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疯诉 蔺院长催问他为什么还没去党校学习?谢天书接完电话,心里有一种列车已经 远去,再也赶不上的感觉。副院长的职务曾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个新的画面,这张 画刚画几笔就无可奈何地擦掉了。只是还残存一点遗憾的笔痕。现在,他的生活将 展开一幅新的画卷,这幅画以精神失常的老妈为核心。马上就要增加一个人物,一 个拯救老妈,也是拯救他们全家的白衣天使,一位性格古怪,搞不好抹身就走的现 代派医学硕士。 听到开暗锁的声音。谢天书猜想,可能是楚主任的妹妹来了。 谢天书迎到门口。 门开了,楚画站在门外。林香雨请她进来她却没动,好像要感觉一下这地方是 否值得她进去。她一米七,白牛仔套裙,白休闲鞋,腋下夹着一本《梵。高传》, 脖子上挂着随身听的微型耳塞。披肩卷发,长相接近石膏像阿波罗女神,皮肤也像 石膏那样白,而且白得几乎透明。面部也像石膏头那样没有表情。没有化妆。没有 装饰,属于没有人为痕迹。一分超脱一分淡泊一分冷美,七分灿烂。林香雨是黑纱 短袖上衣,黑纱裙,黑皮鞋。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有意相互衬托似的。林香雨是温文 尔雅的旧式美,而楚画则是现代美。 谢天书感到楚画的现代气息袭人。他突然想到可以画一幅现代仕女图。画家非 常重视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他对楚画的第一印象是一只孤傲的白天鹅。第一感觉 是略不从心就会飞掉。 林香雨介绍说:这是我爱人,这是楚大夫。 谢天书说,楚大夫,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您。 楚画认真地看了看谢天书,嘴角略现一丝笑意,算是回答,也算是打了招呼。 谢天书第一次验证了她的孤傲。 楚画向屋里迈进一步,刚要换拖鞋,梨花过来了。 梨花怔怔地瞅着楚画,突然扑到她身上说:天云?你回来啦? 楚画轻哦了一声,好像被一股热风喷了一下。 梨花抱住楚画,瞪大了眼睛说天云!妈的天云啊,你可回来啦!说着哭起来。 这件事发生得过于突兀,过于出人意料,谢天书和林香雨只是怔怔地看着,一 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像一只白天鹅正在考虑是否落在一片水域中,芦苇中突然传 来枪声。老妈这一手,会把事情搞砸的。谢天书正要关门,下意识地又把门推开了。 梨花搂着楚画哭了一阵后推开楚画,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问:天云,你的 脚冻坏没?让妈看看? 让谢天书和林香雨匪夷所思的是,楚画竟然顺从地脱了鞋,又脱了袜子。并且 在谢天书和林香雨惊恐的目光里把脚抬起来给梨花看。梨花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她的 脚说,啊,冻坏的地方长好了?没留疤瘌?谢天谢地。连疤瘌都没留下。可谢天谢 地啊。梨花揩揩眼睛,问,天云?是皮货商给你治好的呀? 楚画点头:是。是他给我治好的。 梨花拉住楚画的手问:你后妈对你好不好? 楚画点头答:好。 你后妈没给你气受? 没有。 你后妈不天天打你? 不。 那妈咋老梦见她老虐待你呢? 那是您担心她会虐待我。 你后妈掐不掐你大腿里最嫩的地方? 不。 那妈咋老梦见她老是掐你那地方呢?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你总是背着人哭, 总是背着人喊妈妈? 楚画的眼睛突然湿润了,答:那是妈挂念我,担心他们会虐待我。 你后妈给你饭吃? 给。 你后妈能让你吃饱? 能。 那妈咋老梦见你偷着吃猪食呢? 楚画两眼含泪,答:我没有。 妈还梦见你跑到人家包米地里偷着啃人家的青包米,叫人家给打了,打得全身 是血呀? 没有。没有。 你后妈给你衣裳穿? 给。 你多大穿上衣裳的? 我一直穿着衣裳。 不是十三岁才穿上衣裳? 楚画的眼泪下来了,答:不是。 