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故园 故土梨花峪的秋傻子才是真正的秋傻子。无风。不响雷。每个细小的雨滴都不 受任何干扰地垂落,将树叶草叶或者是庄稼叶击得微微一颤。千千万万个雨滴敲击 叶子的声音加起来,便成为漫无边际的沙沙声。这细细的雨丝和细微的沙沙声,让 心静的人心静。让心中凉爽的心里凉爽。让忧郁的人忧郁。让心闷的人心闷。让心 烦的人心烦。这秋傻子还有许多好处,它不耽误你干活,不耽误你走路,不耽误放 牛,不耽误割草,不耽误砍柴。现在割乌拉草的人没了。割艾蒿搓火绳的人也几乎 没了。只有像谢天浩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才坚持用艾蒿搓火绳,为的是一种传统,一 种习惯,就觉着用打火机点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没有用火绳点烟有滋味儿。 谢天浩在自家的老坟旁边割艾蒿。 其实他没割艾蒿,是在老爹的坟前坐着。他所以拎镰刀出来是躲避老婆唠叨。 自从老妈过生日以后,谢天浩天天心烦,夜夜睡不着觉。他老婆也就白天晚上该说 不说地唠叨。喊一次你闭嘴!挺五分钟,再该说不说地唠叨。他所以坐在父亲坟头, 是心闷和心烦。是孤独和没主意。他是个有主意的人,现在没主意。他不知道老妈 是怎么回事,也猜不准四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老爹的坟是清明 节填的土,现在长出了青青草。老爹14岁当家,英雄豪气一生。爹临终时嘱咐他三 件事:一、供老四和老疙瘩念书。这一点他谢天浩办到了。二、守在老家,等你大 哥和二妹妹回来。这一点他谢天浩也办到了。老四、老疙瘩和天红都先后进城了。 后来,连他的儿子大林子、二林子和女儿水水都进城了,也一再让他们老两口进城 跟他们住。谢天浩不去。大林子、二林子给老弟弟三林在市里找了工作,三林说爹 妈要跟我进城,我就去城里上班。爹妈要不去,我也不去。就这样,老儿子跟他留 在老家。几十年来,谢天浩天天都在等待大哥和二妹妹回来。万一大哥和二妹妹打 天涯海角千里万里扑奔家来,家人一个没了,那是什么心情?万一桑葚遭了难,或 是有了难处来求他们,到这一看全搬走了,那是什么心情?谢天浩守在故土,也要 死在故土。老爹临终嘱咐他的第三件事是要他孝敬母亲。老爹说,你妈这一辈子尽 挨累挨饿挨打受气了。爹说完这句话就咽了气。爹一辈子啥都好,就是不爱惜母亲, 临了才感到不过意,把弥补留给他谢天浩。可是这一点他没做到。20年前,妈跟着 他尽是挨累了。这20年,老四的条件比他好,妈跟老四。他也放心。可是现在,他 不放心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屈指一算,打母亲过生日到现在,15天。秋傻子也漓 漓拉拉地下了15天。他也窝囊了15天。 石人沟方向传来老洋炮的声音。是谁家放蚕或是哄撵弹吃高粱的家雀。枪声提 醒谢天浩昨天忘擦了老洋炮。连雨天空气潮湿,老枪爱上锈,每天都要擦一次。 谢天浩背着手走下山坡。他觉得他老了,这半个月老了许多。 兰芳正从炕梢的炕柜里翻东西,扭头见老头子回来,叹了口气。这是将要唠叨 的信号。谢天浩从炕头墙上摘下老洋炮开始擦。这管老洋炮是父亲14岁当家的那天 买的,到他手里一次没用过。其实也只是个念想。看见它,就想起父亲,也就想起 了老妈。兰芳从炕柜里拿出一个包来放炕上,打开包,拿出一块布料看了看说,一 看你擦那管老洋炮,就知道你又想老妈了。该说不说,都60多岁的人了,还像小孩 子似的总想妈。非得把老妈放自个眼皮底下才放心。接呢,咱妈又不来?去看看呢? 去一回,住院抢救,再去一回,叫人家笑笑连损带臭呸,回来没窝囊死。老婆的话 就像酱缸里的耙,在谢天浩的心里上下捣。兰芳收起布料,说,这块布料就给喜鹊 做套西服吧。现在城里都时兴西服。又拿起一块布料,这套衬衣呀,也不知道喜鹊 能不能稀罕?她瞅瞅丈夫,瞅你都窝囊成啥样了?该说不说,要么就把咱妈接来, 老妈是咱大伙的,妈不愿意来,咱也接。谁不让接,咱也接。存折的事咱也不提了。 该说不说,一晃妈跟老四也20多年了,80多岁,在妈临终之前,要不养活妈几天, 妈要真的噔一下走了,该说不说。总觉着没尽孝似的。接不接?这回我去。 谢天浩不放声,扭头望着窗外的秋傻子。老婆子这话倒是挺对他的心思。 