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晴了。雨后的早晨分外爽快。大地散发出潮润清凉的气息。太阳出来了,照 耀着一片新生气象。那座座的山峰被雨水浴洗过后,搽着层淡淡的朝霞,矗立在蓝 得象海洋一样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庄严和秀丽;有几只苍鹰,回绕着山顶,翅子一 动不动,上面象有根看不见的线吊着它们似的,缓缓地悠闲自得地翱翔着。而山根 底下那条河流,雨水冲着泥沙,后浪推着前浪,正在急急忙忙地向西奔流。 当母亲吃过早饭抱着孩子来到会场时,场上已经拥挤了好多人。 昨晚她一宿没有睡,眼睛有些发红。她怎么能合上眼皮呢?女儿正在参加那可 怕的殊死的战斗,时时有死亡在威胁着孩子,做妈的能不为她担心害怕吗!? 当母亲听到枪声时,浑身都颤抖起来,那枪好象打在她自己身上。她真后悔不 该叫女儿去了,自己为什么不拉住她呢?唉!可又怎么能拦住那个被什么迷住了的 女儿呢!当娟子领着人来的时候,母亲的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 情,她没有阻止女儿的行动,相反,倒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地在帮助女儿的行动。她 一次次不忍心孩子受委屈,宽恕她的行为,应允她的请求。她答应把南屋做为他们 出发的地点,并把被子拿出来给他们堵窗户遮灯光。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没思虑 很多,她多半不信女儿说的真能把仇人杀死。 她纯粹是为对自己女儿的担心和疼爱来做这一切的。 当人们消失在雨夜里时,母亲感到巨大的空虚和恐怖,心随着雨点跳起来:她 怎么这样傻,眼睁睁看着亲骨肉去做有被人杀死的危险的事情呢?她想叫,嘴张不 开;她想跑上去阻拦,腿挪不动。只剩下那可怜的、替孩子命运担心的、做母亲本 能的权利了。 终于母亲看到了全身湿得象个落水鸡一样的女儿背着大枪——而不是那支古老 的猎枪——狂喜地奔回来,并告诉她,王唯一被抓住了。母亲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母亲又流下眼泪,这过于令人激动和兴奋的现实,惨杂着痛苦的往事,一齐涌到她 的心头,浇着她的全身。 清早,娟子要母亲来开会,并要她在会上把过去的冤仇说出来。母亲不想来, 更不能当着那末多的人说话。她太怕这个梦想不到的这一天了。母女俩争执好半天, 德强也帮姐姐劝说,母亲才答应来看看,至于诉苦——她摇摇头。 现在,母亲同一些上年岁的妇女们挤在一起,她观看着会场上的整个情景。 这是村南边靠山根的一条小沙河,河的北岸就是王家的围墙。现在墙根下面搭 起个不大的台子,人们都在台子前面的沙滩上,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围成一个大 半圆形。围墙上面,贴着白纸裁成方块用毛笔写的几个大字:王官庄公审大会。围 墙两旁和台柱子上,还贴了些象“打倒日本鬼子”“铲除卖国贼”等等标语。母亲 不识字,更不知是儿子德强的笔迹了。 台子上还没有人,台下人们乱哄哄地在说闹。今天来的人特别多,男女老少, 全村人差不多都来了。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可是多数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瞧热闹的。 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自觉地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 年青的小伙子们,在互相戏弄打闹着,有的偷眼窥视那些不大出门的闺女们, 姑娘们紧挤在一起,相互递传着神秘的耳语,又压低声音吃吃咕咕地笑起来,并不 时地瞅瞅那些老人,惟恐惊动了他们,惹起斥责怒骂;老头子们今儿似乎也没心思 去管女人们的放肆笑声了,那些皱纹满布的脸上,象是松弛了些,可依然含着恐怖 和不安:抱孩子的女人们互相逗着娃娃,叨叨絮絮地说着话,有的大声呼唤孩子, 然而那忧郁胆怯的阴影,还是浮现在脸上,那些孩子们可喜坏了,象是赶山会过佳 节一样,互相追逐、叫骂,从大人们的孔隙里、胯裆间,跑来串去。 