他们给你鞋穿哪? 给。 那妈咋老梦见大冬天你光着脚片,端着一大盆猪食,出去喂猪,冻得直哭呢? 我一直有鞋穿。 你后妈冬天让不让你睡屋里? 让。 你后妈不撵你到草栏子里和牲口一起睡? 没有。 那妈咋老梦见你和猪睡在一起,身上盖了一层乌拉草呢? 楚画一边流泪一边摇头答:那是您担心他们会虐待我。 皮货商没把你给卖了? 没有。 他没把你往窑子里卖? 没。 是他没想卖,还是他想卖,你死活不干? 是他没想卖。 那妈咋老梦见他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了呢? 那是您担心他会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他供你念书没? 供我念书了。 他供你念几年? 供我念大学。 那他是好人? 对。他是好人。 他给你找人家没?生孩儿没? 谢天书急了:妈,您老进屋吧。 梨花说:天云,饿了吧?来,跟妈来。梨花拉着楚画进了自己的房间。拿来罐 头说,天云,吃吧。把罐头放楚画手里,吃吧? 楚画看看梨花,抽泣着吃了两口。 梨花用手摸楚画的脸说:天云,妈的孩儿,妈六岁前就叫你姥姥给人了。妈知 道给人的滋味。妈知道没亲妈疼的滋味。妈为你跟你爹撞过头,把你爹肩膀子咬掉 了一块肉。可你也别恨你爹。你爹也是没法子,要是再不把你送人,饿也饿死了。 冻也冻死了。乌拉草就是这么死的。那天你光着脚站在雪里,皮货商先用一张牛皮 给你包上,然后把你抱起来。你爹是 看到他心眼好才答应把你给他的?妈就知道你长大了就能回来,真就回来了。 天云,叫声妈。楚画张张嘴没叫出来。 天云,咋不叫妈呢?你恨妈? 楚画摇摇头,又张张嘴没叫出来。梨花说:天云,妈的好孩子,你别恨妈,也 别恨你爹。你爹是背着妈把你给人的。妈想起来就闹你爹,闹急眼了你爹就打妈。 你爹那大巴掌,小簸箕似的,一巴掌一个跟头。怎么打妈也跟他闹。肩膀子到底叫 我咬下一块肉。这回可把你爹咬急眼了。像老虎似的朝妈喊,天云是你的女儿就不 是我的女儿呀?你以为你想我就不想啊?只不过你们女人的眼泪往外头淌,我们男 人的眼泪往心里淌就是了。你看看我这手指头是怎么回事?这时候妈才知道你爹后 悔时把自己的小拇指剁掉了一节。打那以后妈就不再闹他了。想了就自个掉眼泪吧。 天云,你要是恨妈,就咬妈一口吧。你咬妈一口,然后叫一声妈。行不行?咬哪儿 都行。咬完了叫一声妈。啊?咬吧? 梨花把身子向前倾,楚画急得哭出声来。 谢天书拉住母亲,母亲挣着说:天云,你不叫声妈,是恨妈。天云,妈盼你几 十年呐?妈等了你几十年呐?要不,妈给你跪下?只要你能叫声妈,妈就给你跪下 ……母亲说着要跪。 楚画扶住梨花,哭着喊了一声妈! 母亲再次抱住楚画哭了说:好女儿。你叫妈了。天云,让妈好好看看你。母亲 双手捧着楚画的脸看着,天云,你真的长大了,细看,妈都有点不敢认了。天云, 你嫁人没?楚画犹豫了一下答:没。 梨花问:好。好哇。妈一准给你找个可心的。梨花往楚画身后看看问,你大哥 呢? 楚画不解地反问:我大哥? 梨花盯着楚画问:就是被抓兵的你大哥呗,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楚画不知所以地点点头说:啊。啊啊。 梨花问:他呢?他克哪克了? 楚画不明白克是什么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她突然想起汪曾祺的小说《 公主的女儿》里用了好多克。就是去的意思。于是她说,大哥没上哪克,他还有一 点事,晚一点来。 梨花乐了,说:啊,晚一点回来呀?晚一点就晚一点,回来就好。你大哥娶媳 妇没? 楚画答:也没。 梨花问:好。好哇!桑葚等着他呐,桑葚等了他一辈子了。妈跟桑葚说过,只 要天奎有一口气,就会爬回来。只要天奎回来,就会娶她。这回好了,妈找桑葚克。 妈这就克找桑葚克。你大哥一回来,就叫他们成亲。梨花往外走。 谢天书和林香雨想拦,却拦不住。 楚画拉住梨花问:妈,您别走哇?我还饿着呢? 梨花突然醒悟:哟。可不。看妈糊涂的,忘了你进了家门还没吃饭。你爱吃老 窝瓜,妈给你炖老窝瓜克。梨花往厨房走了。 谢天书说:楚大夫,真是对不起?这种情形,我们也没有想到。 楚画掏出手帕拭拭眼睛,开始穿袜子。 林香雨说:楚大夫,真是不好意思。