兰芳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该说不说! 谢天浩还是望着窗外,妇道人家就爱一惊一乍地。 兰芳说:有啦!咱们给三林和喜鹊吃定亲饭。正该把咱妈接来。咱老儿子娶媳 妇,哪有不把奶奶接来的道理呀?该说不说,三林和喜鹊的婚事还是上回咱去城里 前,妈给定下来的呢。该说不说! 谢天浩心里一亮,突然高兴地转回头说:行。我看行。 兰芳说:三林这饲养场越办越大,人手也不够,不抵早点把喜鹊娶过来好帮三 林一把。依我说呀,把妈接过来,吃完定亲饭也不走,就说奶奶急着等孙子结婚。 咱就选个好日子叫他们成亲,也别等什么十月一呀,新年的了。该说不说。 谢天浩说:行,我看行。 兰芳说:那我就去把妈接来。 谢天浩说:咋个接法呢?合计合计。 兰芳说:是呀?三林咋还不回来呢? 电话响,兰芳拿起电话说:呀?二魔?是二魔呀?啊,姥姥在你家呀?啊?闹 着要回梨花峪?中啊!该说不说,中啊!该说不说。二舅正要接你姥呢?该说不说。 谢天浩接过电话说,二魔,我是你二舅。你收拾好东西,我打出租车去,你把你姥 送到站点行不行?就是我去你四舅家下车的那个站点?知道哈?二舅说话就动身, 不见不散。放下电话。忙穿衣服。 兰芳说:她奶咋在她姑家呢? 谢天浩说:兴许是天红接过来的呗? 兰芳说:还兴许是天书他们不爱养活咱妈,推出来了。 谢天浩立着眼睛瞅瞅兰芳,不高兴地走了。兰芳急忙跟了出去。 2 视察 二魔欢乐地蹬着三轮车。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姥姥。姥姥笑眯眯地坐在三轮车 上,望着路两旁的高楼大厦、牌匾、广告。 对面来一个三轮车,二魔兴奋地抬手打招呼:哎!我拉的是咱姥!看看咱姥多 带劲儿!又过来一辆三轮车,他又抬起手,你好?我拉的是咱姥!我姥对我最好! 回头对姥姥说,姥姥,二魔拉你把全城都视察一遍后再到汽车站。到乡下就看不着 了。一抬手,哎!我拉的是咱姥。我拉咱姥姥视察全城! 姥姥去世后的一天,二魔和腊梅开小卖店挣了钱,喝了酒,想起姥姥,蹬起三 轮车上了街。街上车流如水。路两旁的高楼大厦、牌匾、广告光辉耀眼。 对面来一个三轮车,二魔抬手打招呼说:哎!我和腊梅开小卖店了,以后不再 拉三轮了。明天我就把这三轮车卖了。我想拉姥姥再逛一回街。咱姥可带劲了! 又过来一辆三轮车,他又抬起手,你好?我想拉咱姥视察全城!咱姥对我最好! 回头说,姥姥,二魔拉你……他停下来,怔怔地瞅着空坐,下了车,就靠在三轮上 呜呜地哭起来。 3 快给你二舅打电话 大闹骑摩托带着母亲进了院。三鬼、二魔跑出来扶母亲进屋。谢天红进来上炕, 摸,只摸到一个笤帚疙瘩:哎?你姥呢?二魔说姥姥叫二舅接走了。谢天红说啊? 叫你二舅接走了?你二舅啥时候来的?二魔说才走。谢天红说这可糟了!用不了两 天你二舅就得犯病!你二舅咋想起来接你姥呢?再说了,就是想接也不能这么急呀? 二魔说是我给二舅打的电话。谢天红说你给你二舅打的电话?你个缺心眼的!你凭 啥给你二舅打电话呀?三鬼给二魔递眼色。二魔不瞅三鬼,说,姥姥闹着要回梨花 峪。谢天红说那你就给你二舅打电话呀?二魔说我想起妈说的顺者为孝,姥姥想回 梨花峪,就应该叫姥姥回梨花峪,顺者为孝。我想孝敬姥姥才给二舅打电话的。三 鬼高兴地给二魔竖大拇哥。谢天红想了想说不对!你没这心眼子。是不是三鬼的主 意?二魔说不是。三鬼再次给二魔竖大拇哥。二魔接着说,临打电话前,三鬼还对 我说,这可是你要孝敬姥姥才给二舅家打电话的,可不是我要你打的。三鬼气得直 跺脚。谢天红咬牙切齿地骂,三鬼!我整你个死妈的!举起笤帚疙瘩往这打往那打, 四下打,三鬼就那么站着,一下没打着,却打了大闹一下。大闹说,妈,我是大闹。 谢天红说,三鬼!整你个死娘的!你在哪儿?三鬼说,妈,我在这儿,往这打。这 回谢天红打着了,啪啪地连着打,三鬼也不躲。大闹拉住妈说,妈,别累着了。谢 天红说,你替我打。大闹说,妈,你打他,他不敢动。要是我打,他准跑。三鬼多 鬼呀?他能挺着叫我打吗?谢天红说,你去把老蔫给我叫回来!叫他打!大闹说, 妈,咱爹这一辈子就没打过人。你要叫咱爹打人,他准叫你就打他得了。谢天红哭 了说,三鬼呀,你算把你二舅给坑啦!哭了一阵突然想起来,快给你二舅打电话, 告诉他你姥姥精神不好。你二舅还不知道呢? 大闹说:一见面就知道了。 谢天红说:去你娘个屎,你二舅还以为你姥是好人,冷不丁的没个防备,不就 像我这样啊?他知道你姥精神不好,心里有个防备不就好点呀? 大闹说:好。我打。拿手机,没人接,可能都在路上呢。 