在离会场十几步远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并排倚在墙上。男孩 子身上的粗旧衣服和女孩子的秀丽穿戴,成为鲜明的对比。看他们脚下的沙被蹉皱 的程度,显然是呆在那里为时不短了。 “德强,你说俺大爷真会死吗?”那女孩子问。 “怎么,还能是假的?公审大会嘛……咳,这个大坏蛋早该进泥坑了!”德强 忿忿地回答,又反问她:“杏莉,你还可怜他吗?” “不不,我不可怜他。俺不对你说过,他是汉奸呀;”杏莉说的不太坚决,停 了一会,她低下头,又悄声说:“你知道,好歹他总是俺大爷呀!” “那你家去吧,不要来开会!”德强扭过身,冰冷地说。过了一会,又转过身, 软和些道: “杏莉,你不知道,这坏蛋害死多少人,俺们家不都是他害的吗?唉,可惜王 竹和王流子没抓到,要不……” 德强话没说完,人们都哄动起来。抬头一看,德松哥上台了,他忙向前跑去, 没注意到杏莉也跟在他后面。 “静一下,乡亲们!都不要动啦……”德松踏在台子上,招呼着骚乱的人群。 可是人们象没听到他的话,依然拥挤着向前看。 王唯一被两个全副武装的青年——玉秋和大海押上台。他被五花大绑着,那肉 蛋子脑袋用力搭拉在胸口上。台子两旁和人群的周围,都有拿枪的人在警卫。还有 两个女的——娟子和兰子,也紧握着枪,很威武地站在台子两边。这使人们格外感 到惊讶和新奇。 母亲看到王唯一的样子,心跳的非常厉害。啊!这末一个过去谁也不敢碰一碰 的大恶人,就这样完了吗?这是多末巨大的变化和突然的事啊! 一阵按捺不住的悲喜暖流从母亲心里涌上来,她要发笑了。不,她又看到女儿 的神气,呵!她的孩子也是个参与者呀!这是动枪弄刀的事啊!恐怖的寒流,强有 力地向她袭击,她又颤悸起来了。可是她到底有过几次的经历,想起女儿说的一些 话,心,安定一些。 “大家静一下,不要吵啦!”德松把嗓子都叫哑了,人们才渐渐静下来。他接 着说: “现在,由咱六区抗日民主政府的姜同志,给咱们说话。” 台口上出现了姜永泉,他,二十三四岁,消瘦的中等个子,宽宽的肩膀稍有点 向前塌,这不是衰弱的表示,而是从小的苦难生活,过重的劳动留下的纪念。相反, 倒表示出无论有多大困难痛苦,他都有力量克服和忍受。他那瘦长的脸上,有一双 精明的眼睛。眉宇之间,仿佛是生来就有一道上下的皱纹,里面象藏着不可告人的 秘密似的。 人们听德松这一介绍,好象晴天霹雳,大吃一惊:怎么,抓王唯一的不是“红 胡子”首领于得海从昆嵛山里搬下来的人马?是他,这牛倌?!他就是那神一般英 雄于得海手下的“梁山好汉”?他就是打开牟平城杀了伪县长宋健吾,用土炮打掉 鬼子一架飞机的那伙人里头的人吗?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的,姜永泉昨天还是看牛倌,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牛倌。 姜永泉的家离王官庄二十多里路,在黄垒河南岸。他从小死去母亲,跟着父亲 长大成人。家里原来有几亩地,都是爷爷辈上一锨一镢开出来的。父亲自己种着地, 姜永泉小时给地主放牛,大了就当长工。父亲拚命干活,想有点积蓄好给儿子娶个 媳妇,成个家。谁知一场风波,弄得他们家破人亡。 过年前夕,姜永泉到东海给东家去赶猪,刚过老母猪河就遇上一帮秦玉堂的部 队,一哄把二十多只肥猪抢得一干二净。姜永泉和他们争辩,还挨了一顿打。唉! 这可怎么回去呢?地主一定不会甘休,可拿什么赔呀?东想想西想想,走投无路, 不敢回家去。正巧,听说文登一带有穷人起来造反,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于得海带领 着他们,杀富济贫,替穷人作主,人们纷纷参加。姜永泉狠狠心,就投奔去了。后 来姜永泉听说父亲被地主逼死了,他咬咬牙,心里说: “也好,没家了,就一个人死心塌地干下去吧!” 这支起义军,是当时中国共产党胶东特委书记理琪组织领导的。由开始十七个 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其中主要是被迫起义的农民。于得海是个老共产党员,是其中 一股起义农民的领袖。 