请您谅解。 穿完袜子又穿上鞋,抹身走了。 谢天书和林香雨尴尬地不知道是阻止还是送,待楚画出了门,林香雨才追到门 外,楚画已经不见了。 2 沙沙沙 秋傻子来到城市,来到城市中的公园,使在水泥建筑包围中的树也清新,草也 清新。迈着抑或忧伤,抑或兴奋,抑或委屈,抑或不安的步子,轻轻地趟动青草, 让露水打湿鞋,打湿小腿,再打湿裙子。沉重欢快忧伤激动的情绪被沙沙沙的雨声 敲击着。细小雨滴垂落到头上,肩上,脸上,心上。树叶上滑落下来的水珠一滴, 两滴砸落头顶,树叶也颤,心也颤。一只白色的小鸟悄然消失在树丛中,又有一只 大鸟卟噜噜飞起,噗噜噜在竖直的雨丝中上下翻飞,盘旋。就像你的心绪。 楚画停下来,扬起脸,稀疏的雨丝点击着她的左脸右脸额头嘴唇鼻尖,针灸一 样刺激。正如她的心绪被委屈、忧伤、惊喜、茫然、不安所措。已经好多年没哭过 了,怎么突然就哭了?已经好多年没叫过妈了,怎么突然就叫了妈?怎么就有了爱 与被爱的惊喜,有了苦难衬托幸福的感伤,有了无端地幻化成另一个人的惊悸与委 屈。透过雨丝,穿越时空,楚画看见另一个她光着脚站在雪里。六岁就被送人了, 她的大腿里最嫩的地方总是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总是背着人哭,背着人喊妈妈? 饿得偷着吃猪食,到人家包米地里偷着啃人家的青包米,13岁才穿上衣裳,冬天光 着脚,端着一大盆猪食出去喂猪,和牲口一起睡在草栏子里,身上盖着乌拉草…… 那是另一个她,另一个世界里的楚画。是不是人的命运与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人有重 大关系?她自由,放松,随意,不缰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位老妈妈。这位老妈妈抱 着她痛哭,忏悔,要给她跪下,为的是让女儿叫她一声妈。她委屈又幸福地喊了一 声妈后,心灵和人生好像有了去处或者是有了归宿。楚画扬着脸,闭上眼睛,感受 着雨丝点击她左脸右脸额头嘴唇鼻尖,针灸一样刺激。世界只有带着沙沙沙声的雨 滴。她两弧长而整齐的睫毛向上翘翘着,颤动着。有两滴泪与秋傻子混和的水珠从 眼角滑落向白里透红的面颊,滞留在粉红的耳垂处。秋傻子以绵长无极的沙沙声将 她分解了,将她幻化成另一个女人,将她融入一个苦难的心灵,将她吸入一个陌生 的地方…… 3 幻视幻听 母亲一边往各屋里看,一边念叨天云?天云!天云呢?妈的天云呢?谢天书和 林香雨无可奈何地看着。林香雨惋惜地说看样子人家不能来了。谢天书又叹气又摇 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抹身就走。一闪即逝。昙花一现。没来得及画就 辍笔了。林香雨说,也许,楚主任的这个妹妹真就是妈说的天云。要么咱们把妈兜 里收藏的那缕头发和楚画的头发拿去化验一下?谢天书说,你的神经也出毛病了? 二姐要是活着今年都是52岁了。楚大夫才28. 林香雨拍拍前额说,那就是她长得太 像二姐。谢天书说像不像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二姐。 林香雨说要么查查楚画她妈?也许她妈就是天云?肯定是有什么缘分。谢天书 说我也觉得是有什么缘分。母亲一边往各屋里看,一边念叨天云?天云!天云呢? 妈的天云呢?林香雨说,看来,找不到楚画,妈是不能甘心了。谢天书说,最怕抹 身就走,真就抹身就走了。再求人家,咱们也很难开口。林香雨说,要么,我再跟 楚主任说说? 敲门声。林香雨开门,是楚画。楚画又换了一套衣服,依然是白色牛仔,白休 闲鞋。 母亲跑过来,乐了:天云?是妈的天云?捧住楚画的脸看,妈老是梦见你长得 俊。越长越俊。俊。真俊。和桑葚一样俊。好啦!妈的天云回来了,打从今儿个起, 就单单盼天奎吧。妈先把桑葚找回来,等你大哥一到,就叫他们成亲。母亲说着往 外走。楚画想止住她,说,大娘……母亲不高兴了,转回身瞅着楚画问,啥?你叫 妈啥?楚画醒悟,急忙改口说,啊!妈。妈妈!母亲扑哧乐了说,天云,咋叫不出 妈呢?楚画一时答不上来。母亲问,天云,叫声妈咋这么费劲呢?楚画说,从妈把 我给了皮货商那天开始,我就没叫过妈,所以叫不出来。