谢天红说:三鬼呀!你算把你舅给坑啦! 楚画来了,她一见这场面有些吃惊地站住了。 这件事让谢天红悔恨终生。一年后谢天红家动迁,搬进了两室半新楼,谢天红 却空着半室房间什么也不让放。大闹说我到香雪那住,二魔和腊梅住小卖店,三鬼 和风丫一个屋,你和爹一个屋,这屋还留给谁?老盼着动迁,真动迁了咋还老是不 高兴呢?谢天红操起帚扫把就抡大闹。终于把大闹抡明白了:停停停停!我猜到了。 妈是想,姥姥要是活着,这半室房间给姥姥住正好,是吧? 谢天红突然大哭起来。 4 追 楚画骑着摩托。手机响了。她把摩托靠到路边,拿出手机。是谢天犁说他在四 哥家,家里没人。楚画说林老师在住院。大娘在姐家。谢天犁问四嫂怎么住院了? 母亲怎么在姐家?楚画说林老师住院的事我不清楚。大娘在姐家是昨天你刚走,大 娘就被姐家接来了。是大闹接走的。谢老师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知道后,到姐家住 了一宿。今天早上离开的,我白天班。谢天犁说姐家也得被闹得人仰马翻吧?楚画 说没错。我刚从姐家回来。惨了。大娘又被二哥接回梨花峪了,谢天犁说又被二哥 接回梨花峪了?这怎么行啊?你看怎么好?楚画说我正在追他们,尽量把大娘接回 来。谢天犁说拜托了。我也去梨花峪,说不定能撵上你们。 5 截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山乡公路上奔驰。公路曲里拐弯地追随着那条小河,不肯 舍弃似的。轿车里,谢天浩和兰芳显得特别高兴。母亲坐在他们中间,笑眯眯地瞅 着车窗外。故土的山,故土的河,故土的树,故土的庄稼,还有故土的秋傻子雨, 都是梨花熟悉和依恋的。 母亲说:咳,这些年,天天坐在阳台上想咱梨花峪。 谢天浩说:妈,还是咱老家好吧? 母亲说:好。好。老家好。瞅山山好,瞅水水好,瞅树树好,瞅庄稼庄稼好。 瞅啥啥好。 谢天浩说:好就好。这回妈就不走了,就在老家养老送终。 兰芳说:你二儿子自打从城里回来就天天睡不着觉,寻思这寻思那,就把老妈 放自个眼皮子底下才放心。该说不说。 车突然停下来。司机说车有点毛病,看一看。你们不方便一下呀?谢天浩说坐 时间长了,下车活动活动吧?扶母亲下车。司机修理车,他们就站在马路旁边看风 景。谢天浩下了路走到河边投了毛巾,洗了脸,回来把毛巾递给母亲说揩揩吧?母 亲揩了脸,又用右手由前向后抹一下头发。谢天浩笑眯眯地瞅着母亲说,咱妈抹头 发这个动作,我看了几十年了。妈不管穷富,总是这么利整。母亲抹一下头发之后 左手绕过去配合右手整理一下脑后的发鬏,这时两个银镯子相互碰撞出叮的一声。 谢天浩说,这声我从小就爱听。哎?妈这纸葫芦坏了?说着去看母亲发鬏上的红色 纸葫芦,的确是坏了。兰芳说,哟,当初是桑葚给咱妈剪的。我还不会呢?母亲说, 妈还记得桑葚头一回给妈剪小葫芦的样子呢。桑葚一边哼哼《月牙五更》一边剪, 那小模样哎,心疼死人了。兰芳说,妈,你这小葫芦是你自个剪的呀?母亲说,香 雨。是香雨剪的。剪一回就是10个,做好了放小盒里啥时用,啥时拿。用了了再剪, 没断过。谢天浩说,这事还真不好办呢?妈眼睛又花了,也不能自个剪呐?兰芳说, 可不是咋的,我也不会呀?母亲说,瞅把你们难的?喜鹊和腊梅准会。就是不会, 一告诉也会。笑眼佛家的孩子都灵。兰芳一拍巴掌说对呀!该说不说。 后边又上来一辆出租车。这辆车到他们跟前停住了。楚画从里面下来说:妈, 二哥,二嫂? 谢天浩和兰芳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母亲笑了说:天云?你知道妈回老家了? 楚画说:我到姐家,他们说你让二哥接走了。我就追来了。 谢天浩一拍大腿:哎呀!你是妈的干女儿! 兰芳也想起来了说:哟,你看我这眼浊,咋就没想起来? 楚画和拉她来的那个出租车的司机说话,并且递给出租车司机钱。那辆出租车 调头回去了。楚画说,二哥,我得给妈吃点药,有水吗?司机说,我车里有水。谢 天浩从车里取出一瓶纯净水,递给楚画。拿出药,妈,这是大哥给您带来的药,补 身子的,吃了吧?母亲说,哟,这一阵子你大哥可给妈带回来老鼻子药了,妈这一 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药。说着把药吃了。谢天浩和兰芳有点奇怪地看着楚画。楚画 说,二哥,二嫂,我跟你们说几句话。说着把谢天浩和兰芳叫到离母亲较远一点的 地方。把老妈妈的病情和他们说了。谢天浩半信半疑地说,这么说咱妈过生日那天 就已经犯病了?