一九三八年二月的一天夜晚,理琪率领着一部分人,拂晓冲进牟平县城,活抓 了伪县长宋健吾和许多汉奸,召开了群众大会,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枪决了伪县长。 消息传开,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大大激发了抗战的热潮! 当天下午,他们撤出牟平城,在附近山上的雷神庙,被从烟台赶来的日本鬼子 包围了。 这支新生的人民军队,和比自己多十几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其中有 许多神枪手,他们象砍高粱杆似地把一个个冲上来的敌人打倒;还用土炮击落一架 猖獗忘形飞得几乎碰到高树梢的敌机。但毕竟寡不敌众,突围时,理琪同志壮烈牺 牲了。 姜永泉在这次战斗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当上班长。后来在战斗中腿上负 了伤,接受组织的指示,他转入开辟地下工作。王官庄也就雇到一个熟练的牛倌[7]。 …… 姜永泉看着人们的惊讶表情,笑了笑,大声地说: “乡亲们!从今天起,这里的天下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咱们老百姓要当家做主 啦!”他瞪一眼王唯一,继续说:“王唯一无恶不作,欺压穷人,大伙算算,被他 害死、逼跑的人有多少?鬼子还没来,他就先当上了汉奸,出卖咱中国。大伙想想, 他做了多少坏事,犯下多少罪恶? “现在咱们要打倒汉奸,组织自己的政府,一心抗日救中国。大伙不要害怕, 咱们有共产党领导,有自己的子弟兵八路军撑腰。大伙还该记得,伪县长宋健吾是 怎么死的。谁要当汉奸,谁就落这个下场! “乡亲们!咱们就开始公审王唯一吧。谁有什么尽管说什么,把他的罪恶都说 出来。把受过他的害都说出来。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啦!” 会场上哑悄无声。人们都低下头,是这些话说进了他们心坎,使他们忆起了痛 苦的过去,还是为这梦想不到的变革惊怔住了? 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以致嫚子掀她的头发她也不觉得。 刚才姜永泉的话,使她明白了好些。这世道怕是真要变了。这样,出走几年的丈夫 就可回来,仇也可以报了。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呢?走后就一点信息也没有啊! 平常她总以兵慌马乱不能捎信来安慰自己和孩子。…… 母亲想着想着,心酸了,流泪了。她抬起头,瞅着跪在台子上发抖的王唯一, 眼睛渐渐迸出愤怒的光,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撕他一顿。可是有一种东西使她止 住了脚,她本能地感觉到人们这种寂静中的恐怖。她浑身一震,又紧闭上嘴,于是, 唇边的深细皱纹,又显现出来。她微微地摇摇头,心里象有块石头向下坠。 娟子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尽量想把自己的渴求眼光同母亲的目光对起来, 可是母亲象是有意在回避,看也不看她一眼。母亲和人们的懦弱与沉默,使娟子非 常气愤。她气红了脸,见姜永泉向她努嘴,就毫不犹豫地冲到王唯一跟前,激动愤 慨,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唯一!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她又朝向人群,人们被惊醒似地抬起了 头。 “乡亲们!你们谁都记得,俺大爷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我爹如今不知下落… …” 人群开始骚动。他们——这些质朴的农人,怎能忘记同类的命运呢!娟子的叙 述象熔铁炉里的铁流,滴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联想到自身的不幸,同情和痛苦 的热泪,从愤怒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涌出来。女人都哭出声来了。 