母亲一下子搂住楚画说, 真难为我女儿了。都是妈不好。妈对不起你呀?母亲再次用双手捧着楚画的脸看说, 天云,再叫声妈?楚画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母亲脸上带着泪乐了,说,儿女就像妈 的小鸟,不管飞多远,早晚会飞回来的。天奎一准回来。楚画揩揩泪说,妈,您老 到阳台上望着,大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回来。母亲说,可真的,也不知道你大哥 能不能找到这儿。说着去了阳台。 楚画进了客厅,走到窗前,用手帕拭拭眼睛,就对着窗外的秋雨凝神。她觉得 自己被绵长而厚重的母爱缠绕着坠入一个苦难的世界。在那里她看见一颗伤痕累累 的心。这颗心被苦难和爱震裂了,在等待她去修补。谢天书和林香雨也跟进客厅, 看着楚画。大家就这样沉默了一阵之后,林香雨走到楚画身边轻轻地叫一声楚大夫 …… 楚画回过身说:林老师,叫我楚画吧。画画的画。 林香雨说:好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林香雨拉着楚画在沙发上坐下来,楚画问:谢老师,林老师,天云是怎么回事? 谢天书说:是我二姐。五岁时父亲背着我母亲把她给了一个皮货商。妈知道之 后冲出家门追皮货商去了。七天后,妈回来了。疯疯癫癫了三个月才好。 楚画说:这样看来,大娘的精神病已经在几十年前就埋下伏笔了。 谢天书说:您说咱妈是精神病? 楚画说:大娘是比较典型的老年精神病初期。 谢天书像接到判决书一样,抬起头来,张开嘴,长叹一声,眼泪哗地下来了。 林香雨说:咱妈旧社会那么苦,现在正应该是享福的时候哇!怎么会这样啊? 她望着阳台上的婆婆突然哭了。哭的声音越来越大。 母亲坐在阳台上凝视着前方。林香雨的哭泣声经过母亲的头顶向由秋傻子雨丝 编织的空间弥漫开去。就在这样的空间里,大儿子谢天奎一身褴褛地向母亲走来。 母亲站了起来,招招手说,天奎,妈在这儿。天奎又消失了。母亲眼巴巴地望着。 林香雨的哭泣声止了,谢天书也在擦泪。 楚画说:大娘的病症之一是幻视幻听。我分析,大娘坐在阳台上并没有看到眼 前的城市和立交桥,而是故乡或者是往事。 林香雨说:您是说,母亲对现实是视而不见? 谢天书说:可能吗? 楚画说: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我们可以试验一下。现在大 娘就在阳台上,我们去看一看。 三个人起身去阳台。 阳台上,母亲坐在藤椅上,呆视着前方。前方是巨大的立交桥,色彩斑斓的汽 车在立交桥上旋转。三个人过来。 楚画蹲在母亲的身边说:妈,前边挺好看的?是吧妈? 母亲用手抹了一下头发说:嘿哟!好看。这一大片高粱啊,通红通红的。有了 这片高粱啊,咱们娘们儿孩子就饿不死了。饿不死了…… 谢天书和林香雨相互瞅着,瞅着,眼泪又蹦了出来。 三个人又回到客厅,谢天书双手捂着头。林香雨头别向窗外,眼泪在她脸上曲 曲折折地流淌。 楚画说:大娘常常只生活在自己的往事里,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这 个世界,全是苦难。于是,大娘常常被旧的苦难折磨着。 谢天书说:原以为咱妈总是坐在阳台上,是爱看这座城市?爱看立交桥。现在 我才知道,母亲看到的是故土,是梨花峪,是一件件痛苦的往事。母亲生活在现代 化的大城市里,到了享清福的时候,精神上却回到苦难的旧中国,被旧的苦难重复 折磨着。 林香雨说:人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精神上却回到饥饿的过去。太可悲了? 谢天书说:更可悲的是我们眼见得母亲被旧的苦难折磨,我这个儿子却束手无 策。如果妈饿了,我可以不吃给咱妈;如果妈冷了,我可以不穿给咱妈;可是这种 精神上的东西,我们无可奈何。不但无可奈何,而且母亲正受折磨,我们还不知道? 林香雨说:我们束手无策。 谢天书说:楚画,我们只能指望您了。 林香雨说:真的,楚画,我们只有指望您了。我们不会让您白帮助,只要能对 咱妈的病情有利,我们什么都舍得。包括对您的报酬。 楚画说:以后不要再提报酬。老年精神病是我研究的课题。已经研究了好几年。 