兰芳也不相信说,不能啊?咱妈脑子可好使了,咋会这样呢?谢天 浩说,妈一直是好好的呀?楚画说,我和大娘第一次见面,大娘就认定我是天云, 这样我才成了大娘的干女儿。其实我是给大娘治病的大夫。谢天浩扬头想了好一阵 子说,是啊。天云要是活着,可比你大多了。这么说你也不叫天云?楚画说,我叫 楚画。谢天浩说,这么说,你当了妈的干女儿的事也是假的?楚画说,这倒不是。 我非常愿意给大娘当干女儿。谢天浩很感动地说,好。好哇。我也愿意有你这么一 个干妹妹。又叹息了一会儿说,如果是这样,我这个当哥哥的,可是错怪了老四夫 妻俩了。兰芳说,那可不是咋的。要真是这样,咱可是对不起天书和香雨了。该说 不说。楚画说,大娘到你们家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况且,总是改变大娘的生活 环境对大娘的病情很不利,所以,还是让大娘回到谢老师家为好。我急着追来就是 这个意思。谢天浩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大相信咱妈会糊涂成那样。兰芳说,是啊。 该说不说。谢天浩说,还是眼见为实呀。 楚画说:谢老师一直瞒着你们,就是担心姐的眼睛和您的高血压。大娘一犯病, 一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谢天浩说:要真是那样,我就更得让妈在我这住下了。 楚画说:为什么? 谢天浩说:妈是咱大家的妈。大哥不回来,我就是老大。妈要是好好的,跟老 四在城里享清福,我放心。妈要是病了,第一个就应该由我来伺候咱妈。我这就心 亏了。轮也应该轮到我了。妈就是闹也该闹我了。妈为了拉扯我们吃了多少苦,遭 了多少罪呀,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怕瘫了?死了?住几天看看吧,妈要是没病, 又想回城里,我这儿的条件没法跟老四相比,那就让妈回去。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 妈得了老年精神病,就永远住在我这儿,不让妈再拖累天书和天红。兰芳,你说句 话。咱妈要真糊涂到那样,你能不能把咱妈伺候到最后一天? 兰芳并没犹豫说:该说不说。俺16岁进你们家。你脾气不好,说打就打,说骂 就骂。就咱妈总是护着俺。该说不说。为咱妈,咋的都行。该说不说。 谢天浩说:好妹妹,你也听见了,从现在起,咱妈就在我家养老送终了。 楚画很感动: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再坚持。不过,我还是劝二哥二嫂在思想上 有个准备。 谢天浩说:放心。我知道咱妈。好妹妹,那您就回去吧? 楚画说:不。我去你家,明天早上再走。 谢天浩说:好。有你,我心里也有底。上车吧。 母亲已经上车。大家也正要上车,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谢天犁从车 里下来。 谢天浩一惊一喜:老疙瘩! 兰芳也惊喜说:他老叔?他老叔?是他老叔哇? 楚画瞅着谢天犁轻轻一笑,两个浅浅的酒涡闪了闪。 谢天浩拉住谢天犁说:哎哎,这是楚大夫…… 谢天犁说我们认识。把头伸进车门叫声妈? 母亲笑说:妈什么妈?又跑回来要钱来了?是伙食费不够了,还是又得交学费 了? 大家都笑起来。 谢天犁说:哎?咱老妈这么好哇? 母亲说:这老疙瘩,长这么大才知道妈好。 大家又笑。 谢天浩说:老疙瘩,你咋想起来回来看看? 二哥……谢天犁把谢天浩拉到一边,二哥,我是专门回来接咱妈的。谢天浩说, 往哪儿接?谢天犁说,往我那。谢天浩说,往你那?你那多热呀?谢天犁说,全是 空调。屈不着妈的。谢天浩说,拉倒吧。谢天犁说,二哥,你知道咱妈精神有病吗? 谢天浩说,刚才听咱干妹妹说了。谢天犁说,干妹妹?谢天浩说,啊。楚画。谢天 犁说,啊……二哥,我和中国精神病研究中心联系好了,由他们出最好的大夫,最 好的护士,最好的护理人员……谢天浩来气了说,你别说了。我们儿女一大群,怎 么还轮到让别人来照顾咱妈?再说了,咱妈也不见得像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就是真 疯了,二哥养活到底,伺候到老。谢天犁说,二哥,只怕是……谢天浩说,你闭嘴 吧。年八辈子不回来一回,一回来就讨不吉利。上车,跟二哥回家,难得团聚。