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这样的局面下,你出现了。你条件比他们都好,你年轻,文凭高,出过国, 你还是女同志。你极有可能填补本市的一段权力真空。可你知道你挡了多少人的道 儿?你招来多少嫉恨?你不清楚这个,累死了都是白死。” 黄幼安说得摇头晃脑,一脸油汗,眼镜滑掉下来几回。可她笑不出来,也兴奋 不起来。他说评书一样的口吻虽然有点滑稽,可也确实道出了真相。她问:“既然 你看得那么清楚,干吗还不行动?又是路线图又是金钥匙?” 这下黄幼安瘪了,吭哧半天说:“我是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其实我自己 也是不灵的。”黄幼安是个书生,他说他是看得清做不来的。 她终于明白,她的所谓从政并不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是作为一块补天的 石头砸到这座城市里来的。匡老那时的种种焦虑,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希望她强大 起来,强大到足以与某些人抗衡。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她能脱离匡老吗?当然不能。 她能得罪李明阳吗?显然更不能。从今往后她必须在匡老和李明阳之间学会走钢丝, 学会左右逢源,否则“你天大的本事,组织上不培养你都是枉然”。黄幼安如是说。 当然,她也没有亏待黄幼安。她一直把黄幼安当作一个心照不宣的密友。后来 安排他去了市计委,再后来又提他做了体改办主任。她“培养”了他。 总之那次抗洪令人难忘。最难忘的是看清了“路线图”。 最大的一次洪峰是7 月29号。早晨4 点50分,江风减弱了,雨也住了,江涛喘 息着,带着几分遗憾,渐渐平息下来。有谁喊了一声“来了”,紧跟着人们就欢呼 起来。 上游江面隐隐约约滚动着一条一公里长的白线,夹着隆隆的轰鸣,向它们冲过 来。人们极其兴奋,好像这已经不是令人生畏的破坏者,而只是一个奇观,一个游 戏。他们大喊大叫,跟着洪峰奔跑。 就在这一刻,她感到身子突然一软,坐在堤上。这些天被磨得十分粗糙的情感 里忽然生出丝丝又甜又涩的滋味来。在这7 月的欢乐的壮观的早晨,在这大战后的 沸腾时刻,绷得僵硬的神经突然柔软起来。她被这情景感动了,眼睛湿了,鼻子酸 了。她想到,她不能改变这些背景,但可以改变自己。一个和背景融在一起的自己 照样可以有滋有味。坎坷会有,艰难也会有,可这些在哪儿又没有?可这些又能把 她怎么样?生活就是这样的,这样的生活才有劲。谁也别想阻拦她,谁也阻拦不了。 后来她靠在一只草包上就那么睡着了,江水就在她脚背上平静地淌过去,她都 不知道。他们告诉她,那些细雨在她发丝上结下一串一串的小珠子,好看极了,她 都不知道。谁也不忍心惊动她就是了。 是的,是这次抗洪斗争让她展示了才干。但洪水过去了,她却一天也没能从风 口浪尖上退下来。然后惊心动魄的事件接踵而至,一浪高过一浪。然后她学会了在 巨轮之间巧妙地穿梭、迂回。然后知道利用巨轮的撞击可以游弋得更加出色。然后 自己也可以驾驭巨轮并且准备迎击更大的巨轮。这一切简直太有意思了。就好像小 时候玩的撞拐游戏,越撞越懂得奥妙之所在,在于借力打力。这有什么不好?这是 一种辉煌的生涯。指挥千军万马,让人人按照你的意志安排生活。你皱一皱眉头, 有些人就会发抖呢。现在简直无法想象,再回到绘图板前回到小小的建筑工地自己 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是的,那已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是的, 让一个桥牌好手去玩什么四十分,还能有劲吗? 然而当初,确实闹着要回去的,真他妈的小样儿。那时,每一次会议,每一个 社会活动,每一篇发言,甚至和大人物的每一次握手都不那么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