “我真的不进去了。我有急事告诉您。村里没有电话,我骑了一下午的自行 车,天黑才到这里。” “你一个人骑自行车过来? 太危险了! 太累人了! 这是六十里长路啊! 不行, 赶紧跟我回屋休息。我家有后院门,我带你从后门直接进届院,半点都不会惊动 正信。再说,晚上这个钟点,他早已睡熟了。 他身体弱,不像咱们正常人。他的觉比正常人多一倍。走吧! 晚饭还没有吃 吧? “ “没有。” “你看,你看,肯定渴坏了,累坏了。回家,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先喝杯热 茶等着。” “那好吧。” 女人答应了,回身从树底下推出一辆自行车。郭璋赶紧过去替她推着自行车, 两人并肩往村里走。 “你家里人都好吗? 你还当你的教导主任吗? ”郭璋问她。 “唉,我们家老头儿早进牛棚了。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女儿得了贫血病。我 那两个儿子还行。” “女儿知道她爸爸正信的事了吗? ” “还没告诉她。这形势,乱哄哄的,等以后运动过去了,我一定会让她过来 认正信的。现在顾不过来。唉,郭老师,我这辈子做的这件缺德事,真是让您瞧 不起我。十几年来,我天天都在自责。女儿每天在我眼前晃,长得极像正信。我 每天好像在受他们爷儿俩惩罚似的过日子。不过有一点最重要的,是我经常安慰 我自己的理由,那就是正信他跟着你们会很幸福! 您和九九的为人,是我从心里 佩服的。当年,同正信不沾亲不带故的您,不怕麻烦终生,把他领回家,给我的 震动真是太大啦! 您就像一面镜子……” “不说这些了,”郭璋打断她的话,“现在我们生活得很好,你也有家有孩 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千万不要再自责。我们两家都各自好好过日子,好吗 ? ” “好。不过,这年月,哪有安稳日子过。本以为你们躲在山里就安全了,唉 ! ” “到了。咱们从后门进去。两个孩子出去玩儿去了。” “那个小姑娘是谁? ”那女人问。 “是村支书的外孙女艾莉。九九长这么大唯一的一个朋友。” 郭姥爷开了后小门的锁,拉开门,替那女人把自行车搬进去,女人随后进入, 小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和九九一直悄悄跟踪他们,到小门附近就藏在墙角 处,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们。 “快! 从大门进去,到后院偷听! ”我建议道。 “嗯哪。”九九应着。 我俩拉着手飞快沿墙根,跑着绕到前面大门,悄悄、悄悄地开了门,轻轻溜 进去,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点着灯的那个窗下,蹲在那儿偷听里面两个人的谈话。 我悄悄嘱咐九九,不管听到什么,一定不要叫出声来。九九使劲点点头,那 意思是自己绝对不会叫嚷。 “来,先喝点茶。我到前面去给你弄点饭,现成的,热一热就得。” 郭姥爷在倒茶的身影映在宽格窗上。 “我喝点水。别热饭了,有凉饭就行。我就着热茶水吃点就行。” 郭姥爷向厅门走去,动作很轻地拉开门走出来。我和九九赶紧藏在竹林之间, 一动不敢动。 郭姥爷到前面大屋里端来两个盘子,脚步轻轻地回到届院。 “来,吃点东西。这是菜,凉拌牛肉、凉拌藕片,不怕凉。这是一包饼干, 可以用热茶泡着吃。” “先不急着吃,我偷偷跑来,是有一个紧急情况告诉您。郭老师,您得赶紧 离开这里。县教育局专政组后天就要来带您走。您的隐瞒资本家出身、海外关系 的问题又被弄出来了。专政组要带您进集中学习班。那个地方千万不能去! 咱在 家偷着说,那里快赶上集中营啦! ” 郭璋好像很紧张,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抖抖颤颤,饱含着委屈。 “哎呀,我……我都已经被开除了,已……已经不在革命队伍里了……凭什 么还整我! ” “郭老师,您这两年真是退隐山居,外面的情况知道得少。这次运动可不是 一般的深入、彻底。一个人也别想漏过去。昨天开会就说了,教育战线要深挖细 筛,不能有一条漏网之鱼。上次,就是去年,搞了一批人,一年的班办下来,死 了两个人,被打残了两个人,总共才七个人的班。所以,您千万不能去那个班! ” 听到这里,我和九九差点叫出声来。