谢 天犁说,二哥,这么着,我到家看一看,要是妈没事,我再走。要是妈的确精神不 好,我带咱妈走,你看行不行? 谢天浩说:好好。先到家看看再说吧。 6 故土的笑声 这是个漂亮的农家院,三间,红瓦,雕花屋脊,白、花瓷砖罩面。房檐上挂满 了一串串的包米,红辣椒。屋前葡萄架直搭到大门楼。水泥地面,红砖围墙,铁艺 大门。大门前站了一群老太太。出租车一到,老太太们就糊上来,七嘴八舌地大姐, 大嫂,梨花地叫,说啥也听不出个数。谢天浩和兰芳扶母亲从后门下车。三林跑过 来帮奶奶。楚画从前门下车。大家把梨花围起来。有的说哟!你看看人家梨花,从 小就白,这搁城里养得更白了!有的说一瞅着就是有知识有钱人家的老太太!七嘴 八舌头。楚画的现代着装、她的美貌和气质在人群中显得过于出众。就有些年轻人 问这姑娘是谁?这姑娘是谁?谢天浩扬着脖子大声说,这是妈的干女儿。转过来对 三林,叫小姑。三林行个礼说,小姑?楚画不好意思地笑了,酒靥也随之一现,脸 上便因涌现出妩媚而更加灿烂。大家就你一嘴我一嘴地夸。大白梨嗓门高说,哟, 一瞅就是城里文化人儿。你瞅瞅,跟乡下人俊得都不一样。你瞅人家?啧啧啧。 谢天犁一直坐在车里看着这一切,后来他才给出租车司机钱,下了车。 三林惊喜地叫一声老叔!大家一下子把谢天犁围住。还是大白梨嗓门儿高,哎 呀呀!昨个还鼻涕糊大嘴呐,今儿个咋就出息得都不敢认啦!谢天犁笑着一个个打 招呼。 谢天浩大声说咱们进屋唠吧!进屋唠吧! 兰芳和老太太们就拥着梨花进了屋。谢天浩陪着楚画和老弟弟。电话响了,谢 天浩拿起电话问谁?天红啊?到了到了。刚刚进屋。挺好挺好!什么?刚开始都好, 过一阵就不好了?什么?啊,啊,这些事儿干妹妹都跟我说了。啊……你放心吧。 啊……她来了。把电话交楚画。楚画接过电话,姐,我是楚画,我明天白班,今天 晚上在这儿。好的。把电话还给谢天浩。谢天浩说,啊,听干妹妹的?好吧。哎, 老疙瘩也回来了。啊。大团圆。你放心吧。好。放了吧。 在谢天浩接电话的时候,兰芳、三林和老太太们扶着梨花上炕,大家也一个个 地上炕盘腿,坐了一炕。一色是一米长的大烟袋。年轻一点的挨不着上炕,站地下 的,靠墙的。外屋有几个女人帮着做饭。 谢天犁在外屋往兰芳手里塞了什么。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才进里屋。 梨花说:三林呐,叫喜鹊来! 老太太们就都说,对呀!叫喜鹊来! 三林红着脸嗯了一声,走了。临出门又抹回来说:小姑,老叔,你们先坐啊? 要么上我那呀? 谢天浩说:老妹,他那是小楼,干净,肃静。 楚画说:我就在这儿听大家说话。 谢天浩说:那你也上炕? 楚画笑着上了炕,梨花把她拉到自己旁边,拍拍炕说,坐妈跟前。楚画腿盘不 上,就撇着腿坐了。梨花又拍拍炕说,老疙瘩,坐妈这边。来,妈的老疙瘩。谢天 犁上了炕,也撇着腿坐在母亲另一侧。 谢天浩笑说:大伙瞅瞅咱妈偏心眼不?打小就稀罕这老疙瘩,有好吃的先可老 疙瘩。如今还这样,咋就不叫二儿子坐跟前呢? 梨花薄怒含嗔地说:你呀,给我上石人沟耪大地克! 大家就笑。 兰芳从外屋进来往母亲前边的炕上一拍说:你们看这是啥?大家都看。是一沓 崭新的百元票子。兰芳说,妈看看!大家看看!这是他老叔给我的。还跟我说这是 他给我的私房钱,不叫他二哥知道。好我的小叔子哟!我没白给他做鞋洗衣裳啊… …兰芳说着哭了。梨花笑说,这不正应该的。你刚过门那子晚,老疙瘩天天闹着往 你被窝里钻。大家笑。梨花拿起钱递兰芳说,等我死喽,你就老嫂比母。拿着上外 边哭去吧。大家笑。兰芳扑哧乐了。 大白梨说:这老疙瘩越长越像他大哥,越细端详越像。性气也像,大气,有主 意,话少。 一个老太太拉住梨花的手说:嫂子,你还认得俺不? 梨花笑着用手指点她的脑门说:你不就是老茄种的媳妇大白梨嘛!当初要不是 老茄种硬把你拉进包米地,你还不嫁他呢,是不是?大白梨和老太太们哗地笑起来。 楚画笑得特开心。兰芳端来两盆吃的,大多是山货:你们吃呀?这是咱家大喜的日 子。老妹,你吃。 一个老太太拍拍梨花的膝盖说:梨花,你看看俺是谁? 梨花说:你是谁?我可不认得。我就知道小豆腐的媳妇叫大奶头。 大家又哗地笑起来。楚画笑得更开心。 梨花说:那子晚你才18岁,穷的呀,就一件小布衫,脱下来就没换的。你躲到 河沟子里光个膀子洗布衫。正赶上小豆腐在河沟里摸鱼,这小子猫在柳树毛子后边 瞅,瞅,叫人家瞅个够。小豆腐回家就病了,一病半拉多月。问来问克才知道是馋 你胸脯上那俩大个咂咂馋的! 大家又哗地笑起来。 楚画笑得喘不上气了。 