听着听着,站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哭昏过去。当旁边的 人把她叫醒过来时,她疯了似地向台子扑去。她那苍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拂。母亲和 另一个女人怕她摔倒,忙上去扶着她。谁都知道她就是可怜的王老太太呀! 她家里不算太穷,三个儿子和媳妇们都是干活的能手。第二个儿子叫珍袖,在 济南纱厂做工。过年的时候回家来,王唯一吩咐人把他抓到乡公所,硬说他是共产 党。其实,是想敲诈他带回来的钱。谁知珍袖骨头硬,打死也不招。王唯一就把他 送到县里去,透出口风说要一百块大洋才能把人赎回来。这样大的数目,小户人家 哪能拿得起?结果只得倾家荡产凑够钱送上去。钱,王唯一入进腰包;人呢?从城 里抬回来,不到五天就死了。这还不算,珍袖媳妇又被王唯一抓去,糟蹋够了,卖 到烟台窑子里去了。 王老太太整天哭儿子想媳妇,一只眼睛也哭瞎了。听到王唯一被抓住,一早就 叫孙女玉子领着她赶来。起初她有些怕,经娟子这一引,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拚 命! 她扑到王唯一身上,又撕又打又咬又骂: “你这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哪!……儿呀!你死的屈啊……” “德强!看,你妈!”杏莉推着德强,惊叫道。 母亲那块坠心的石头已被愤怒的火焰烧化。她抓起沙子石头,狠命地向王唯一 打去…… 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向台子,打打打!后面的人打着了前面的人,谁也不叫苦, 也不在意。德强挤进去,帽子也被打飞了,他也不去捡。他扯住王唯一那只肥大的 耳朵,一刀子割下来。…… 姜永泉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他非常兴奋地看着这些暴怒的人们,就连那些衰 弱的老太婆,都在动手打这坏蛋,多末炽烈的复仇火焰!他自己虽没动手,但也觉 得一样的解恨。他的感情同人们的交汇在一起,他想让他们多打一会,多解解恨。 一看王唯一已昏过去,快被打死了,他才同德松几个把人们劝阻住。 德强用力扶着母亲,杏莉从她怀里接过已吓哭了的嫚子。母亲满脸流着汗,怔 怔地瞅瞅儿子,又看看杏莉,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们在大声地诉着苦。苦啊苦啊!他们的苦楚是诉不完的!辈辈世世的眼泪是 流不干的! 姜永泉被愤怒的火焰炙烧着,大步走到台口,代表抗日民主政府,宣布了王唯 一的罪状,判处王唯一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啊!人群暴发了!象潮水般地涌上来。德松、玉秋、大海等人,把已吓得不省 人事的王唯一架起来,向山根走去。娟子和兰子紧跟在后面。姜永泉和另几个人, 用力挡住也要冲上前去的人们。 母亲拥在人群中,身子全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的晃动而摇摆。她多么希望看到 这个大仇人的死去。她极力翘起脚,睁大眼睛望,可又蓦地惊怔住了,她看到王唯 一跪在沙坑旁边,娟子端起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啊!母亲的心紧张得快要跳 出口腔,一种恐怖的寒流又压倒了她。她是多末不希望枪响啊! “砰!”枪响了!母亲惊呆了!娟子又重新背上枪。 王唯一那象死了很久而没埋、已经发臭了的癞皮狗一样的尸体,被德松一脚踢 进坑里。 ……人们平静下来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区政府代表姜永泉宣布:除了留给王 唯一的家属够维持生活的财产外,将他的其余财产全部没收,分给贫苦的群众。 接着产生村政府,选举村干部。村长还是当过几年村长、其实一点权力没有的 老德顺。这人有五十多岁,是个老实怕事的人,会写写算算,办事有些办法,所以 大家还叫他当。 又选出德松当农救会长,负了伤的七子是副村长,玉秋、大海分别当了民兵队 长和青救会长。