一般来说,起病快、病情短、有家人支持的患者对治疗的反应较好。但是,每个人 的情况又不一样。我所见过的老年精神病患者痊愈的不多。 林香雨说:楚画,请您帮忙。请您一定要帮忙。看出咱妈很喜欢你。就凭咱妈 一见面就认您女儿这一点,请您救救咱妈? 楚画说:我一定。 母亲拿着一个兜子走出来。谢天书急忙出去说:妈,你干什么?母亲长叹一声 说:咳,不是又没粮了吗?妈去剜点苦妈菜克。谢天书急了说,妈,咱家有粮啊? 母亲问,有粮?有粮乌拉草咋还饿得哇哇叫啊?谢天书答不出来。楚画说,谢老师, 把你家的粮袋拿出来给大娘看看。林香雨急忙拿来一个米袋递给谢天书。谢天书不 知所措。楚画说,拿给大娘看。母亲正在开门,谢天书捧着米袋给母亲看:妈,你 看,咱家有粮?您看?母亲看看粮袋,又用手来摸。母亲枯瘦的老手在粮袋上颤抖 地抚摸着哎呀!咱家真的有粮啊!这回好了。咱们娘们孩子饿不死了。母亲高兴地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谢天书还捧着粮袋发呆。楚画说,没粮的事,以后还会反 复出现。建议您专门准备一个小粮袋,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就把粮袋拿给大娘看。林 香雨说,今晚我就做一个。还要注意些什么?楚画说,要找规律。时间长就能找到 规律。精神病人的行为,往往是超常的。但也不是没有规律,其实,精神病人的行 为,也表达了内心深处的欲望或者是潜意识。让人难以分辨的是现实和幻觉搅和在 一起,历史和现实搅和在一起,真的和假的搅和在一起,让你分不出哪是真,哪是 假。谢天书说,这是个难题。楚画说不用急,时间一长就能分辨出来了。林香雨说 还注意什么?楚画说护理一个神经病老人比护理十个瘫痪老人还难。什么样的家庭 都得被搞乱套。谢天书说我们有这个思想准备。楚画问大娘过去有过什么病?林香 雨说什么病没有。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没住过院。楚画说大娘是苦水里泡出来的 好身体。因为从来没用药,所以吃一点药就见效。我临时给大娘带来一些安定片和 奋乃进,是用来控制大娘的病情的。林香雨说什么时候吃?楚画说注意观察大娘的 眼睛。观察时间长了您就会发现,老人的眼睛平时是灰蒙蒙的,有些呆滞,是散视 的,好像没有聚焦。发病时,眼睛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老人的眼睛一出现这种光, 就是要发病,这时候给大娘吃一至两片安定片,就可以控制住。谢天书问怎么才能 发现母亲眼睛里这种特殊的光?楚画说细致观察,时间长就好了。安定片和奋乃进, 这药也是临时的,时间一长会产生依赖性。药量得不断地增加。吃多了就淌口水。 如果条件允许,买一些安宫丸,要好的。先给大娘吃几丸。 4 疯缘 这天晚上直至天黑,楚画一直坐在公园那个长椅子上。秋傻子雨淋浴着树、淋 浴着草坪、淋浴着花、也淋浴着楚画。那个长椅,是件精美的铁艺。楚画坐在木制 的白色椅面上,一只胳膊搭住椅背,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坐势放松而随意。她 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让安静的秋雨沙沙沙地冲洗她的身体,沙沙沙地淘洗她的心。 楚画觉得她的心境与秋雨相通,绵长而安静,带着沙沙沙的忧伤。她从来没有过这 样的情绪,也没有过这样的心境。这是老妈妈给她的。老妈妈在与她见面的很短时 间,消解了她的浮躁和轻狂。楚画知道她的人和人生都 要跟着老妈妈发生变化。她要走进老妈妈的精神世界,一针针地缝补老妈妈的 心灵裂痕。她必须拯救老妈妈。不这样她这一生则不能安宁。她这样决定了以后, 从长椅上站起来,感到身心被秋雨彻底穿透的清爽。 楚画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写她的日记: 今天,我遇上了一位苦难深重的老妈妈,她得了老年精神病,一见面就认定我 是她的女儿。作为一名精神病大夫,一名以老年精神病为课题的医生,我熟悉这样 的老人,我知道怎样顺着他们不正常的思路和他们交流。