梨花说:那天是七月初五,八月十五你们就成亲了。是不是? 大奶头说:那是为了救他一命哎!俺要不跟他呀,哼,他早死了。 大家又笑。 兰芳递过湿毛巾说,干妹子揩揩脸?楚画摇头。兰芳又问母亲,妈,揩揩脸吧。 母亲接过毛巾擦脸。兰芳说,看咱妈这记性,妈年轻时记性就好。该说不说。这回 好了,你们这些老太太没事就来,就唠。唠吧。该说不说,我就爱听老老年的事情。 哟!兰芳一扭头。是喜鹊的奶奶来了。兰芳说,妈,这老太太你认识不?梨花一看 乐了,嘿哟!笑眼佛家的,这回咱可是亲戚啦!快上炕!快上炕!笑眼佛家的上了 炕说,梨花呀?没想到你离开咱堡子这么多年,我孙女和三林的婚事还是你给定的? 你二儿子都跟我说了,你说呀,笑眼佛家的闺女没错,人家笑眼佛家人品好,就怕 那闺女眼睛小点。你二儿子就说了,那可不是。那喜鹊的眼睛可大了,毛都都水灵 灵的。你就说了,那就定了。回克告诉我孙子,就说是奶奶给定的。我说得对不? 梨花说对对。笑眼佛家的,可你就说对了一半。笑眼佛家的说还有一半?梨花说哎。 还有一半。笑眼佛家的说,梨花,那一半是啥呀?梨花说喜鹊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叫 腊梅吗?人长得俊,腿脚有点毛病?笑眼佛家的说,啊啊,咋的?梨花说我还要她 呢。笑眼佛家的说还要她?梨花,你还要腊梅干啥呀?梨花说,给我的外孙子。啊? 笑眼佛家的一拍大腿,哎哟我的亲亲哟!腊梅天天盼着嫁到城里克哟!没想到这孩 子还真有这福气哟!得得!俺得急溜回克报喜克。梨花呀,回头克俺家克啊?俺回 克了。蹿下地颠颠地去了。 老茄种家的说:老嫂子,你还这么硬实呀?耳不聋,眼不花? 大白梨说:你看看人家,搁城里呆几十年真和乡下不一样啊? 大奶头说:可不是嘛,一瞅人家就和咱不一样了。到底还是城里生活好哇。 老茄种家的说:搁城里住憋屈不? 梨花说:城里呀是啥都好,就两样不好。 老茄种家的说:哪两样? 梨花说:瞅哪儿哪都是楼房。谁跟谁也不说话。 老太太们就啧嘴说:哟…… 梨花说:白天,大人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你就坐在阳台上看。看前 边有个转圈圈的大桥,叫立交桥,那车呀,在桥上转圈圈,你瞅着吧,一辆挨一辆, 一个跟一个转呐,转呐转圈圈,看一会儿就眼晕,再瞅啥,啥啥都转。 谢天浩说:我四弟家那条件是没比的,暖气,煤气,空调,地板,地毯,上厕 所妈都累不着,是坐着的。妈就是在农村呆了一辈子,住城里不习惯。这回,妈就 不走了。 三林进来说,奶奶?我回来了?梨花说,三林呐,喜鹊咋还没来?三林说,一 会儿就能来。兰芳说,还不得打扮打扮再来呀?哟,那不是来了嘛?大家回头,窗 外,漂亮又淳朴的喜鹊跑进来,她进屋就朝炕上行了个礼说,奶奶!梨花笑着说, 快上炕叫奶奶好好看看。谢天浩说,喜鹊,这位是你奶奶认的干女儿,叫小姑。喜 鹊行个礼说,小姑。楚画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谢天浩说,还认识老叔不?喜鹊瞅 谢天犁说,老叔?说着就脱鞋上了炕,楚画拉她坐在自己和奶奶中间。梨花拉着喜 鹊的手端详着,后来就用手摸着她的脸,说,咋这么俊呢?我孙子真有福气哟…… 说着掏兜,掏出了500 块钱,头一回叫奶奶。奶奶给你点见面礼。喜鹊呀,你可不 许嫌少哇,拿着吧。说着把500 元塞到喜鹊的手里。喜鹊推着不要说,奶奶,我还 没孝敬你老人家呢,咋还能要你老人家的钱呢。我不要。谢天浩说,妈,这钱,明 天吃定亲饭咱们一起给。先别给了。兰芳也过来说,妈有这个意思就行了。孩子还 一点没孝敬着老人呢,给他们钱干啥。该说不说,奶奶有这个意思就行了。梨花说, 孙子媳妇是我给定的,我喜欢,就给她钱。喜鹊,拿着。不拿奶奶就生气了。谢天 浩说,喜鹊,那就拿着吧。兰芳说,你奶非给不可,那就明儿个吃定亲饭前拿出来 吧。还好看。喜鹊说,先谢谢奶奶。梨花说,别谢了,奶奶还要求你件事,你给奶 奶剪几个纸葫芦。梨花说着把头偏过来让喜鹊看。喜鹊看了看,说,会了。正好咱 家还有点大红纸,奶奶,我一会儿就送来。梨花说,喜鹊,叫你姐来一趟,奶奶要 看看她。喜鹊哎一声走了。 兰芳进来说:他爹,吃饭哪?今儿个都没吃晌午饭。咱妈和老妹八成都饿了? 大白梨说:哟,咱们走。晚上再来。老太太们磕烟袋,下地。呼啦啦往外走。 兰芳笑着把谢天浩拉到外屋说,咱妈回到老家真是高兴啊!该说不说。谢天浩 感慨地说,故土哇,故土,还是故土亲哪……山亲,水亲,人亲,心里亲。