可是一听说组织女人参加妇救会和青妇队,娟子和兰子两个闺女要 当会长和队长,人们都哄动起来了。 他们在刚看到娟子和兰子两个姑娘,背着枪和男人在一起时,就感到新奇惊讶。 可也只顾新奇的一瞥,来不及有别的心思去注意。因为更大的天崩地塌的事情在发 生,仇恨和悲惨的过去捆住了他们。但当这件事情——王唯一被处死以后,他们的 心又收回来了。可怕的封建毒虫悄悄地从他们的心底爬起来,伸头长大,冲锋陷阵 了,特别是那些老太婆、老头子闹嚷得最厉害。母亲站在人堆里,也感到冷起来。 母亲在村中一向是受人尊重信赖的女人。谁都晓得,她贤惠,心肠好,待人直, 为人正派,肯帮助人。女人们常来串门子,把为难的事告诉她,请她想想法子,帮 帮忙。她人虽穷,可知道穷人的苦楚。人在受难时,是最需要同情的。哪怕是几颗 共鸣的眼泪,几句体贴的心里话也是好的。 母亲这时觉得有些反常,冷讽热刺的言语,钻进耳朵,扎进心里。 “哎唷!你们可看,娟子这闺女变坏了。跟男人平起平坐地混在一起,也不嫌 害臊。唉,可不丢死人啦,俺替她脸红。” 一个老太婆颠踬着小脚,气愤愤地嚷嚷着。 “可真是的。这孩子原先可好呐,就知道做活。唉,她妈也不管管,仁义嫂就 是个好脾气,孩子生叫她宠坏了。”另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女人,叹息着说。 母亲正在难受,迎面走来个老头子。他拄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花白的胡 须气得在发抖,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母亲。母亲不由地向后挪动一步,身上立时起了 一层寒冷的鸡皮疙瘩,手在神经质的颤抖。 这老头子是母亲门里的最长辈,娟子的四大爷,是个最讲究道德伦理的人。他 整天满口的“三从四德”、“二十四孝”、“三善道三恶道”的不离嘴。闺女媳妇 都怕他。今天听说王唯一被人抓起来,他对儿子媳妇说,又是什么人“绑票”来了, 就好奇地来看看,可不让家里的其他人来。他一见这次苗头不小,心想恐怕是到了 “劫数”,天下要大乱了。他同人们一道为王唯一的死高兴得流出眼泪来,但心里 也很害怕。 他一注意到女人也出了头,真是大吃一惊,照他的说法是“阴人”要当朝了。 一见族里的孙女在里头,早把他气坏了。但他不敢到台上直接找娟子——他怕她的 枪——却向孩子的母亲奔来了。 “仁义家的!你看到没有?你、你眼瞎啦!”他气愤得浑身发抖,枣木拐棍用 力向地上一点一点地直撞,象要把地球捅透似的,“你……你闺女反啦!还要不要 脸啦!啊?” “嫚子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人们都替这个可怜的女人攥着两把汗。 母亲深知这个老人的一切,但她还是第一次遭到他这样的叱责和侮辱。她恐怖 地看着他,乞求哀怜地说: “他四大爷,孩子自个愿做的,当妈的也没法子呀。” “啊!”老头子的肚皮也快气炸了。想不到在这末多人面前,一个下辈媳妇能 不听他的话,真失去他当老人的尊严。他用拐棍指着——几乎打到母亲的脸上,大 声地嘶叫道: “你反啦!啊?快去把她拖回家去!快,快快快!” 母亲抬起头,通过许许多多的人头,望着台子上的女儿。台上的人们,都睁大 眼睛注视着她,好象在说:“老人家,就看你的啦!” 娟子两眼噙着泪水,紧紧地瞅着母亲。啊!妈妈太可怜了,她要去护住她!娟 子正要冲下来,但被姜永泉拦住了。他对德松、玉秋说了几句,他俩就跳下台来。 母亲觉得那人做得很对,她也是不让女儿下来呀!他似乎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母亲闭着嘴,咬着牙,显露在嘴唇两旁的皱纹更深了。她用力把怀里的孩子护 住,仿佛要准备挨打似的。她的心在乱翻乱绞。她非常怕这个长辈,他有权叫一个 女人死去。不是有的女人犯了“家规”“族法”被处死过吗?不是有的寡妇得罪了 长辈被卖掉的吗?她不能犯了这些错,被人家讥笑嘲骂以至受刑啊!她本该去拖着 女儿回家,好好教训她一顿,再不准出门惹是非,叫做妈的担惊受怕,受人责骂, 把心都蹂碎了。然而,有种东西,象是一把火从她内心烧起来,把她屈从哀怜的眼 泪焚干了。女儿有什么不对呢?她杀死了一家的大仇人,她和男人一样的上山下地。 女人就该比男人矮一头吗?不能同男人一起作事吗?唉,女人,女人生来就命苦。 