我一点不慌,问一句答一 句。没想到每一句话都是眼泪。每一个问题都让人心灵震撼。我被老妈妈征服了。 我叫了妈。我就觉得她真就是我的母亲。这种感觉太特殊,太古怪,太神秘。我和 这位老人注定有什么缘分。我将带着神秘的恐惧游进老人的精神世界。那里有无边 无际的爱和苦难。 我和老妈妈注定有什么缘分。 5 纯真少女这一晚 晚上天书和林香雨都没有吃饭。谢天书低头坐在书房里。林香雨一边缝粮袋一 边流眼泪。母亲的病按低了他们的头,也按倒了他们的精神。他们无法接受这一事 实,也承受不了这一事实。谢天书从小就知道母亲在旧社会经历的苦难,他立志好 好读书,长大后让父母尤其是母亲跟他享福。在把母亲接进城里的20来年中,他对 母亲尽心竭力,可以说是大孝子。林香雨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和妹妹香雪相依为 命长大的。与谢天书结合后,梨花就成了她真正的母亲。她把小时候渴望有个妈妈 的向往和感情都倾注在梨花身上。为了加深孩子和奶奶 的感情,笑笑一下生就跟奶奶,对奶奶比对妈妈还亲。她曾经提出有机会带母 亲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旅游。现在,母亲突然陷入精神磨难。更可怕的是,如果 二哥和姐知道了,他们俩都得犯病。不幸将向他们俩家蔓延。 现在一切希望都在楚画身上了。 今天的事情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一个疯妈,一个性格古怪的硕士碰撞到一起, 让人惊心动魄。却是意料之外的结局。 林香雨缝完布袋往里装粮食时说,现在只有指望楚画了,如果她能把妈的病治 好,就一切烟消云散。只怕妈这病治不好,存折又找不着。我这黑锅背时间长了承 受不住。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总是有限的。我真怕有那么一天,自己突然崩溃了。 谢天书说,有妈一个,就要我命了。你再像咱妈那样?我就先打阳台上跳下去吧。 笑笑进来说:干吗呀?干吗搞得那么悲惨?奶奶根本就没有病。你们是杞人忧 天。谢天书说:笑笑,我正要跟你说,奶奶的确有病。 笑笑说:奶奶好好的凭什么非得要有病?奶奶是幸福的奶奶,不会有病。谁说 奶奶有病,谁有病!说奶奶有病,是咒念奶奶! 谢天书说:我们都不希望奶奶有病,但是奶奶真的有病。 笑笑说:有什么病? 谢天书说:你奶奶过生日那天说你大爷和你二姑回来,到今天也没回来。 笑笑说:第一,这只能说明奶奶盼大爷和二姑回来。不能说明奶奶有病。第二, 说不定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爷和二姑真就回来了。第三,也可能梦里 大爷和二姑对奶奶说,过生日的时候要回来。奶奶把梦当真了。这不是病。 谢天书和林香雨相互看看一时没话说了。 笑笑说:你们没话说了吧? 谢天书说:奶奶要跳楼。 笑笑说:谁看见了?妈看见了?还是爹看见了? 谢天书说:你二大爷看见了。 笑笑说:别人说了你就信哪?大学教授怎么当的?听风就是雨,是没主意的男 人。 林香雨说:跟谁说话呢? 笑笑说:谁说奶奶有病,我跟谁急。 谢天书说:存折的事你们怎么解释? 笑笑说:存折怎么啦? 谢天书说:奶奶说是你妈拿去了。 笑笑说:这有什么?妈说什么什么你带走了,爹说我没带走;妈说什么什么是 你放的,爹说我没放,是你放的。你们就得问我,这种事平时还少哇?说明什么? 说明你们有病啊?妈点上火,放上油,进屋看书去了,大勺着火了?说明什么?说 明妈有病啊? 谢天书说:奶奶不说一声就独自跑到狐仙台,搞得我们找了三天两宿。 笑笑说:奶奶知道大爷要回来,先把桑葚接过来。奶奶和桑葚心连心。奶奶想 和桑葚见一面。奶奶找桑葚对。不管大爷回不回来,都应该找到桑葚。你们不找, 还不让奶奶找?事先告诉你们,你们不会让奶奶去。不告诉对。奶奶去得伟大。伟 大不是病。没说的了吧?以后不要说奶奶有病。一听这话全身都抽筋儿。 谢天书生气了说:学习去学习去! 笑笑说:说不过就发态度。发态度就是输了。 笑笑回自己房间去了。 笑笑已经在书房门口消失,谢天书还在盯着看,好一阵之后,说,瞅瞅,还说 不过她了?