九九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那么……躲……躲得过去吗? ” “您快走吧。不管上哪儿去,就是别叫他们把您捆了去。走得越远越好! ” “可是……走到哪里都要查你的身份,不是当地人,公安局就给你遣返回来。 到那时,就更糟糕啦! ”郭璋有些焦急的声音。 “可以这样,我看见有不少沿街乞讨的人都揣着生产队的介绍信。 那信上写明由于干旱或水涝或虫灾,生产队颗粒未收,社员×××出外讨饭, 请各单位和好心人给予革命的关怀和阶级兄弟的支持。有这样的介绍信,一般人 们就不怀疑什么,公安也就不会遣返。您找村支书给开封介绍信,拿在手上,能 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去吧! “那女人出了这样的主意。 郭璋迟疑一下,说:“你看我……也不像逃荒的农民啊! ” “穿破点。找几身乡下人的衣裳。有人的时候,把眼镜摘了。流浪个十天八 日,还用得着化妆吗? 头发一长,胡子一乱,脸一变黑,衣服一脏,鞋子一破… …就跟那些讨饭的灾民没什么两样了。” “我走,九九他们怎么办? 这两个孩子叫我放心不下呀! ” “那你进了学习班,不也是管不了他们? 而且你进了那种地方,他俩更替您 担心,还要跟着受政治牵连。如果罪名给您定下来,九九也得受连累。” “可千万不能牵连九九! 他们难道连傻子也不放过? ” “他们会说她是装的,是隐藏在荣誉军人身边的‘华子良’,装疯卖傻,等 待时机夺无产阶级的权。他们这些人,联想力、想象力不知该有多么丰富! 说你 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不容你申辩! ” 听到这里,我和九九再也憋不住了。我拉着九九猛然闯进屋里,愣头愣脑地 吓了他们一大眺。 “爸爸——爸爸——” 九九大哭着扑进爸爸怀里。哭得鼻涕眼泪一片片地抹到爸爸的衣服上。郭姥 爷也哭了,用手抚摸着九九的头发。 “这两个孩子……你们在外面……都听到了? ” 我也跑上前抱住郭姥爷的胳膊说:“快去我们家,找我姥爷去。都住我们家, 他们抓不到您的。我姥爷的公章还在,是生产队的公章,放在我姥娘的衣服柜里。 开一张介绍信带上,可以坐公共汽车跑! ” “你们两个可不能跟任何人说今晚这个阿姨来咱们家了啊! 说了,公安局会 把你们抓走! ”郭姥爷吓唬我们。 我和九九连忙发誓,打死也不说,向毛主席保证,打死也不说! 从这天晚上 开始,我对于莺这个女人总算有点好印象了。她还算有良心。在这紧急关头,她 敢冒着“告密通敌”的政治风险,一个柔弱的女人蹬六十多里路的自行车,赶来 报信,以解救郭璋逃脱迫害。 在微弱的油灯光中,我看清了这个漂亮女人伤心而忧郁的脸,挺让人同情的。 她现在也活得不容易。在村外路上她同郭姥爷的对话我们全听到了,她的丈夫也 关进牛棚,女儿又有病,还有两个儿子要养活! 不管怎么说,生活的艰难人人都 习以为常似的。她的良肤保养得挺好,身材也保持得像大姑娘。她的眼睛清澈灵 动,透着知识女性的聪明与才气。 九九比任何人都紧张,只会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不能叫他们把爸爸抓走! 爸爸要快跑! 去找郭大爷,郭大爷能保护爸爸! ” 九九叫我姥爷郭大爷。从回到乡下那天起,九九就把我姥爷当成他们家的保 护神。可如今令人悲哀的是,这个保护神都自身难保了,早就逃出去了。 于莺看来是在来报信的路上就计划过郭姥爷的逃亡细节。她因为在城里听到 看到的武斗太多,暴力和血腥场面大概也目睹过,所以坚持要郭璋立刻人间蒸发。 此刻她倒显得像是这家的主人,开始安排这场逃亡。 “快些把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都找出来,藏在身上,要藏好,分几个地方藏 着。走到哪里,如果生活有问题了,立刻给我写信,我会帮您寄些钱和粮票去。” “不用。”郭姥爷这时镇定多了,“我只要走出去,就绝不连累任何人。我 郭璋有胳膊有腿、有文化,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 我现在五十多岁,还有体力。 你们都不用为我担心。等风头一过去,我会回来的。”看来,郭姥爷是打算逃走 了。 “艾莉,”于莺对我说,“你能不能找你姥娘把生产队的公章拿过来,开介 绍信用。” 我说好,立刻就跑去姥娘家。我们两家相距不到二百米,一会儿工夫,我就 揣着公章回来了。 