啊,娟子!娟子是好孩子,不能让她受委屈,有多大罪自己来受吧。孩子没有错! 母亲那善良驯顺的心,被愤怒的火燃烧着。她大声坚定地说: “四叔!你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好啦!孩子是我的,别人管不着。我不叫!” 老头子一听,张大嘴巴,恼怒地抡起拐棍……被德松等人拦住了。 母亲两眼盯着地,一声不响。 姜永泉和台子上的人们,舒口大气,又激动又兴奋地看着她。 娟子两眼夹着泪珠儿,象小孩子似的笑了。 母亲的心里有一块东西,象糖一样发甜,又象黄连一样苦涩。赶她到家,天已 经晌了。 她感到很疲乏,腰酸腿痛。她把孩子交给秀子抱出去,就开始做午饭了。 不一会,德强拉着姜永泉的手,后面跟着娟子,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母亲见有生人来,不知称呼什么好,张开两只糊满了地瓜面的手,有些恍然。 娟子忙笑着说: “妈,姜同志要去咱南屋住,好不好?” “哦!怎么不好?好。”母亲怔愣一下,又不知怎么招呼,她觉得“姜同志” 她不能叫,嘴怎么也张不开,只好憨憨地笑笑,说: “哎,快上炕坐坐吧。”又吩咐德强去扫扫炕。 娟子看着姜永泉,两人会意地笑了。 “大娘,你忙你的吧!我给你烧火。”姜永泉说着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烧起 火来。 母亲忙阻止道: “哎,不用你,德强来烧。” “走,兄弟!咱们去拾掇屋去。”娟子说着,使母亲还没来得及责怪,就拉着 德强走了。 姜永泉第一次来到这屋里。他虽然在这个村半年了,可是母亲家没有牛,又怕 引起怀疑,所以从没来过。但从娟子嘴里,他已知道这个家和母亲的一切。他这时 打量着这幢低狭的茅草屋。 这一共是三间房。显然因年久失修,墙壁黑黝黝的。当中一间安着两口锅,旁 边两间都用泥坯砌的墙壁隔着。西房门挂一条门帘,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颜色,现在 变成青灰色。正间靠北墙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碗橱和几个油瓶。桌底下放着咸菜 坛子,桌旁有个水缸,缸旁边放着几个摘下不久的肥大菜瓜。加上另一些什物用具, 把屋子摆得满满的。可是东西都是干净的,整理得有条有理,放的位置也很合适。 人一进门,就有个整洁的感觉,会马上想到屋主人的勤劳、整洁和作风的利落。 母亲和姜永泉也见过几次面,可是谁有工夫去注意和自己无关的牛倌做什么呢? 姜永泉的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使她觉得他是个生人,象刚来到的一样。现在只剩下 他们两人在一起,母亲感到很尴尬,又见他很和善,跟娟子很熟悉,她又觉得有些 亲近。但不知说什么好。 姜永泉看着母亲埋头在做饭,她那浓厚的黑里带灰的头发,跟着调面前后起动 的身子,一飘一忽地掀动着,心中升起一种同情又敬佩的感情。觉得这位老大娘跟 自己的母亲一样,不,比亲母亲更好些。他想起刚才在会场上那一幕,多不容易啊! 看起来是那样衰弱无力的女人,竟有那末大的勇气和力量。他当时真担心她吃不住, 会拖着闺女回去! “大娘,今天那个老大爷,是谁?”他已听娟子说过,这时却故意问道。 “是他四大爷。”母亲叹了口气。 “大娘,你做的真对,真对!”姜永泉从心里发出热烈的赞叹。 母亲听着赞许的话,不自然地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停住活计,很担心地问: “姜同志,”她不知不觉地叫出来了,“你说世道真变了吗?” “大娘,真变啦!”姜永泉见她舒了口气,接着说:“大娘,你不要害怕。你 看,王唯一不是被咱们打倒了吗!只要咱们穷人都起来,跟着共产党走,就能当家 做主人,再不是财主的天下啦。现在鬼子侵占咱中国,大伙要一条心打走鬼子,好 过太平日子。”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心里那糖一样的东西愈住愈甜,那块苦涩的东西渐渐在消 失。她心里豁亮了好些。 “姜同志,你看俺家娟子能行吗?” “大娘,她很行。她很能干!” “噢,就是个女孩子家的,怕人笑话。”母亲嘴上这末说,心里却有些兴奋。 “不,大娘!咱们新社会,男女讲平等。往后哇,女人也一样做大事。”姜永 泉想起军队里的生活,兴奋地说: “大娘,咱们八路军里,还有女兵呢!” 母亲心里那块苦涩的东西全消失了,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那锅里沸开的 水冒出来的白色热气蒸的,还是从未有过来自心内的欢悦的原故,母亲那布满纹线 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油腻腻的红晕,放着春色般的神韵! 秋末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太阳就落 进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 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但不 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 王唯一死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晚上,王官庄的人们都在家吃饭的时候,朦胧的月 光下有两个人影,很快地向村南头走着。后面那个人挑着东西,显然是前面那个戴 礼帽穿长袍的人的脚夫。他们很熟悉地进了高大围墙的拱门,走进有着长长的走廊 的大门里。 杏莉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把她惊怔住了。灯光下,只见那个人细长 的个子,穿着灰色长袍,纹褶分明的香色礼帽,压在狭长的头上,脸皮雪白,以致 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象根根的青绳子。这时,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帮那 挑夫从担子上拿下一个沉重的皮箱。 “嗳呀,爹!是你回来啦!真想不到啊!”杏莉惊喜地叫着跑上去,“爹,你 快歇歇吧,我来拿东西。” 王柬芝已把皮箱轻轻地放在地上,拿出白绸子手帕,摘下礼帽,揩着秃脑门上 的汗水,然后才看着女儿带笑地说: “哦,好孩子,你长这末大了。”说着把杏莉要来提皮箱的手挡开:“这个不 用你,快帮他把行李卷解下担子来。 女儿对久别的父亲的不亲不热的态度有些迷惑,感到扫兴。 把东西收拾好后,王柬芝吩咐女儿把挑夫带出去吃饭、安顿下住处。又问道: “你妈呢?” “她在北屋,”杏莉答道。 “哦,叫她到这里来。” 杏莉不大高兴地领着挑夫出去了。不一会,王柬芝的妻子走进来。 她是三十几岁的人,白晰鸭蛋形的脸儿,还红晕晕的很有光彩,细眯眯的眼睛 在说明她是个好看而多情的女人。她走在门槛外,黑暗中略停一刹,那淡淡的细长 眉毛猛耸了几下,小嘴两边皱起纹褶,可是当她迈进门里站在灯光下时,随着这一 步,她的眉毛展开了,嘴角上的细皱纹变成了微笑,但,象有苦味的东西衔在口里 似的,这笑显得不自然。 “啊,你,你回来了。累吧……吃饭吧?我去做。”她似乎想托故走开,身子 向门外侧偏着,话一停,就有个阴影浮在她眼窝下。 王柬芝扬起一只眉毛,向妻子身上打量几眼,笑笑,没理她的话。他叫她打开 放在柜子顶上的朱漆黑红的大樟木箱子,把他带来的那个沉重的皮箱放在里面,外 面加上两道大铜锁,并把几副钥匙都从妻子手里要过来。 王柬芝的突然回来,莫说他的妻子、女儿很惊异,就是他本人也不能不感到生 活变化得实在突兀,环境变换得实在急速。他还真有点不大相信,前几天还住着牟 平城的华丽楼房的他,现在已躺在大荒山村里的炕上了。事情演变得多末快啊。 王柬芝在北平的大学里念新闻系的时候,已经是个国民党员了,特别是在破坏 学生运动、监视进步学生方面,表现出了他的才干,得到上司的重视。大学毕业后。 他到了烟台,在“鲁东日报”[8]报馆里当编辑,不久,又到一个中学当语文教员。 这不过是他的公开拿薪水的职业罢了,而他实际上的责任,那就重要得多了。那就 是对付共产党,进行间谍工作。七七事变后,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望风而 逃,其他下面的官员们更是乱成一团,各保自身,忙于发财逃命。这时王柬芝也着 慌了,几乎卷席回家,可是很快他就安定下来了。