兰芳说, 该说不说!咱家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该说不说。兰芳笑着说,看出妈有啥?谢 天浩高兴地说,妈多好哇!妈一点不像他们说的样子。 吃完饭,兰芳在收拾饭桌。谢天浩说,老妹,农村就这样,弄不出啥好吃的。 也不知道你吃饱没吃饱?楚画说,非常好。头一次。谢天浩说,那你以后常来。楚 画说,有可能。天浩问天犁说,你搁大城市呆惯了,口味变了吧?天犁说,家的饭 菜亲。吃一口,就想起小时候。谢天浩扭头看窗外说,妈,看看,腊梅来了。 梨花扭头向窗外。 窗外,腊梅进了大门,经过葡萄架向屋里走来。 兰芳说:妈,看清没? 梨花说:咱二魔少半个心眼,这可得跟腊梅说明白。 兰芳下地,腊梅已经进了里屋。兰芳说,腊梅呀,你就叫姥姥吧,也省得以后 还得改口。腊梅给梨花行个礼说,姥姥。兰芳指着楚画说,叫小姑。腊梅说,小姑? 楚画不知怎么才好,只是笑。兰芳说,这是老叔,腊梅说,老叔。梨花乐了,拍炕 席说,快上炕叫姥姥看看。腊梅上了炕,坐在梨花跟前。梨花端详着说,啧啧!多 好的小模样?叫姥姥心疼死了。真真便宜了二魔。傻人傻命。腊梅呀,我外孙子呀, 人长的没说的。就是要钱,没钱。要工作还没工作。人呢还照别人少半个心眼儿。 心眼倒是好使。你乐意呀? 腊梅说:乐意。 梨花说:哟。这孩子这么爽快?你还没见过咱二魔呢?就乐意了? 腊梅说:我见过。 梨花说:见过? 兰芳说:哟!是小时候吧? 腊梅说:我十三岁那年春天,他来你们家串门,上树给我掏过雀蛋。过小河时 还背过我呢。我知道他心眼好。 大家都乐了。 兰芳一拍巴掌说:你看看!你看看!该说不说! 梨花说:咳!缘分。 7 参观饲养场 谢天浩领着母亲看饲养场。谢天犁和楚画跟着。母亲说,这是养的野鸡呀?谢 天浩说,这叫美国七色山鸡。三林还要搞一个野生动物饲养场呢。奶奶说,三林是 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些孩子,就他我没带过。来到饲养鸡刍的房间,谢天浩说,这 是昨天才进来的小野鸡崽。非常贵。明年春天就能下蛋。这是下的第一批种蛋,大 概有80多了,凑到100 再孵化一批。奶奶说,三林这孩子真能干。谢天浩说,这些 年挣的钱是不少,除了盖楼房,剩下的都投到饲养场里了,总想扩大规模,就是愁 没钱投资。所以,就不想结婚。 梨花说,人啊,越老越往后看。人老了活得有没有意思,就看后人活得好不好。 天浩,你说是不是? 8 上坟 大家陪同梨花来到山坡上的老坟。自从知道了小瞎马和四眼狗的故事以后,楚 画就产生到谢家老坟看看的欲望。现在,楚画就搀扶着老妈妈伫立在坟前。秋傻子 雨轻轻地清洗着坟头的青草。草叶上晶莹着水珠。间或有小花点缀其中,静谧而清 幽。 母亲说:小瞎马和四眼狗的坟呢? 谢天浩说:爹坟左边这个就是小瞎马的坟。爹坟右这个小点的,是四眼狗的坟。 母亲说:妈给小瞎马和四眼儿狗,添锹土吧。 谢天浩挖了一锹土,抖了抖,剩下一点,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来,吃力地走到 小瞎马的坟前说,小瞎马,咱们老谢家的人,祖祖辈辈不忘你。说着落泪了。把那 点土倒在坟上。谢天浩接过锹,又挖一锹,留一点土,扶着母亲走到四眼狗的坟前。 母亲说,四眼儿呀?咱们老谢家的人祖祖辈辈不忘你。说着眼泪已经下来了。 楚画一直伫立着,看着,也落泪了。谢天犁一直沉默地看着坟。楚画向谢天犁 靠近一点说,这是个伟大的家族,包括家畜。 谢天浩替母亲揩下泪。母亲又退到原处,对着三个坟头说,快了,梨花就要来 陪你们了。 给四眼狗和小瞎马添完土。母亲还想上渔人洞看看。谢天浩说太晚了,明天的 吧。母亲就向北伫立着。楚画突然产生到渔人洞看看的欲望。那里是桑葚和大哥成 为夫妻的地方。她问谢天浩渔人洞在哪儿?谢天浩用手指着说就在对岸,那个山洞。 楚画看去,山坡下至小河是梨花峪山村。小河北岸是山崖。山崖下有个山洞。 谢天浩说,老妹,河那边叫野猪岭,和咱们堡子就隔一条河。冬天跑冰,几步 就过去。夏天就得绕出好几里地。这就叫隔河一里不算近。就隔一条河,咱们梨花 峪和野猪岭就一点来往也没有。 楚画望着那晶亮的小河和山崖,觉得很是神秘。 9 当年桑葚 谢天浩、谢天犁、母亲、楚画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屋里又坐了一炕老太太,叭 叭抽大烟袋。大白梨说,克哪儿克了等你们老半天?梨花,你看又多了谁?