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梦萦未名湖(2) 但是,我怕的不是真鬼,而是假鬼,这就是决不承认自己是魔鬼的国民党特 务,以及由他们纠集来的当打手的天桥的地痞流氓。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正处在垂 死挣扎阶段,号称北平解放区的北大的民主广场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红 楼又是民主广场的屏障,于是就成了他们进攻的目标。他们白天派流氓到红楼附 近来捣乱,晚上还想伺机进攻。住在红楼的人逐渐多起来了。大家都提高警惕, 注意动静。我记得有几次甚至想用椅子堵塞红楼主要通道,防备坏蛋冲进来。这 样紧张的气氛颇延续了一段时间。 延续了一段时间,恶魔们终于也没能闯进红楼,而北平却解放了。我于此时 真正是耳目为之一新。这件事把我的一生明显地分成了两个阶段。从此以后,我 的回忆也截然分成了两个阶段:一段是魑魅横行,黑云压城;一段是魍魉现形, 天日重明。二者有天渊之别、云泥之分。北大不久就迁至城外有名的燕园中,我 当然也随学校迁来,一住就住了将近四十年。我的记忆的丝缕会挂在红楼上面, 会挂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上,这是不言自喻的。 一住就是四十年,天天面对未名湖的湖光塔影。难道我还能有什么回忆的丝 缕要挂在湖光塔影上面吗? 别人认为没有,我自己也认为没有。我住房的窗子正 面对未名湖畔的宝塔,一抬头,就能看到高耸的塔尖直刺蔚蓝的天空。层楼栉比, 绿树历历,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一睁眼,就明明白白能够看到,哪里还用 去回忆呢? 然而,世事多变。正如世界上没有一条完全平坦笔直的道路一样,我脚下的 道路也不可能是完全平坦笔直的。在魍魉现形、天日重明之后,新生的魑魅魍魉 仍然可能出现。我在美丽的燕园中,同一些正直善良的人们在一起,又经历了一 场群魔乱舞、黑云压城的特大暴风骤雨。这在中国人民的历史上是空前的( 我但 愿它也能绝后)!我同一些善良正直的人们被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八九个月。但是, 终于又像" 凤凰涅槃" 一般,活了下来。遗憾的是,燕园中许多美好的东西遭到 了破坏。许多楼房外面墙上的" 爬山虎" ,那些有一二百年寿命的丁香花、在北 京城颇有一点名气的西府海棠、繁荣茂盛了三四百年的藤萝,都坚决、彻底、干 净、全部地被消灭了。为什么世间一些美好的花草树木也竟像人一样成了" 反革 命" ,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自己总算侥幸活了下来。但是,这一些为人们所深深喜爱的花草树木,却 再也不能见到了。如果它们也有灵魂的话( 我希望它们有!),这灵魂也决不会离 开美丽的燕园。月白风清之夜,它们也会流连于未名湖畔湖光塔影中吧! 如果它 们能回忆的话,它们回忆的丝缕也会挂在未名湖上吧! 可惜我不是活神仙,起死 无方,回生乏术。它们消逝了,永远消逝了。这里用得上一句旧剧的戏词:" 要 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到了今天,这场噩梦早已逍逝得无影无踪。我又经历了一次魑魅现形,天日 重明的局面。我上面说到,将近四十年来,我一直住在燕园中、未名湖畔,我那 记忆的丝缕用不着再挂在未名湖上。然而,那些被铲除的可爱的花草时来入梦。 我那些本来应该投闲置散的回忆的丝缕又派上了用场。它挂在苍翠繁茂的爬山虎 上,芳香四溢的丁香花上,红绿皆肥的西府海棠上,葳蕤茂密的藤萝花上。这样 一来,我就同那些离开母校的校友一样,也梦萦未名湖了。 尽管我们目前还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是我们未来的道路将会越走越宽广。 我们今天回忆过去,决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我们回忆过去是为了未来。愿普 天之下的北大校友:国内的、海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时候也不 要割断你们对母校的回忆的丝缕,愿你们永远梦萦未名湖,愿我们大家在十年以 后都来庆祝母校的百岁华诞。"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