他的直接上司——国民党鲁东区 特派专员郑威平,得到上峰的明确指示:亲自剿共政策坚定不变。为此,他们就留 下来和日本人合作了。牟平县伪县长宋健吾被共产党领导的起义军打死后,郑威平 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和日军更密切有力的合作,就从烟台搬到牟平城来。王柬 芝跟着上司到了牟平,名义上还是教学,其实是负责和日军的秘密联络工作。 胶东的昆嵛山一带,素来是个不安宁的地方。这倒不是那些山上自古就有 的起来造反的农民使他们担心,而是因为共产党在那里种下了种子,这可真是他们 的心腹大患了。虽说民国二十四年共产党发动的暴动被他们拚尽全力镇压下去[9], 可是这不等于那里的地面太平无事了;相反,象扑不灭的野火、伐不尽的山木一样, 共产党的组织在老百姓中更加生了根,逐步扩大起来了。七七事变以来,共产党为 了抗日救中国,又领导人民举行起义,并比上次更凶更猛,好些地方已是他们的天 下了。眼看昆嵛山区成了胶东共产党的心腹根据地。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心里,这怎 么能不可怕呢!?简直比猛兽洪水还要厉害哪! 王唯一死的是那样突然和迅速,简直把王柬芝惊愣住了。 他的恼怒样子,使跟了他三四年的情妇淑花都怕起来。 “你、你怎么啦?”她惊吓地望着他。 “哼!他妈的,共产党!共匪……”王柬芝怒吼着,猛地折断握在手中的一支 铅笔…… 正在这时,郑威平专员派人来找他了。王柬芝到了专员那里,见一位日军情报 官也在坐。一切计划很快谈好了。王柬芝就忙着试电台,做行动的准备工作……。 他把已经正式当了伪军的侄子王竹和王流子找来,了解了家乡的近况,俟好时机, 他离别了哭哭嚷嚷的情妇淑花,回到本来他很不愿回来的山区的家乡。…… 王柬芝躺在炕上,眼望窗户想着先前的事情,和今后的生活;虽然长途的跋涉 已使他相当疲劳,他却还是睡不着。他的耳朵听得很仔细,窗外的微风吹着碎草发 出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猛然传来一声轰响,他立刻屏住呼吸。但是当他辨别 出是一只猫从墙头上跳下来的声音时,马上又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过敏得有点可 笑。是的,在离开牟平之前,王柬芝就早打算过了:他对自己回到这个已经变成另 一个天地的山村,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自己虽是地主,可是没面对面地 剥削压迫过农民,没得罪过人,回家的那几次他也非常注意到博得老百姓的好感, 同时也收到了效果;而且,谁会知道他的实际职业呢!他还想起,在民国二十四年 春天共产党的暴动失败后,他回家去住了些天,怎样把粮仓里快发霉了的粮食分给 那些饿得发昏的穷小子,从一张张瘦骨嶙嶙的脸上他看到了是怎样地表示对他王柬 芝的感激……当然,那些感激他的施舍的人不会知道他王柬芝那次回来是有使命的, (在王柬芝那次回来交给衙门里一张名单以后,使多少个共产党员和跟着共产党走 的积极分子的人头落地了啊……)他们不可能了解这个秘密。共产党的抗日统一战 线他王柬芝也曾熟读过,除去对投降日本当汉奸的分子,对一般地主是不加问罪的, 而对当汉奸的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他王柬芝虽然和汉奸王唯一是叔伯弟兄, 可是早就分了家,人们又知道他们两家有过纠纷,往来稀薄,为此,这一方面他王 柬芝也可以放心了。……过去的事都好办,问题最主要的还是看今后怎么作…… 王柬芝想到刚才过分紧张的心情,脑子里油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情景:有一只灰 色老狼,在黑夜中向庄院袭来。狼本来的走路声已经够轻了,轻得到了人的耳朵听 不见的程度,可是它还是胆颤心跳,尽量放轻软软的脚掌。其实它有什么可怕的呢? 一只鸡或者是由于父母疏忽而丢在街头的小孩子,对狼来说还不等于是送到嘴里的 肉吗! 王柬芝想到把自己比成老灰狼的角色,不觉脸上皱起一层笑纹。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