母亲说, 哟,笑面佛家的,你咋才来?大奶头说,跟老茄种钻高粱地克了?大家哗地笑了。 大白梨说,咱家那老头子扒口饭都累得直哼哼还有那劲头?大家又哗地笑了。刚笑 完老茄种猫个老腰哼哼叽叽地进来了。大白梨说,你来得正好。大奶头叫你跟笑面 佛钻高粱地克,你克不克?老茄种说,克克。我老婆子让我克,我还不克?克克。 大家笑。 谢天浩和楚画已经扶母亲上炕,母亲拉楚画坐自己身边。楚画还是撇拉着腿坐 着。老茄种坐炕沿上。 大白梨说:兰芳,把火绳点上,抽烟的人多,点烟得劲儿,还熏蚊子,还有香 味儿。兰芳抱来一大盘子火绳点着。火绳冒出一缕细细的蓝烟。 笑面佛家的点了一袋烟,递给梨花说,梨花,你抽一口哇?梨花不抽,问,笑 面佛家的,桑葚没上你家来呀?笑面佛家的说,哟。可不少年头没见她了。怪想得 慌。大奶头说,好些年不见桑葚了。这人还有没有?老茄种说,可不是?笑面佛家 的,你们和她家有亲戚,该知道吧?笑面佛家的说,也十来年没来往了。大白梨说, 年年看扭高跷子就想桑葚。大奶头又来了兴头,说,桑葚那高跷子扭的!啧啧!哎! 老茄种你讲! 老茄种抹一下嘴巴说:那前要搞高跷会,丁大敢干当村长嘛,非请桑葚不可, 特意求天奎克狐仙台求桑葚。没一顿饭工夫就见桑葚和天奎骑小瞎马回来了。现在 我还记得他俩骑一匹马在雪里跑的样子。 楚画瞅母亲。母亲笑眯眯地半闭着眼睛。桑葚在前,天奎在后骑在小瞎马上。 日头爷还没落山。桑葚的夹袄是红色的,小瞎马是红色的,日头爷把他俩照成红色, 山路上一长条影子。 大奶头说:那回呀,没打出人命。 老茄种说:可不?高跷会,会来会克打起来了。六个高跷队,先比吹喇叭。喇 叭王吹急眼了嘴里吹两个喇叭,一个鼻孔一个喇叭,吹四个喇叭不换气。谁比得了? 那些吹喇叭的都哑巴了。比完喇叭比大鼓。大树体格壮,胳臂老粗了,那大鼓打的? 大白梨说:没把人肚肠子震出来! 老茄种说:可不?全把他们打迷门子了。最后是比上装。 心里美说:桑葚和天奎一出场,那些队一瞅就傻眼了。人家桑葚一点也不化妆, 人俊哪?你人不俊,再怎么抹也抹不出四五六?那小腰,细。那屁股,一扭起来大 长辫子在屁股蛋上来回甩…… 老茄种说:甩得你心痒痒的。 大奶头说:那大辫子平时走道也在屁股蛋底下这边甩,那边甩。把男人的眼睛 甩得发晕。 大白梨说:那些高跷队一瞅,没个比了,骂骂叽叽找茬打起来。 老茄种说:打就打。你们生性,咱们更生性。丁大敢干领头,把高跷子卸下来 一手攥一个抡。六伙,打乱套了,也分不出谁是谁。 笑面佛家的说:就天奎和桑葚。他俩没打。躲到一边作嘴儿克了。作完嘴儿, 桑葚还给天奎唱《月牙五更》来着。我亲眼看见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咳,多少年没听桑葚唱《月牙五更》了? 大白梨说:咱们唱! 老茄种说:对!咱们唱!一更哪个……大家接上唱:里呀,月牙呀出正东啊哈 哈…… 电话响了。谢天浩拿起电话说,啊,天红呀?妈挺好。特别好。啥?啊,啊, 啊。好,我记下来,你们家的电话都写在墙上呢。大闹的手机呀?我记一下。拿笔 在墙上记,好了。明天早上?不。妈不回去了。以后就在我这了。不回去。啊?她 是在这,好吧。瞅楚画,老妹,天红和你说话。把电话给楚画。楚画接过电话说, 姐,我是楚画。一直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能尽量,我尽量。好的。 喜鹊来了说:奶奶。母亲闭眼睛坐炕上,突然乐了说,喜鹊?喜鹊说,奶奶, 看看行不?拿出红纸小葫芦给奶奶看。母亲说,手真巧。和桑葚剪的一样。给奶奶 戴上。喜鹊给奶奶戴上。 笑面佛家的说:走吧,我听电话那意思,人家还有事。明儿个接着唠。 乡亲们走了之后,楚画说:二哥,我想,明天还是带大娘一起回去。 谢天浩说:回去?刚来就回去?以后妈就在我这了。妈跟天书20多年了。轮也 该轮到我了。趁着妈在世,得给我孝敬妈的机会呀? 楚画说:二哥,妈到一个新地方能好一阵子,时间一长,就会犯病。今天一是 妈太高兴,二是吃了药。是最新研制的药。吃一次,有效期6 至8 小时,不然就不 是现在这样了。 谢天犁说:二哥,我看还是按楚画的意思办。 谢天浩说:不。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妈走。没病我得养,有病我更得养。二哥后 悔没早些年把咱妈接回来。我一直担心妈搁乡下呆了一辈子,住城里不习惯,憋地 慌。妈要是一直跟着我在老家住,啥事也没有。你看看,妈回来后哪块不正常?