得想办法让笑笑认识到奶奶的确是有病了。这样才有利于护理奶奶,有 利于处理好学习和奶奶有病的关系。林香雨说:其实笑笑心里明白奶奶真的有病了。 只是不愿意承认。谢天书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林香雨说,笑笑心里难过, 所以发泄。你没见她眼睛含着泪吗? 奶奶戴着老花镜盘腿坐在床上缝抹布,旁边放着一叠已经缝完的抹布。还有一 堆布头。奶奶一小块一小块地拼。笑笑进来,走到奶奶跟前看着奶奶。奶奶做活的 时候剪子曾经碰到手镯上,手镯便发叮的一声。笑笑高兴地说,我最爱听这声。谢 天书和林香雨听了也过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奶奶扭头从老花镜上边看看笑笑说, 瞅啥?等着奶奶卖了抹布好给你们买冰糖葫芦哇?笑笑说,真的奶奶,您要不说我 都忘了。小时候我总是盼奶奶多缝快缝,缝多了卖钱好给我买冰糖葫芦。奶奶笑说, 还说呢,那年你正要换牙,门口来个卖糖葫芦的。你就哝咕奶奶给买一串。奶奶就 拿五块抹布换了一串糖葫芦。你先可最大的咬。咬是咬下来了,就是叼着不动还直 门哼哼。奶奶还说狗崽子似的,叼一边吃去吧,还哼哼啥?你还是哼哼,还用手指 着嘴。奶奶说,吃吧,奶奶不要。你还是哼哼,下嘴唇淌出血来。奶奶急忙把那个 冰糖葫芦从你嘴上拿下来,呀!冰糖葫芦上粘着一颗小牙。奶奶说着拉开自己的抽 屉,拿出个小包。打开一个。笑笑伸脑袋看。奶奶拿起小牙说,看?小狗牙!笑笑 说呀,这么小呀?哎?这都是什么?小脚镯?连心锁?还有这么老多都是什么呀? 奶奶说都是你的。笑笑说:奶奶,我长大了,给我吧?奶奶把小包包起来说,等奶 奶死了以后你再看吧。看到这些就会想起奶奶。说着又把小包放回抽屉里。笑笑回 头看父母说,看奶奶有病吗? 奶奶说:谁说奶奶有病?谁说奶奶有病谁有病。 笑笑拍手瞅爹妈说:嗷!谁说奶奶有病谁有病!这可是奶奶说的!嗷—— 奶奶拿了一个兜子往外走。 笑笑说:奶奶,你去哪儿? 奶奶打了一个咳声说:咳,你没听着乌拉草饿得嗷嗷叫吗?又没粮了嘛。奶奶 剜点苦妈菜克。 笑笑傻了,先是瞪大了眼睛瞅着奶奶,眼泪在眼圈里转着转着。后来她跑到阳 台上,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阳台外城市的灯光与立交桥旋转的车灯在秋傻子雨丝的 切割下,让人恍惚,让人眩晕,仿佛是巨大的精神漩涡。仿佛是巨大的魔幻世界。 笑笑大喊一声奶奶没病!奶奶没有病——随着喊声又喷出一股泪水。 林香雨走到阳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笑笑的后背说,笑笑,如果你奶奶有病, 你怎么办?我是说如果。笑笑抹眼泪。林香雨说,回答妈的话。笑笑哭着说,鸦有 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我要照顾好奶奶,不叫奶奶受一点儿委屈。林香雨非常 感动说,好孩子。奶奶没有白白拉扯你一回,也没白白喜欢你一场。过去奶奶说过 什么是孝敬奶奶?笑笑说,奶奶说,学习好就是孝敬奶奶。我要保持全年组考第一。 我保证。林香雨说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决心,妈就可以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护理奶奶 上了。笑笑说,我不信奶奶治不好。林香雨说,这要看楚大夫了,所有的希望都在 她身上。 有人敲门。林香雨和笑笑都向门处望去,这时梨花已经开了门。是楚画。梨花 一把拉住楚画说:天云哪,快!快往高粱地里钻!来群大兵,见着年轻女的就撵哪? 快!往高粱地里钻! 楚画说:妈,您别着急,那群大兵往山那边跑了,没进咱们村子。 母亲松了一口气说:啊?往山那边跑了?这可谢天谢地。那你也猫起来,万一 他们又回来了呢。快猫下屋里。 楚画说:好吧,我猫起来。妈,您放心歇着吧。她说着快步躲进书房里。 笑笑看着这一幕,两眼挂着泪花看着这一幕。她看见一团黑色的病魔缠绕着奶 奶,她看见楚画高举着降魔宝剑全身发光。她像被一种魔力牵引着跟在楚画的后面 也进了书房。然后,她给楚画跪下了。