于莺已摊开一张信笺,从笔筒里找到一支钢笔,当即写下:我生产大队社员 郭璋,男,五十一岁,因孩子走失,出外寻找。请所到之处给予大力协助和支持, 不胜感激。致以革命的敬礼! 于莺写完,又在下面落款郭庄生产大队,某年某月 某日,端端正正盖上公章。她一边吹干公章的油印,一边说:“出门找孩子,东 走走西走走,比装成要饭的好,还可以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就说孩子是在那一带 丢的,谁也不会怀疑赶您走。” 这女人还挺智慧的,我想,开始佩服起她来了。这样一来,郭姥爷的逃亡生 涯就不会太悲惨了。想象一下,他这样一个文质彬彬、满腹诗书的老知识分子, 如何可以沦落为要饭的叫花子呢! 于莺的这封介绍信,让我和九九多少放点心了。 只要郭姥爷多带盘缠,找个小地方住几年都不成问题。那时候吃碗面也就是一两 毛钱的事儿,窝窝头更便宜,两分钱就能买一个。 于莺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折叠起来的信封,说:“我家的粮票吃不了, 平常攒了一些,给您带上。关键时候,还可以拿它换成钱票呢。” “不,不,不用。”郭璋赶紧推辞,“我家里也攒了不少。都是沾正信的光。 这些年,郭支书分给我们的粮食很多,囤在家里,够九九和正信吃三四年都吃不 完,正信发的粮票和钱就都省下了。你拿回去,家里好几口人,得吃粮啊! ” “家里真的还有。我家人口多,身体都不行,吃不动粮。您一定要带上,如 果您不带在身上,让我怎么安心? 这些年……”她停顿下来,看看我和九九,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就不说什么了。反正我一直想有个机会报答您的恩德! 如 果您不拿,就是还不原谅我! 别再客气啦! 快准备些衣物,早早走出去才好啊! ” “那么,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走。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一会儿我叫九 九来给你收拾炕,铺上新被褥。好好睡一觉,明早晨吃点饼干,就早些走吧。我 明早也走。今夜我得同正信商量一些事情。” “那您千万别让他知道我来了。”于莺嘱咐着。 “唉,两年多了,你也是没见着他的样子。他睡觉很沉,我带你悄悄过去看 一眼。他睡着,是听不见脚步声的。再说都十几年了,他不会想到。来吧,去看 一眼吧。怎么说,他也是刘援朝的爸爸。” 于莺迟疑了一下,就跟在郭姥爷的后面往前院走去。郭姥爷回头对九九说: “你们俩就呆在这里吧。九九,给于老师铺好被子,把热水准备好,于老师回来 就可以睡觉了。” “哎。”九九答应着。我们看着于莺跟着郭姥爷去看正信了。我回头看九九, 好奇怪啊! 九九撅着嘴,眼里好像有泪水在打转,眼睛直直地瞪着于莺,猛然说 了两句:“她那么漂亮! 她去看正信! ” 天哪! 九九会嫉妒了。她居然知道吃醋! 九九心不在焉地铺好炕,从厢房里 提出两壶热水,放在洗脸盆旁边,还不时地向外张望,看于莺回来没有。 没过多久,于莺一个人低着头回来了。她的眼圈还红着。见到正信,她一定 很难过。她柔声对我们说:“九九,你爸叫你带艾莉在书房炕上睡。他今晚跟正 信睡一炕。他们有话谈。” 九九便拉了我的手往前院去。走到正信和九九房间的窗前,里面点亮了灯,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炕上的影子印在花式窗户上,正信因靠在墙上,只露一片不 完整的身影,而郭姥爷的身影,是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 我们凑到窗下听,里面说话的声音很小,我们听不清,就只得回书房炕上睡 去。 这一夜,我和九九都没睡着。九九一直在小声哭,抽抽泣泣地,弄得我也很 伤心难过。九九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她一天也未曾离开过父亲。 我哀叹,没有爸爸的呵护,九九以后的生活道路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呢? 她 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