楚画进了书房之后并没有马上回转身,而是 面对窗外出神。后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外走却差点绊倒笑笑。情急之下, 楚画向后跳了一步,吃惊地看着笑笑。 笑笑直挺挺地跪着。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企盼地看着楚画。 楚画全身心都颤抖了。她瞪大了眼睛说:你这是干什么? 笑笑还是直挺挺地跪着。还是用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企盼地看着楚画,只是眼 睛里渐渐积满了泪水。 楚画受不了了,她说:你?你干什么?快起来!起来呀? 笑笑还是直挺挺地跪着。 楚画急得跺脚:你起来呀!要么你说话?说话呀? 笑笑说:楚姨,求您救救奶奶。说完泪水喷涌而出。 瞪着眼睛听完了笑笑的话,楚画又把眼睛瞪得更大看着笑笑好一阵子说:你起 来!你起来呀? 笑笑说:你答应我? 楚画说:我会努力,但是我保证不了。 笑笑说:你要保证治好奶奶!求您啦?笑笑要给她磕头。 楚画急拉住:我保证。我保证全力以赴。她的泪水同样喷涌而出。 笑笑说:谢谢姨。我会永远感谢您的。笑笑起来了,低着头去了阳台。 6 奇门遁甲 又有人敲门。这次声大。 母亲问:谁敲门?这回八成是天奎吧?要么就是桑葚。 进来的是大闹。梨花走过来说是大闹哇?姥姥以为是天奎回来了呢?你妈咋样? 大闹说我妈呀?哼,一天可忙了。梨花问忙啥呀?大闹说欺负我爹,骂我,打三鬼, 可怜二魔,叨咕姥姥,翻腾姥爷、太姥爷和梨花峪的千年老账。忙不忙?忙。过去 光白天忙。自打姥姥过生日以后,还加上夜班了。一夜一夜坐炕上嘟嘟嚷嚷,还越 嘟囔越来劲,也不累。梨花说,像你太姥。你太姥就爱嘟囔,嘟囔得让人心熟 (shou二声)。你妈眼睛要做手术,做没?大闹说没做。梨花问咋还不做呢?大闹 说,不是等我挣了大钱嘛。梨花突然神秘地说: 大闹哇,姥告诉你一件事,晚上睡觉的时候哇,可别脱衣裳。 晚上睡觉不脱衣裳?为什么? 别把鞋放在炕沿根底下,着忙来不及。要把鞋放在后窗户台上。 把鞋放在窗户台上?咋的呀? 一听到狗叫,跳窗户,拎鞋就跑哇? 拎鞋就跑?跑啥呀? 狗一叫抓兵的就来啦!你拎鞋跳到房后,顺沟往山上跑。他们就逮不住你。大 闹,可别猫在柴垛里呀?马大鼻涕就是猫在柴垛里叫人给抓克的。他以为猫得挺严 实,挺牢棒。他还猫在柴火堆里高兴呢,看看咱们这脑瓜瓜灵不灵?也不用拎鞋跳 窗户,也不用钻树林子!你抓你的兵,咱舒舒坦坦地躺着。没承想,工夫一长他搁 柴垛里睡着了。睡着就睡着呗,还打呼噜。你可不知道马大鼻涕呼噜打得那个响。 那大兵走到柴垛跟前听到呼噜声,起先还直转迷愣个儿。光有声,可哪哪找不着。 后来才听出来是柴垛里打呼噜。就这么的,马大鼻涕就叫人家给抓走了。这一去就 没回来。可怜他的小媳妇儿哟…… 大闹看看姥姥,看看谢天书,又看看林香雨,问:四舅,姥姥这是怎么回事呀? 谢天书说:到书房我和你说一下。 他们进了书房。楚画正面窗而立。谢天书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张放,这 是楚大夫。大闹想和楚画握手,发现楚画没和他握手的意思,手抬到一半临时改为 整整领带,解嘲地笑笑说:四舅,姥姥是不有点不正常啊? 林香雨把母亲扶进卧室,然后到阳台上看女儿。现在,不是笑笑不承认奶奶有 病的问题了,而是用什么办法安定女儿情绪的问题,怎么样才能不因奶奶的病影响 她的学习问题了。 书房里,大闹听完了谢天书的介绍,张着嘴呆了好一阵子说,四舅,我一切都 明白了,妈和二舅要是知道了非上火不可。 谢天书说,千万不要让你妈和你二舅知道。 林香雨端西瓜进来看看问:妈没在这屋? 谢天书说,不是你扶咱妈去卧室了吗? 林香雨说,我扶妈进卧室,回身和笑笑说几句话,切点西瓜,妈就不见了。各 屋全看了,阳台和卫生间里也看了,都没有。 大闹说:呀呀呀呀!这么多人在屋里咋就没了呢?姥姥会奇门遁甲! 谢天书说赶快找!不会远。笑笑留家,不准出去。又对楚画说,真对不起,你 自己回家吧。 楚画说,我和你们一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